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知道我把一切都寫出來,會怎麼想呢?」
男子傾倒酒瓶,在染塵的方石上形成小型流瀑,然後望向左邊,碑前擺的是束鮮花。此時正值夕陽西下,酒水、花上水珠反射的光芒閃爍,彷彿淚珠。
「卓霖輝、左玟芳,第二年了,我依然無法相信事實,我們才幾歲?如果世界如此殘酷,又何必留下我。而青梅竹馬這回事,結局不該是這樣的吧?」講了一整天話了,最後跪倒在兩座墓碑前哭泣,要多久才能遺忘這累積二十多年的回憶?
風起,颳過墓園而響的風聲,旋律傳入耳中,既奇特又安心的聲音,好像早上也聽過類似的,彷彿安慰著,真的是你們嗎?
──
灰白的空曠房間,只有基礎傢俱擺設,為的是有空間讓病人喘息,殊不知太過單調反倒讓病人有壓力。雖有一束鮮花改變了空間的顏色,也沒起多大作用。
「醫生說,我只剩一個月的生命。」卓霖輝闔上書,並麻煩護士小姐把他的床從坐姿調整成臥姿。護士不置可否,資歷深的她看過太多生死,竟麻痺到連一句鼓勵的話語都說不出。
「唉,無論如何還是不習慣盯著天花板瞧。」護士走後,他悄悄吐出這話,語氣有太多的無奈與感傷。
後到的左玟芳帶著微笑,輕輕走進病房,她希望他能好起來。卓霖輝不願意說實話,靜靜看著她削著洗好的水果,然後餵他吃。他知道她的好,他喜歡她的笑容,彷彿陽光融化他的心,所以他不願她這樣一直待在即將熄滅的蠟燭旁,她還擁有強烈燃燒的火光,美好的未來正等著她。
每每問她未來的打算以及為何那麼常來時,她總笑著回答:「因為我是你的青梅竹馬,也是你的女朋友,笨蛋!以後不準說這種話!」然後輕敲他的頭,雖然她後來知道病因在腦部,就改捏他的手了。
今天她無法留宿而回家,夜裡卓霖輝不停思考,直到累了倦了睡去。
隔日,醒來依舊是這片天花板,轉來新病房第二天,病情惡化而轉入的新病房。醫生不停解釋專有名詞,卓霖輝聽不懂,這種真相對他來說已經沒有用,遠房親戚來一次後就消失無蹤,當時叔叔阿姨聽見他的病情痛哭失聲的樣子,在記憶中已模糊不清,好像假的。又有什麼情緒升起,卻又被一個陌生物質壓下,他無法辨認,究竟是誰拿走他的悲傷。
剎那,卓霖輝聞到熟悉的髮香,視線從天花板轉到香氣來源,映入眼簾的是飽含黑色光澤的輕柔長髮、白短袖襯衫、亮藍牛仔褲,是左玟芳的一貫穿著。她整理一下便把花束插入花瓶,增添一點色彩。
「不會太單調嗎?」曾經他問。
「輕鬆、簡單囉。」聳肩,她回答。
坐在病床旁準備好的椅子上,緊緊握住他的手,只有這時卓霖輝才感受到她的沉重心情。
「還好嗎?」左玟芳微笑的問,眉頭卻皺了起來,她感受到他微弱的反握。
「普通囉,就跟平常一樣,妳……記得多穿點。」她的手好冰冷。
平實的寒喧笑鬧,正因為彼此了解的心情,只是自小一同成長累積的默契讓卓霖輝感到些許異狀,但他知道他不該問,如果真有什麼的話她會說的。
不過他想錯了,他沒注意到吻別後她眼中打轉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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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沒人來探望他,一星期過去,身為兩人的共同好友的我才到病房去看看他。
「尤晏勳先生,記得請別太刺激他。」護士叮嚀我。
「是是是,我知道了。」然後我進門。
「嘿,兄弟,身體好多了沒?」當我提起一籃水果晃啊晃,卓霖輝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誰要削給他吃啊?
