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雪人〉
1
死亡的感覺是那樣鮮明,雙手雙腳的存在漸漸薄弱,殘存身上大小傷口酥麻的刺激。
對於生的渴望、對於活著的真實感全參雜於鮮血中不斷流出,渲染在雪地上。
仰望飄雪。一張人臉唐突的刺破畫面,出現在我眼前。側髮遮掩他大半的臉孔,在我視線變得迷濛前,像是烙印般在心底記下她的美貌。
再睜開眼,四周變得溫暖。我先是撐起身子、才感受到全身傷口撕裂開來的疼痛,想起雪地裡的記憶。
我被安置在一張單人床上,包裹著繃帶的身上罩了件十分保暖的花色棉被,房間裡除了床之外還有一套桌椅,就安設在床的左手邊,而房裡唯一的窗,也在我左手邊的位置。
以木板拼接而成的牆和地板不至於腐朽得坑坑疤疤,卻也看得出已經使用了好長一段時間。一些滲進木板裡的血漬沒能清理乾淨,格外引人注目。
窗外,幾個男人熟練的鏟開道路上積雪,說是道路又有這麼點牽強,畢竟那寬度只能勉強讓雙頭馬車經過而已。
路上行人都穿著厚重的大衣,連腳下的靴都是以北方特有的白色獸皮製成。
一名老者推開了門,進到房間裡來,他微笑的對我點點頭,以北方的語言說了幾句。我無法理解,但老者說話的神態似乎正向我說明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之類的。
老者臉上的皺紋深邃,說話同時一張一闔口腔內缺了幾顆牙。
兩顆豆子大小的珠別在老者稀疏的髮上,他的右邊、接近耳垂下方的位置。
我開始注意那上綠下黃的珠子,直到他遞給我一杯以玻璃杯盛裝的溫水。粗糙手法製成的玻璃杯混濁的讓人在意杯中的水是否不乾淨?觀察後發現是自己多慮了。
輕抿一口水,乾裂的唇得到滋潤,自己卻被喉頭濃烈的血腥味嗆的皺起眉頭。不知是血還是水的溫熱感滑進食道底,激起一波又一波的飢餓。
我將水杯交還給老者,摸摸自己喉結位置的繃帶,想起在雪地裡被狼群襲擊、狼牙刺穿喉嚨的真實感。
老者見我沉默多時,笑著走出房間,反手關上房門。我想他就是這村裡的醫生了吧。
這麼想著,我安心的蜷曲在棉被裡,睡了。
2
在我康復前一直住在醫療所裡。
能下床行走之後便開始幫忙處理瑣碎事情;像是拿東西、挑水、燒材還有一早和老者前往村裡購買食材。食材和雜物都有專門的店家販賣,和大城市不同,並沒有整條的商店街,販賣相同類型的店家至多也不超過兩家。
村莊規模不大,房屋都是以石材搭建、內部拼上木板,目測是個人口不超過千人的邊境村莊。整個村子以微妙的方式存在於些微傾斜的山坡斷崖邊,崖下、約三層樓高的下方是村子賴以維生的河川,可以從一旁的石階下至卵石灘。
冬天還沒結束,村子的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雪,只要累積到難以行走的時候,男人們就會成群拿起鏟子;就是我剛醒時候看到的景象。
值得注意的,村裡的人無論年紀大小都留著一頭銀白色的髮,多數都有肩膀長度。而他們的側髮、右邊耳垂下總繫著兩顆珠,一上一下,顏色各不同。只有追逐的孩童沒有繫上珠子。
單手提著竹編提籃,另一手拍了老者肩膀,他回頭,我先是微笑點頭,手指他側髮綠珠。
老者知道我不懂他們的語言,笑了笑,在講解中加入了手勢,其中比了十五……應該是指歲數,因為他怕我不懂,又加上了胸部高的手勢,我想是說身高吧。
解釋到一半,老者頓悟般輕槌手掌,興奮的說了一串話後繼續向前走。我只是微笑,不懂。
這幾天,有位少女在夕陽時分會來醫療所。
是個別著紅、橙珠子的少女,初看年約十九、二十,眼睛和雪一樣清澈透明。
看我穿著和他們相同的服飾,少女開心的握緊我雙手,才發現,像雪一樣的她擁有一雙能溶化冰雪的、溫暖的手。
