手術依然在手術室中緊急地進行著。我趴在醫院走廊盡頭的窗臺邊吹吹風透氣一

會，然後把目前得到的資訊，再加上半小時前在那位高中二年級小朋友的房間裡

看到的景象再回想並整理一遍，那確定是血而不是不小心在桌上打翻的紅色廣告

顏料嗎？在他的房間裡面並沒有菜刀或者西瓜刀一類可以人的手臂砍出那麼大

傷口的刀械，只用一把美工刀，到底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劃出足以流出那麼多血

的傷口？

沒錯，那個小朋友用美工刀割腕自殘了。當我把已經昏厥過去的他從他的房間裡

面抱出來時，我看到他的手臂上還不是只劃了一刀兩刀的，而是比這個還要多幾

十倍數目的傷痕。

米芙不發一語地，走進了這個小朋友的房間裡面。先是看了一下放在書架上的書

本，接著再看看床舖、書桌、貼在牆上的海報等擺設。然後，她把丟在書桌的眼

鏡、沾血的作業本等東西全拿起來仔細端詳一遍。

再來是米芙提到的「集體自殺」。說到這個就不得不讓人想到一群人在鐵軌上躺

著等待車廂的巨輪從他們的身上輾過，或者在網路上號召同樣有輕生念頭的人一

起到某個山區裡面一起燒炭的場面。不知道是在哪個網站還是哪一本書裡面看到

的，某個自稱是外星人下凡的美國人創立的邪教，為了使靈魂得到外星人的救贖

而集體服藥自殺的事件。人類是世界上唯一一種不懂得珍惜自己生命的生物，不

像其他的動物，連為了活命而四處覓食都來不及了。

「妳就是專門接這種委託案件的催眠師嗎？」

我漫不經心地用眼角餘光瞄了坐在我後面，一口吃著不知道從哪買來的蛋糕再配

著一口礦泉水的米芙。她的態度簡直與陪著父母來探望生病的爺爺的小孩一樣，

一副事不關己地吃著自己的東西。

「那個小朋友都傷成那樣子了，妳不擔心嗎？」

「現在還在進行傷口縫合手術，手術結束之後，就不會有事了。除了對客戶表達

適當的關切外，工作以外的事情還是不要干涉太多比較好。」

「我沒叫妳干涉他們，」我一邊回答，一邊看著在馬路上奔馳的車輛，繼續問：

「先不說這個叫江志韋的小朋友自殘的原因了。那個集體自殺……是真的憑催眠

就可以辦得到的事嗎？」

說到這個，就不得不讓人想起推理作家松岡圭祐作品《催眠》系列與《千里眼》

系列。用催眠暗示的方式讓人去自殺，除了跟這個娃娃臉催眠師談過才知道確實

有這種案例的存在之外，就只有在小說與電影的情節之中才能見到這樣的場景。

「人的意識就像冰山一樣。」

米芙的聲調變得像是缺乏起伏的機械語音，說著乍聽之下毫無關聯的話。

「在平常的生活之中，表現出來的意識就像露在海面上的冰山一角，但是尚未表

現出來、被壓抑住的情感、就連自己也不知道的另一面，都在海面之下，是我們

所看不到的。」

「那是佛洛依德老頭的理論吧？我在國中的時候就聽過了。」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聽過潛意識這種東西……或者理論的存在，」米芙接了下去：