「啊,別擔心,這自然是小的代勞。」看出他疑慮的我馬上接話。
「還不是老樣子……對了阿勳,你知道玟玟為什麼不來了嗎?」
我就知道他會問這個,早準備好一番說詞。
「她啊,因為被她父母帶去國外了,短時間不會回來的樣子。」
我們三個只有左玟芳是被領養的,因為孤兒院離她家近,所以彼此也會一起出來玩,她的養父母人都很好,不反對我們來往,我們倆由衷希望她能過好日子。在學業上勉強能夠一同上學,幸運的是一路就這樣升上大學,我們靠補助,她則是家境不錯。
只是畢業沒多久,卓霖輝就發生這樣的事,聽說是腦瘤,認他的遠親也不願意管,我曾經上門拜訪卻吃閉門羹,這樣的事我又能說什麼?
話說回來,當我看見他一臉失落模樣,我就曉得玟玟沒跟他說,只是,這件事還是放心底吧,讓他知道的話會影響病情,雖然現況也沒好到哪裡去就是。
「你就好好養病,出院後我們一起去找她吧。」我削起水果來。
「你不懂!果然我的擔心是正確的,為什麼那時我不問?」他的眼神迷濛,起初的咆哮變成碎碎唸。
「我怎知道為什麼你那時不問?我懂你的難過與傷心,我懂你的心情,那些負面情緒輪番上陣折磨,脆弱的你一下就被佔領了。你就這樣認輸嗎?」不小心激動了些,可他不為所動。
「我怕我再也沒有機會看見她,什麼時候會回來?」
「什麼什麼時候?」我正想著自己的事,沒聽清楚。
「別裝傻,她回國的時間!」他憤怒質問。
「你可知道,我剩不到三個禮拜。」他見我不說,堅持不到一分鐘後就頹喪說出這話,讓我嚇了一跳,重覆著他的說詞。
「醫生說的,我希望他是錯估,我想跟玟玟見面,她為何不告而別?這時候我不懂了。」
「她不願讓你傷心吧?」我用疑問句回他。
「難道這樣我就不會傷心嗎?」
「你還不是沒告訴她你剩不到一個月。」我嚴肅地說。
卓霖輝沉默望向病床邊的畫像,一副逃避現實。那畫雖說是裝飾品,但灰色透明畫框中的那幅作品,根本不適合出現在病房,用色單調、貧乏物件、乾涸沒有希望,這種特別病房其實是特別對付病人的吧。
接著沉默在兩人間衍生尷尬。
「那還能怎麼辦?沒別的辦法了吧?你只在這不停地想,不停地懊悔。玟玟都前進了你卻在原地踏步,這怎麼對?」對不起,我對你說謊。
結果我們談了許許多多的話題直到訪客時間結束。畢業後各奔東西的景象依然烙印在我們的腦海中,左玟芳的視線與心思是向著卓霖輝的,而我只能祝福。我知道得知這件事後,他的心其實早已悄悄飛向國外,到那個不知何時才能見面的她身邊。
在承諾會再去探望他後向他道別,離去前拳頭相碰,過去的招牌動作,男人的友情堅強不催,彼此微笑。只是他的拳頭……好無力。
「說不定他猜到事情的真相了吧。」回家的路上我這樣想。
隔天是晚班,於是我起了大早去見卓霖輝。
「原來我早就能夠慢慢走了。」他說昨晚試著起身,發現已經能夠緩步前進的他不需護士攙扶,心情非常開心。胸口的心臟也努力跳著,一步步朝頂樓前進,那是邁向空曠的唯一場所。在頂樓享受月光,徐徐吹來的風,舒適了他的心靈與身體,回到病房時寫了一封信。
他遞給我,要我寄給玟玟。我一句話都沒說就收下了。其實他能自由行動,只是腦瘤的打擊太大,覺得自己不行,但帶來的影響卻與日俱增,身體日漸衰弱,醫生也說他每天能上頂樓透氣已經是奇蹟了。而我曉得是什麼驅動他那麼做。
「我怕她會嫌我煩,一直看到我在信中寫說『妳知道嗎?』、『我很想妳。』之類的話語,」他和緩的說。
我曉得他文字裡夾帶的感情,曾得過獎的他不是蓋的,對不曾分開那麼久的他們來說,這種恐慌可想而知。
「你不對我說是什麼病嗎?」我突然問這句話。
「知道了又如何?」這種冷漠眼神與回答讓我很不是滋味,一聲不吭離開病房,留下他一人。其實我早就知道,為何他還是不願坦承?