我一直沒能答謝她。除了不知道名字之外,我喉頭的傷遲遲沒有癒合,想說的話到了嘴邊都成了囈語。
但我還記得,是她救了我。
也只有她和醫療所的老者不排斥棕髮的我。
3
幾乎沒有人會在夜裡出門。
但今天例外。
掐指計算,來到北方村莊也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了。
正當我為了解悶書寫著圖文並茂的日記時,有人敲響了門。
他一雙發皺的手在開門同時扣住我的手腕,難掩興奮的拖著我。老者的腳步不快,看得出他在期待什麼。
廣場在村子中央,往上可以直達村子入口,往下可以到斷崖邊,今晚,這裡聚集了許多人,火炬圍成一圈圈的圓,照亮廣場。
有人見到老者,連忙讓出位置,他們看我的眼神也不像一開始那樣排斥。
廣場中,高矮不同、有男有女的幾位青年肅然起敬的站成一排,一邊,穿著祭司袍的男人宣揚手上的小書,並加上許多手勢。
他身旁的助手捧著精緻的木雕小盒,似乎是很重要的道具。
儀式繼續進行,祭司依序走到少男少女面前,詢問,後者大聲應答,喊出的答案是簡單的音節,應該是個單字。接著,助手從盒中挑出兩顆珠子,交由祭司編在少男少女側髮上。
看到這裡,我恍然大悟。原來是村裡的成年禮啊!
那珠子,該是代表著成長或……職業?
醫療所的老者見我領悟了,笑了笑。我環顧四周,除了他以外沒有人別著墨綠色珠子。
我同樣對他微笑。
4
狼嚎,在下著雪的夜裡。
被吵醒的我將臉貼近玻璃窗,想看清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許多村民舉著火炬、提著長槍往廣場方向集合,吸引我的,那些人髮上別的是紅色珠子。
在成年禮過後,我觀察村民們的日常生活,並加以記錄。
上面的珠子代表了職業。職業眾多就不一一詳載了,像是攤販老闆的藍色珠子、醫療所的綠色珠子……最模糊的,是紅色珠子。
似乎只有紅珠子的人能進入村口面向的森林之中。
而職業下的第二顆珠子在代表了對職業的熟悉程度。這點,是從年紀上推論的。像是肉舖老闆的兒子,髮上的第二顆珠子就和老闆不同。
繫了紅珠子的人聚集,肯定和森林裡的狼嚎有關。
村子似乎畏懼、同時敬畏著森林中的狼群。
我懂。
我能理解村人的害怕,畢竟那裡的狼,是站立起來隨便都能超過成人身高的大型灰狼。
這同時勾起了我在林中被狼群襲擊的回憶。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攻擊我的幾匹狼並不大,推測是未成熟的幼狼群吧……
紅珠人一個個跑過窗前,人群中,我見到了她的身影。
5
河谷的另一邊有片斜坡。
坡度比村莊這頭還要斜上幾度,在這邊建築房屋的話太過勉強了。
粗壯樹幹鋸成相同長度綑起的木橋跨越河谷便能看見相似工法雕出的石階梯。
整片的雪人面向村莊,簡單的兩球雪人上裝飾了許多昂貴首飾。
雪人的眼睛是兩顆豆子大小的彩色珠子,兩眼顏色各不同,猛一看十分逗趣可愛。
一些沒法裝飾在雪人身上的衣物、器具、木柄梳、藍色封面小冊子都被安放在雪人面前。看的出是某個人生活過的痕跡。
死者的山坡。
相對著村子的,是死者的山坡,一望無際的雪人的山坡。
那是老醫者拆除我喉頭繃帶之後,第一次自己一人造訪這片聖地。
左眼橙、右眼紅,雪人的兩顆眼直盯著我,沉穩的不發一語。
我蹲下身來查看雪人腳邊,染血的木柄鐵刃長槍述說它主人死前最後的剎那。
然而,無論手鏡或髮束都沒有她的名字。
連名字也沒有留下來嗎?
我感慨,忍著鼻頭痠麻、微笑。
那天,突然出現在畫面裡的臉孔,是我一輩子不會遺忘的瞬間。
她是個堅強、溫柔、單純的少女……
...........end.
Marry Christma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