「每個人的潛意識之中，都會有自己察覺不到的東西。而透過催眠，讓潛意識裡

面的內容釋放出來，那也是功效之一。」

我回過頭，看著已經把蛋糕吃完的米芙。如果她的眼睛沒有被前額的頭髮遮住的

話，我倒是很好奇現在的她會露出什麼樣的眼神。

「雖然還沒有獲得驗證，但是所謂的『催眠集體自殺』，或許在那些遭到催眠的

人心中，潛意識裡面本來就有想要去死的念頭。進行催眠指令只是一個引信，潛

意識裡面連本人都察覺不到的念頭，才是真正爆炸的火藥。佛洛依德把這個，稱

之為『死亡驅力』（Death Drive），也就是人類體內存在的另一種欲望。」

我的耳朵接收到了一個第一次聽到的專有名詞。

「意思是說，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那種想死的念頭囉？」我反問道，至少我從

來就沒有想過要去自殺尋短以求得解脫的事情。

「那只是在你的潛意識之中，那樣子的想法還沒有被喚起。」米芙走到我的旁邊，

她的聲調在一瞬間，變回原本平常而普通的聲音：「不要被喚起是最好的，不管

是受到了催眠，或者遭遇了其他的事情都是如此。」

我半信半疑地瞄了走在我前方的米芙一眼，就算這個理論確實地提出過，但是每

個人的潛意識中都會有自殺的念頭這種事情，聽起來就跟任何人都會突然跑去自

殺一樣叫人難以置信。

如果這個問題可以成立的話，那就表示不管我或者米芙，在適當的催眠指令之下，

都有萌生自殺念頭的可能。

總之聽起來超不舒服的。


手術室上方的紅燈，在經過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之後終於熄滅。病床從手術室之

中推了出來，病床的輪子發出了在地板上冰冷的磨擦聲，接著進入了一部大電梯。

「手術結束了。」

我回過頭，看著只不過幾個小時沒有喝咖啡就已經靠在醫院外長椅上睡著的米

芙，「欸……起床了。要直接去找妳的病人談談嗎？」

睡得很熟。熟都現在就算拿一枝簽字筆在她的臉上塗鴉都不會被發現。如果平常

時候身上有帶筆的話，可能會這麼做也不一定。這傢伙工作態度太懶散了，就在

我如此心想時，她已經自己爬了起來，然後伸了個懶腰。

「……過一會吧。」

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態度不慌不忙地整理了自己的衣服。

「我們不需要去學校調查看看嗎？」我反問道：「如果有人對著那些高中生下了

催眠指令，那麼去那間出事的學校調查……」

米芙比了個「暫停」的手勢，阻止我繼續說下去。

「調查的事情，就全部麻煩你了。」

「喂，這件事情是妳接下的案子吧？」我不禁對著米芙發出不平的聲音：「調查

是妳自己的事，我沒有幫忙妳調查那些年輕人為什麼要自殺的義務吧？」

米芙從自己的口袋裡面掏出了一張摺起來的紙遞給我，當作代替回答這個問題的

話。我攤開了那張摺成信用卡大小的紙張，空白的紙面上，連一個字也沒有寫。

「對了，」米芙的表情像是想到了什麼，再度從我的手中將那一張紙取回，她的

手掌在紙面上輕輕一揮，紙面上的字就像現形的隱形墨水字跡一般慢慢浮現。

「這招還真好用。」我接過了浮現在我的眼簾之中的資料，這張A4大小的紙張

上，已經浮現好幾個名字，在名字的下方甚至詳細地列著像是這些人住處所在地

的地址。

「那個是這回調查到的，在那間學校試圖自殺的學生名單，」米芙靜靜地說道：

「現在的時間是兩點五十六分，三個小時之後，我們在醫院的門口集合。」

「就跟上次一樣嗎？」我沒好氣地詢問。

「沒錯。」米芙肯定地答道。


※


我騎著自己的機車，照著紙上的地址來到了一棟公寓的前方。這張紙上的內容，

事實上只有我一個人看得到。米芙使用的是某種催眠的方式（運作的原理究竟為

何，連我自己也不清楚）讓所謂的資訊出現在我的眼前──換句話說，就像在催