夜晚,睡夢中的我夢見了什麼我不願想起,也不知該從何想起,那是一種疑問,似懂非懂,但確實有這樣的印象存在。我似乎看見了天使,是妳嗎?我在心中不斷掙扎,天使朝我伸手,而我試著伸出自己的手,卻搆不著。
隔天,卓霖輝說他同樣夢到天使,也向最後語氣不好的事道歉。
隨著時間過去,我莫名的焦慮,如果醫生的話那樣確實,他的生命就即將進入最後一週。我不知道我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他,出國前妳也找我談過,我知道妳莫可奈何,我願意幫妳的忙,只要妳能放心。儘管如此,還是很難冷靜思考。
走過每日必經的步道,路上與其他稍微熟識的病人護士醫生打聲招呼,他們知道我要上頂樓找卓霖輝,這個罕見病患。而養成爬樓梯的習慣著實也不錯。
「紙飛機的思念飛出,卻飛不到妳的身旁,就算飛到了我又能期盼什麼?」剛打開門就聽到他說這段話,真羨慕這種人,怎樣都能表達出自己的心情。
「其實沒那麼簡單,有時候只是隱藏自己的真心罷了,想傳達的對象未必看得懂、聽得明白。」彷彿看透我的內心,他這麼對我說,我遞了礦泉水給他。
「先前提過的那件事,阿勳,你就幫我辦吧,我應該是做不到……」
沒多久他便倒下,還向我道歉說打翻水了,弄得滿地濕。在我看來,他根本沒打翻水,濕的是他口中咳出的鮮血。
我趕緊叫醫生護士上來,隨後他被帶到加護病房急救。
抬下去前,他微弱卻清楚的聲音傳入我耳裡。
「妳……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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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加護病房前經過他的病房,下意識走進去,看見桌上的筆記本,是他的日記。在今天那頁寫著:
「這些日子跟阿勳聊了很多,明明極度想念妳的,我不懂為什麼今天可以這樣的清靜自然,是因為死期將至嗎?電影裡總說知道自己的大限是這種感覺嗎?我不懂,也恨自己為何不告訴妳,但這種獨特的寧靜讓我無法反駁。早晨的夢又見到天使了,忽然覺得那天使好像妳,我似乎有聽到妳的聲音,妳回來了是嗎?到時告訴我妳出國做了些什麼,以前約好要一起出國,結果被妳搶先。其實我還有聽到奇特的旋律,這聲音宛如為我們演奏,就當它是天使之歌囉。」
我哭了,哭得徹底,哭出聲來,嚎啕的,癱軟的。
之後醫生終於找到我,向我傳達噩耗,你走了,去見她了吧。我不該隱瞞你玟芳跟家人搭乘的班機失事,全機無人倖免。可這樣的事情要我如何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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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身去掃墓,第二年了,最近過得還不錯,卓霖輝交代我把它整理成小說,你明明只說弄成一本屬於我們三人間的故事就好,自己收藏。可我不會做,把它丟去出版社,卻大受青睞,我也不懂這社會怎麼了,不過這不重要。
「開始向你們匯報本年度大事囉,準備好要聽了嗎?」
仰望湛藍無雲的天空,真是好天氣,正當我吸口氣準備說時,突如其來的陣風刮起,隨之而來的旋律,是否他說的天使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