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
旅者踽踽獨行於風中,塵沙、落葉,順著不遠處的暴旋,在腳下飛馳,漸漸有席捲而來的態勢。
旅者抬頭,說:「啊!真是好大的風啊!」
他不顧越趨強大的風,繼續向前走去。
咻!旅者側身,避開迎面而來的茅屋頂。他微微一笑,仍朝彼方的暴烈前行。每行一步,風就猛上一層。
葉抵不住了,一片一片砸來。旅人任其攻擊,並不在意。這時一個中年男人的鬼魂現形,以幽藍薄霧顯形的靈氣,在風勢中搖搖欲墜。
「你為何要前行呢?」鬼魂問。「那可不是你能匹敵的大風暴呀!」
「我不敢退後。」旅者說。
「年輕人,你騙不了我的。你看起來並不膽怯。」鬼魂道。「逞一時之勇,絕對會讓你後悔莫及。聽我的善勸,退後吧!你的人生不只如此。」
「你的人生也不只如此。」旅者停步,朝鬼魂噙笑。
「呃?」鬼魂迷惘了。
「你曾經權傾一時,但在鬥爭中失敗了。」旅者說。「我說的對嗎?」
「確實,我曾經癡迷於宦海。說來也是那一次幫了我。」鬼魂朦朧的神情變得清晰,彷彿踏越往與來的界限,又復生為人。「我看破了權勢,得到了淡泊的自由。」
旅者露齒,猙獰地莞爾。「你是怎麼死的?」
鬼魂道:「年輕人,我是餓死的。」
「你痛苦嗎?」
「是的,我當時很痛苦。但那僅僅限於肉體,我的精神是自由的。在死前,已經沒有外物能束縛我的心志了。但年輕人,你年紀尚輕,還沒完整走完人生一遭,因此沒有一顆恬淡的心。在死亡時,你感到的會是全然的痛苦。聽我的忠告,回頭吧!你沒有必要經歷死的痛苦。」
「但我看你一生都沒有走出權勢。」
「呃?」鬼魂再次困惑。
「你會種田嗎?」旅者問。
鬼魂答道:「不會,年輕人。我學習了各種技藝,包含救起將死之人的方法、治理好國家的要訣,還有解除人們心靈痛苦的哲理,但就是沒有學習過如何耕田。同樣地,我也沒有能力鍛造傷害生命的兵器或是用雙手堆築出一座偉大的建築。年輕人,我向來是靠心而不是臂得到生活所需的。」
「你離開官場後去了哪裡?」年輕人問。一陣特大的風掃來,吹得旅者臉頰刺痛,鬼魂搖曳如殘燭。
「很不幸地,我被安了幾個大罪,罪罰皆是要殺頭的。我只好避居深山,當個隱士,整天讀書著書,倒也暢快。」鬼魂露出模糊不清的笑容。
「你不會蓋房子,也不會種田。那你住在哪裡?吃些什麼?」
「這……我也不清楚。當初是朋友送我到山裡的,房子想也是他為我準備的。除此之外,書畫筆硯也都不缺。呵呵呵,有朋友真是好事。年輕人,你該多交幾個。」鬼魂說。
「你吃些什麼?」旅者再問。
「這個嗎……我老了,記性不太好,也不太記得平常吃些什麼。其實隱居之後,也不用太煩惱食物的問題。畢竟每過幾天就有人送些上山來,送什麼我也就將就吃些什麼,不煩惱。我這個人啊!不太講究吃的東西。」鬼魂笑笑。
「你這也叫隱居?」
「當然,當然,從那時起,我再也不涉入俗事了。一開始還有跟朋友們往來,他們多次問起我有沒有東山再起的打算。呵呵,我體會到山居之樂後,哪肯繼續為繁忙的公務操勞呢?不管他們問多少次這問題,我都向他們說明恬淡的心志。」鬼魂說道。這時他的臉皺作一團,恰似一焰冥火。「但最後他們都與我斷了書信,想必是個個遭害了吧!官場險惡,處處憂患啊!」
「你想知道你為什麼餓死嗎?」旅者說。
「我當然知道,因為後來就再也沒人東西送上山了。那些是朋友的餽贈,朋友遇害,自然再也沒人能送了。」鬼魂說,有些嘆息的調調。
「你錯了。」
「嗯?為什麼呢?」鬼魂三度不解。
「餓死你的是你的朋友。他們會幫你,只在於你先前的地位,和未來勢有可為的契機。你的朋友們想要的是野心勃勃的你,不是恬淡好隱的你。當野心勃勃的你死去,那也就沒有任何值得他們利用的價值了。」
「……」鬼魂不語。片刻之後,隨著風,消散於無形。
「我也不能讓野心勃勃的我死啊!」旅人延續腳程,迎著風展開搏鬥。
-大肥鼠
強大的風濤,欲拖延旅者的腳步,化作層層巨浪向他衝擊。
旅者並不退縮,反而更加賣力地前進。
「哇啊啊啊啊!」一團灰色的毛球飛來,擦過旅者的腰際。
一陣往後扯去的力量,旅者踉蹌了幾步,風趁機攻擊,將他推倒在地。
「想打倒我,你還差得遠呢!」旅者勉力起身,又往風暴怒吼處蹣跚而行。他感到衣角上有個沉甸甸的重量,瞥眼一看,是隻灰色的大肥鼠。
旅者提著尾巴,把牠吊在空中,惡狠狠地瞪。「哇嗚!求求你,先生,饒我一命吧!要不是您的衣角,我早就被吹到不知哪顆星星去了,我由衷地感謝您。但是先生,好事做到底才是好事呀!您既然慷慨施捨我一條命一次了,就不能再幫一次嗎?求求你,拜託了……」
「閉嘴。」旅者將大肥鼠放在肩上,沒再理牠。而大肥鼠的小手,緊緊攫住旅者的衣服。
沉默了一陣子。大肥鼠不停觀察旅者的神色,本來有點害怕的牠。看久了,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先生,您為何要逆風而行呢?前面可是吹走無數隻老鼠的大狂風啊!」