眠之後人類能夠看到某些奇異的幻象，米芙透過催眠的方式，讓我的眼睛在這張

紙上能夠看見她所想要告訴我的資訊。

非常神奇的現象。神奇得不僅普通人都難以置信，就連同樣身為催眠師的我也無

法完全理解那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不管怎麼樣，只能說是與魔術表演相同等級的

方式。

這就是我對米芙這個女人感到很有興趣的原因之一。會做出一些不合常理，並且

讓我出乎意料之外的舉動，好比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空手出牌的魔術師那樣讓

我感到驚奇。

生活之中如果可以保持一些趣味，總比只有讀書與賺錢的人生還來得有味道多

了。交朋友是這樣子，跟這種催眠師來往對我來說可以得到的樂趣更多。

廢話好像說得太多了。我按下了進入公寓的電鈴，這是一個名字叫蔡佳惠的學生

的住處，看起來是個普通得四處可見的名字，普通得就算真的不幸自殺去世也不

會有人注意到的名字。唔，我是不是講得太過分了一點？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有點

毒舌啊。

出來應門的，是一個看起來像是蔡佳惠同學老爸的中年人，「請問你有什麼事情

嗎？」

我隨口編了個在事後回想起來，都會不禁覺得「自己當時怎麼會說出那種蠢話」

的理由。由於這個理由太白癡了，跟我自己美好的形象不合，還是不要公開張揚

得好。

然後，我也見到了蔡佳惠本人。她的臉上長了幾顆青春痘，是個看起來精神有點

差的女孩。

除了自殺學生的基本資料，另外還附著一份她以印表機列印完畢的調查表格。我

在筆記本上快速地把米芙交給我的核對事項一一勾選，而我的工作也就到此為

止，不需要調查為什麼去自殺的原因，家庭背景或者自殺事件後這個家庭如何處

理這件事等等的問題，而我為了往後資訊的不時之需，多嘴地問了一個「有沒有

關於當時在學校頂樓自己在做些什麼的記憶？」的問題。


※


三個小時後，我帶著已經調查完畢的資料，騎著機車直奔約定地點。我們約定的

「百佳」是一間餐館的名字，低著頭讓前額瀏海幾乎要遮住她的半張臉的米芙站

在門口，像一座讓人感到陰沉的石像。從她的樣子看來，她也才剛到這裡而已。


「今天調查的結果如何？」

「嗯啊。我已經照妳的話去做了，」我把勾選完畢的五、六張核對單放到桌上，

米芙輕輕伸出右手，把那幾張核對單拿到了自己的面前。

「今天的晚餐我請客。」

這間名叫「百佳」的餐館，不管是裝潢、菜單或是任何觸目所及的東西都單調到

讓人不禁睡著的地步。天花板、牆壁都是清一色的純白，地板磁磚像西洋棋棋盤

一樣黑白相間，餐桌、椅子全部都是黑色的。至於菜單上面除了那幾行菜名與菜

名後方標示好的價格，潔白得像是剛從印刷廠裡面拿出來似的。

如果餐廳老闆完全不懂如何把自己的餐廳裝飾得好看一點的話，那也就算了。不

過就連菜單上的菜名也很普通，如果把這間餐廳的菜單跟路邊小吃攤上抄下來的

菜名抄下來混在一起，不知情的人肯定分不出來兩者之間的差異。

「……一定要到這麼貴又這麼奇怪的餐廳吃飯嗎？」我不禁問道。

菜單上面列出來的菜名，像是牛肉麵好了，一碗牛肉麵要260元，貢丸湯要130

元，看了這裡的菜單，真的不禁讓我想到某座爛機場裡面又貴又難吃的餐廳。不

過至少這裡的牛肉麵，麵條味道真的很合我的胃口。

「菜名雖然普通，但是這裡全部採用最高級食材製作菜餚。」米芙答道。她點了

一碗雞肉飯，那碗飯的價格大概是我在便利商店裡面打工三小時所得到的時薪。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問問這間店的負責人到底是使用了多高級的雞肉（或者多頂

