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舟一隅,吾靜靜沉吟。船伕擺動木槳,在湖中旋出一泓泓波流,可說是現在唯一的音聲。天沉鬱著,制壓萬物躁動。就不知何時,黑雲將破開雷殛,暴雨傾瀉而下。
船上除吾之外,尚有數名文人墨客,但他們亦靜寂著,偶爾低聲囈語,如露水點燃輝光時,那圓潤的弦音。能感到詭譎的氣氛,在人心中植下不安的因子。那怕是交融了些許的失望,如此仲夏時節,山水正盛,卻被掩藏在一片鴻濛中,怎不叫遊者失興?
雖然,忽雷急雨,仍是大有可觀。吾靜待著,入於忘憂之境,流水蕩蕩,即是羽扇輕搖。神思之刻,吾心中一絲塵念,掠影留跡。那是吾方才諷誦,亦是吾近來慨歎。
唉!吾徒於旬日之前,歸其根本,魂散天地,只在吾回首之間。淡兒本是虛弱之體,縱然吾靈藥百千,亦須時間,一步步昇華凡軀。但她從不受丹方,吾選擇尊重,而只能度她一口真氣。
或許今日遊人,他們黯淡的顏色,也與江南瘟疫有關吧!那瘟疫,是難以置信的殘橫暴霸,染病之人,不過短短數日,神仙難救,金丹不治。淡兒正是染此惡疾,雖有真氣延命,但最後依然藥石罔效。
想來,冥冥之中,也許蒼天早把握世事紛雜的脈絡,反覆於掌心無常。吾至江南採藥並遊歷,淡兒要求自己遊玩數日,瘟疫的爆發。其中時序,竟是巧合地使人驚懼。若淡兒早一天出遊,早一天回來,吾之仙方,將能換得淡兒長生無盡。但……
吾變了,吾真正變了。從前的支離疏,似物不似人,似死不似生。那消逝又永留於過往的支離疏。不為生滅動心,安時處順,不悲不喜。如今吾得仙緣,得神知、神通、神方,卻反而墮入常人的思緒。是從何時開始?是初次見到淡兒,惻隱之心流轉的剎那?
自問間,坐忘已滅。靈臺神思,再度觀照十方。而後凝聚,在杯中茶水的漣漪上。我拂起衣袖,撫起瓷杯,將它一飲而盡。清幽的玄氣入喉,聚形為至柔的活泉,它微妙地迴轉心外,奏起陰陽之符,沖和出奇詭而淵虛的念想。
吾看見,雲浪翻湧,風雷並生。吾看見,劫火騰騰,秋殺不測──萬鈞雷霆,直劈湖上輕舟。頓時,冷光掩目,水火齊一。舟楫盡毀,骨肉成灰,仿如摧枯拉朽。然後,一切回歸平靜。吾靜立殘屑上,如蓮花不動,而風搖千葉。
雨幕如霧,斷滅不久前的無邊境域。
世上究竟有幾人,能逃脫天命的束縛?不死之身,永生之人,他們又自由與否?
吾心神飄忽,轉輪著玄黃異色。眨眼,吾已身在湖心小亭中,無語寂坐。亭外雨仍噪亂,恰似吾不再清明的方寸。對面,另一個人,帶著一隻獼猴,亦在孤亭聽雨。
「嗨。」他說。「我該怎麼稱呼你,神仙……」
「吾非仙者,惟對道術小有心得。喚吾廣莫子即可。」
「廣莫子。哈,就一副神仙名字。」那人又道。獼猴附和著叫了一聲。
「將吾當作神仙也無妨。若有所求,吾當盡力幫助。」此人形容溫煦,天真氣息,令人喜悅。
「你真可愛,你說是不是呀!白丁。」獼猴又以叫聲回應。
「你見到了嗎?」吾問。
「見到什麼?」
「忽來天雷,擊毀湖船。」吾道。
「我看到了。那真是好駭人的景象,還好我和白丁當時不在上面。」他話語一停,又裝作恐懼地問道:「莫非……你是剛剛那上頭的人……」
「確實。」
「哇!」他保持坐姿,往後一跳。距離或未控制恰當,他險些掉出亭外。幾個不穩後,他蹲踞於亭緣欄桿上,驚恐地望著我:「你不會是……鬼吧……」
「非也,天雷其勢雖烈,但傷不了吾。」吾掏出袖中的符籙,說道:「此符能避不可預知之天災,你若願意收下,就送給你吧!」
「你真的不是鬼?」他的手抓著柱子,前後微蕩的姿態,似一隻獼猴。
「不是。」我說。
「那好,我不用想辦法逃跑了。」那人說。
「其實,就算我是鬼,也不會對你如何。」吾說。
「亂講,鬼最可怕了,吃人、抓人,樣樣來。」獼猴吱吱叫著。
「你想知道鬼的真義嗎?」吾問。
「我當然不知道了。」
「那你是否願意聽吾一言。」我說。
他不置可否地甩動頭顱。「說吧!不要太可怕就好。」獼猴亦表示贊同。
「鬼者,歸也。它們都是歸人,要歸去它們真正的歸宿,也就是天地。人一身血肉魂神,本是天地委形。所作所為,亦不離天地之中。死亡,只是邁向不再迷惑的本真。」我道。
「這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好懂的道理,那些吃人的、看不到的東西,不是鬼嗎?」
「世上確實有因執著徘徊世間不去的怨魂,但為數甚少。大多擾人的精怪,多是山妖之流作祟。」
「啊哈,原來是這樣。那神仙,你有可以躲開山妖的符籙嗎?」
「有,吾身上符籙稀少,所知亦是微薄。但若君侯需要,吾可以在能力範圍內提供一切幫助。」
「那給我幾張吧!我要……嗯……我也不知道我要什麼。你那張可以躲過雷劈的,剋制山妖的,或是有什麼生財的,少災少病的,都給我一些吧!」
少災少病、少災少病……辟病之符。唉!若吾不自恃仙藥在身,不懼疾疫,又豈會沒給淡兒一張辟病符,唉……「遵辦。」說完,吾心念迴旋,袖掠符出,約莫十張的符籙,齊平放在那人身前。
而同時他笑道:「你何必這麼客氣啊?我感覺好像皇帝那樣。」
「漢高祖劉邦在登極之初,其臣下本出身鄉野,毫無禮儀可言。後來他找來通曉古禮的儒生,為他設置上下之儀,令朝臣遵循,他才真正感到了身為天子的尊榮。禮使人心受樂,多禮無害。」吾說。
「果然是神仙!說的話每句都和別人不同。啊,符怎麼已經在這裡了?我沒看到你給我呀!」他說。獼猴也像才剛看到一樣,指著靈符們又跳又叫。
「也許你方才笑時閉眼,一時沒有注意。」
「啊哈哈哈!是這樣啊!神仙大人,我沒什麼錢,不知道能怎樣報答你?」
「不必報答,這是你吾的緣分。」
那人抱著肚子,說:「既然不用報答,那就請神仙大人受我點心意吧!現在我好餓,想吃點東西。你也一起吃吧!」
「心領了。」
他從襟中掏出一袋花生,散在桌上,即刻大塊朵頤。不時抓一把餵食獼猴,那獼猴狼吞虎嚥,三成入口,七成灑落遍地。
而囫圇未竟,那人忘情放歌。
百年兮大齊,千萬兮無一。
哀苦兮痛疾,亡失兮憂懼,苦無量兮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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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的主角也是支離疏,關於他的來歷,請見先前的月君自傳與歸陰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