「我有我的目的。」旅者道。
「先生,您可以有一百種、一千種、一萬種目的,但您不能沒有生命啊!縱然大狂風的本質是藍起司,我們也不該為了慾望犧牲生命啊!生命還在,慾望可以再找。生命沒了,就什麼也沒有了。」大肥鼠說著說著有些黯然,因為牠發現牠正坐在要去赴死的人身上。
「吵死了。」旅者吼道,大肥鼠當場住嘴。
又過了半晌,大肥鼠恢復了膽量,說道:「既然先生一定要去,那敢問先生,您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藍起司,你看那風旋如此宏偉,一定是成千上萬的藍起司。有了大量的藍起司,我就不愁吃穿了。」旅者面無表情。
「哎呀!原來大狂風真的是藍起司啊!但是,為了慾望,這真的值得嗎?藍起司是真的很好吃沒錯啦!如果有吃不完的藍起司,那不知是何等天堂了。但是,先生,這並不值得用生命去賭啊!」大肥鼠說。
「不只是為了滿足,還有別的東西。」旅者說。
「讓我猜猜,啊!想到了。有了這麼多的藍起司,一定能成為老大。不僅每個人都在偷麵包屑的時候,唯有我可以吃得飽飽的。而且偷不到東西的時候,大家就只能來找我。啊!到時候我要他們做什麼他們就做什麼,畢竟我有一堆起司我最偉大!好幸福啊!先生,您想的真周到。」大肥鼠讚嘆道,旋即語調一變。「可是……可是……死國王也沒什麼意思。先生,請您回頭吧!」
「你想的太淺了,老鼠。我也為了死而前進。」
「死……天哪!您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麵包誠可貴,起司價更高。若為活命故,兩者皆可拋。您這麼可以這麼不愛惜自己呢?」大肥鼠有點傷心。
風吹過不知哪個竅孔,淒厲尖叫。
「我問你,你要死在貓的嘴巴裡,還是起司堆中。」旅者問。
「當然是起司堆中好。」
旅者伸手向前一指。「瞧,世上最大的起司旋風。」
「被暴風吹成毛屑和被貓當成布丁並沒有比較好啊!先生。」
靜默持續了一會兒。
「老……」「先……」旅者和大肥鼠同時開口,換來一段詭異的尷尬。旅者嚴肅的表情首次化解了。
「您先說,先生。」大肥鼠恭敬道。
「老鼠重視同伴嗎?」旅者問。
「當然,我們當然重視。多幾個寶寶,就是多幾分過好日子的機會。鼠越多,分配工作也就越方便。這可是比自己慢慢幹活有效率地多呢!哼哼。」
「你們老鼠都只看重利益嗎?」
「當然,不然要看重什麼?」說到一半,大肥鼠察覺到旅者不可思議的眼神,連忙改口。「不不不不不,這樣說也不對。我們不看重利益,我們看重群體的利益。今天我幫你,明天你也幫我。只要幫助別人,有需要時就不會沒幫手。」
「說到底,你們還是只看重利益。」
大肥鼠鼻子動了動,也反駁不了。
旅者又冒出一句。「如果你死後還剩一堆起司,怎麼辦?」
「當然是留給寶寶們啊!」
「我原以為你們老鼠只在乎自己的好處。」
「不不不,您怎麼這樣想。我們是看重群體的好處……」
「為了自己而看重。」
「才不……沒錯。」大肥鼠承認。
「那你為什麼會想把起司留給寶寶?」旅者問。
「寶寶不就是自己嗎?只是很多寶寶,越多寶寶,就越多個自己呀!」大肥鼠理所當然地說。
「那你死了也不算死,寶寶還在。」
「話不是這麼說,我死了就是死了。就算寶寶還活著,我還是死了。但是寶寶也是我,可是寶寶沒死……這是個很複雜的概念,你是老鼠就會懂了。」
「喔。」
談話又終止了,一片狂躁中的肅靜。
或許這肅靜將要蔓延,蔓延到……旅者的步伐未止,加劇的風亦未止。
人鼠不再交談。也罷,這著實不是件容易的事,在經歷這一段寂然路後。
呼!呼……呼!風尖嘯著。旅者逐漸看不清眼前的一切,風揚起沙土,已遮蔽了整個耳目所及的世界。
「嗚……嗚嗚,終於還是要死了嗎?」老鼠的聲音在風聲中逐漸模糊……
「老鼠!有了數不清的藍起司,你可以吃得飽、當眾人的領袖、而且還可以讓寶寶永遠享用不盡,你為何還不願意賭賭看呢?」旅者大吼道。
「賭贏了……就全拿……賭輸……就什麼也……」
然後,旅者發現肩頭上少了什麼,只聽得遠遠的破碎絮語。他想了會,拼湊出句子:「這不是打算的好方法。」
「有更好的方法嗎?」旅者咧嘴。
他走入風中,衣角狂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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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拿去投稿的,但沒有成功。
當時要投的不是這篇,而是另一篇。但寫到一半沒靈感,看看沒寫完的殘文,忽來一陣文思泉湧,便一揮而就。
我有時覺得我重複的詞彙和句式太多,譬如說本文出現的踽踽獨行,就非第一次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