級的米），以致於一碗雞肉飯會貴成那種樣子？如果不是每次我額外替米芙處理

這些調查的事務之後，她會請我吃頓飯作為答謝，否則我可能永遠不會踏進這間

餐館半步。

「說吧，」當我的牛肉麵端來之後，我拿起筷子夾起了麵條：「妳叫我找這些東

西，妳又在打什麼算盤？」

「收集可能的情報，然後判斷是否遭受其他催眠師的催眠。」

「這些問題跟催眠有什麼關係？」

「催眠的形式，可以分為很多種。藉著音樂進行催眠，或者是看見了某些東西造

成心理上的刺激，這些都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米芙答道：「所以，這些看起

來沒什麼用的資料裡面，還是有著我需要的訊息在其中。」

「妳只是調查了這些學生長什麼樣子不是嗎？」我摀著嘴巴，以免在口中咬爛的

麵條碎屑從口中噴出：「這到底是為什麼，解釋給我聽聽吧。」

米芙沒有立即地回答我的問題。她把那幾張調查學生外表的核對單仔細地看了一

下，那上面寫著例如「有沒有雙眼皮」、「頭髮是捲髮或是直髮」、「有沒有咬指甲

的習慣」的問題。

「第一個學生：平頭、戴眼鏡、雙眼皮……」

米芙放下吃到一半的飯，注意力全部轉移到那些核對單上。

「第二個學生：捲髮、圓臉、戴眼鏡、體型微胖……」

「第三個學生：青春痘、戴眼鏡……」

我低著頭繼續吃麵，聽著米芙用細語般的聲音念著核對單上面的資料。當她念完

了全部的內容，她把核對單摺起來收進自己的口袋之中。

「發覺共通點了嗎？」米芙問道。

「哈？共通點？」

「如果找到了共通點，或許就能夠理解為什麼這群學生會無意識地來到頂樓，並

且試圖做出準備跳樓的動作，」米芙解釋：「如果是透過了同一個人進行了催眠，

或許是接受了同一個催眠暗示才會集體進行跳樓的舉動。這只是推測的其中一

種，畢竟還是有這群學生們是當場受到催眠，才跟著一起移動到頂樓去的可能

性。」

「如果有這種可能性的話……」我思考了一會，接著說出了我的想法：

「如果對這群學生下達催眠暗示的人，其實就是這群學生之中的人呢？其中一個

人想要自殺，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自殺的勇氣，所以用催眠的方式讓那個人的同學

們一起陪他跳樓？」

「我不認為一個高中生年紀的學生有辦法一次催眠那麼多人跟她一起跳樓。」

「妳也是大學生吧？妳到底是在幾歲的時候就開始學習催眠學的？」

「別管那麼多……」米芙避重就輕地繼續說下去：「再說就算那個假設是正確的，

那也與我們無關。委託我調查的是周太太……只要弄清楚她的兒子身上發生了什

麼事情，這樣子就可以了。」

米芙把碗裡面的米飯一口氣地吃掉，服務生的步伐像是也在她的計算之內似的，

在吃完飯的同時，端來了一杯現煮的曼特寧咖啡。

「在我喝完咖啡之後，我們要直接去醫院。」國中生催眠師優雅地喝著咖啡，「你

的牛肉麵快一點吃完，否則會來不及。」

「醫院？」我慢條斯理地吃著剩下的麵條：「妳打算去看那個小朋友的話，我不

介意。不過咖啡少喝一點吧，據說喝太多咖啡會阻礙身體成長喔。」

米芙拿起一根湯匙，輕輕地敲了咖啡杯的杯口兩下，發出清脆的聲音。

「雅宏……現在看看你的牛肉麵。」

我照著她的話低下頭，看著碗中的牛肉麵。不過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想到，用湯匙

敲咖啡杯口的動作說不定是催眠的暗示……來不及了，我看到了碗中的麵條已經

不是麵條，竟然變成無數條在湯裡面游動著的長條形寄生蟲與白色的蛆蟲……

「欸欸，」米芙踮著腳，在我的耳朵旁邊用愉快的聲音問道：「再說一遍，你說

咖啡喝多了，到底會怎麼樣呢？」

「對不起……」雖然知道那確實是催眠造成的幻覺，但是現在我的食慾確實已經

沒了。就像在吃炸雞時播放雞隻遭到屠殺的影片一樣，讓人對眼前的食物完全失

去興趣。

「請把這個催眠指令解除掉吧……不然我要吐了。」

我看著不停地游動的寄生蟲，不得不低下頭來，對著年齡與外表不相符的催眠師

認輸。麵條，那什麼在湯裡面游泳的寄生蟲其實是麵條，但是還是沒有勇氣吃下

去。就像外型製作成逼真腐爛死屍的蛋糕，就算知道那是蛋糕，但是那股恐懼感

就是無法不去想它。

「保證不會再一次，在我面前提到『阻礙身體成長』之類的話嗎？」米芙湊得很

近，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的臉上露出帶著勝利的笑容。

「……總之，不要再為了這種事情耽誤工作時間會比較好。」

我在試圖不激怒她，但是同時也沒有表示任何道歉之意的情況下把話題轉移開。

咖啡喝太多會影響健康那是事實，而她看起來還是跟國中生一樣也是事實，所以

道歉什麼的根本沒必要。與其在這種事情上起爭執，還不如快點把業務上的事情

處理掉，然後安安心心地回家睡個覺還比較舒服。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