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的「異人」世界
賀淑瑋
當代１０７期(8/8)

「夜」片的吸血鬼幾乎部保存部分人性。
他們仍然喜愛群居的安全感，所以黎斯特要變化路易，路易渴望克勞蒂亞作伴；
稍後的阿曼為了這種群居感甚至屈身吸血鬼劇場，和一群聲氣不通的同類同居。
為了群居，他們需要參與人類的空間，區隔並瓜分人類對空間的權力。
黎斯特選中路易，因為他「想要〔路易〕的農場和〔路易〕的身體」他們甚至繼續經營生意和投資，
物質的豐盛會使得空間擴大，增加安全性。

　　但他們嗜血。疏離感由此產生。吸血鬼的生命感完全維繫在血液進入身體的飽、暖知覺。
他們吸取凡人的生命律動，以血餵養已死的軀殼；因此，他們要不斷消滅人的身體空間，
使之死亡、腐敗；在爭取空間的能力上，他們似乎遠遠超過凡人。
「夜」的吸血族和卓九勒在空間／物質上的慾望大相逕庭。
卓九勒居住倫敦時，他的宅邸不見僕從，他的人類世界的需求似乎只有血和愛情〔米娜的〕，
科波拉「賜」給卓九勒最豪華的排場，也不過是送米娜返家的馬車和燭光搖曳的房間。
黎斯特的慾望使他時刻經營空間的佔有，但他的嗜血卻使得空間更顯寂寥
他根本不能和異類長期共處在同一個空間中，
隨著佔有空間的加大，他的疏離感-和人類的-必將無限增加。

　於是，他和克勞蒂亞，甚至是路易，更加迷信一切人類的反相：一切提昇人類地位的服飾和金錢。
不論居處農場或住在紐奧良，他們都維持著貴族的排場，出入歌劇院，交往音樂家、藝術家。
克勞蒂亞的娃娃、蕾絲服飾更不可勝數。
電影在服飾上只及「呈現」而未作深入探討，
比較強烈的視覺對比出現在歐洲／美國吸血鬼遭遇的幾個場景。
但黎斯特一行人的服裝正代表他們亟望凡人空間的表現，他們不願躲在棺木中，
夜出狩獵也不想僅及突擊和殺戮。
他們要進入人的空間，擴展領域，因此，他們要有凡人的衣著。

　　不但如此，他們容貌姣好，大人小孩又在誘引獵物上各擅勝場，人，根本如囊中之物，予取予求。

　　然而，他們的異人品質始終不能驅逐過去的、「人」的經驗。黎斯特懼怕孤獨，迷戀主宰的權力。
雖然他的橫暴十分接近獸類，但他還是耽溺於人的社會組織，以及這個組織所提供的精神／物質資源。
他自始至終深愛路易，只因為路易的「凡人本質」，只因為路易的「吸血鬼本質是死的」
他和路易與克勞蒂亞的小家庭擘始於黎斯特的「吸血鬼本質」，卻也也盡毀於此。

　　黎斯特的專斷和殺戮的殘忍，教育了克勞蒂亞，後者卻從路易身上另外繼承了思考的智慧。
克勞蒂亞開始不滿現狀，她要追索過去，
更要一個不同於現在的未來，一個能夠成長身體，發育器官的未來。
於是，黎斯特的行動力和路易的思考力縝密地結合，
克勞蒂亞以其五歲娃娃的身體顛覆了黎斯特的力量，把黎斯特逐出他們共有的空間。

　　「異人」的世界仍然有戒律的。
黎斯特在家庭中展現的權威便是戒律的表示。
他酷愛美國的吸血鬼模式，寧捨歐洲的共同體而留在美國獨立作業，
恐怕也是新興的美國容忍更大的行動空間。
歐洲的吸血鬼，如電影所示，都依附在劇場的狹小空間裡，他們長幼有序，進退有據，
在一個局促的空間中另有心靈的挾制。
路易和克勞蒂亞遠赴歐洲，尋找歸屬，卻因此更陷深淵。

　　電影以樓梯暗示這地獄的一步。繩索繫綁的扶手，幽暗不清的地窖景觀，
四周恐怖的壁畫，蠟燭細弱、顫動的光影都清楚說明這是一個吸血鬼的世界。
他們有黑色的頭髮，黑色的裝扮；他們汲取凡人的血液，卻沒有任何飲食的快感。
他們，「是一批由同樣的鑿子和畫筆做出來的雕像」
這種一致性是共同體制要求下的產物，它會徹底擠榨吸血鬼的「人」本質，
使體制下的成員趨向固定模式。

　　異人，本來就是人世界的邊緣者，他們在人的世界中沒有位置，沒有聲音，
因此，也不會有存在的喜悅。於是在荒野山林，人煙罕至的地方，
他們找到一個根據，來展現自己的「存有」〔existence and ownership〕，
卓九勒的地盤在川西凡尼亞森林，撒旦在地獄，至於那些無依的遊魂，或是竊取一個私密的空間，
或是在空間之間四處流轉，
如「大法師」中的魔鬼〔Demon〕便從小女孩黎根轉附神父戴密安〔Demian〕的身上；
到了續集，神父又變成另一個魔鬼的巢穴。
路易在英國有相當的財力足以支持「人」的開銷，除了必須在夜晚行動外，他的空間可以自由伸縮。
然而，歐洲的吸血共同體〔vampire,community〕壓縮空間，所有的成員必定要能在制度中安身立命。
路易強烈的「人」格吸引阿曼，卻也對其他的吸血鬼形成捍格。

　　〔阿曼說〕，「因為你太沈默了。因為世界上的吸血鬼只有少數，非常害怕內鬥，
所以會很小心地選擇門徒，確定他們會衷心尊敬其他的吸血鬼。
……你的缺陷在他們眼中非常明顯：你感受太多、想得太多……

　　一個「感受太多」，「想得大多」的吸血鬼無論如何不能安於異人的狀態。
他的思考流竄於過去／現在／未來，他所冀望的空間不會以退縮在吸血族純然的肉體世界中，
所以路易幾乎不斷在燒毀他相處過的空間：他的農場；紐奧良的住屋；以及吸血鬼劇場。

　　燒毀空間意味著面向另一個空間，前進。而每一次的空間轉換也代表著不同身分的遞嬗。
由人而鬼〔被宰制的鬼〕而被驅離鬼社會的流亡鬼，
路易逐漸從「人」中「脫殼」，他愈來愈像「異人」，
自然無法存身於吸血鬼的社會，因為那無異是人類社會的翻版。

　　無論是萊絲的原作或是改編的電影「夜訪吸血鬼」都對人世界諸多現象提出質疑。
范銘如以為萊絲刻意以女性主義滲透、改造弗洛依德的伊底帕斯情結的說法。
她把克勞蒂亞抗拒黎斯特的行為解釋為弒父，
因而被歐洲吸血鬼處死視為「男性情誼才能和諧、父制才更能確立鞏固」的象徵，
〔《聯合報》副刊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這似乎是過分「女性主義式」的說法。

　　事實上，無論是電影或原著都並未強調「弒父」的意涵，
也都沒有發生因為克勞蒂亞「要求路易協助轉化瑪蓮琳為同類」，所以觸怒吸血族群的情節。
「夜」的故事雖有大比例的同性愛描寫，卻更在路易與克勞蒂亞形容父女／愛侶的感情上用力著色。
流通在黎斯特、路易、克勞蒂亞或路易、阿曼之間的情感，比較接近宰制／被宰制者彼此的互助關係。
他們一次次掙脫羈絆，努力解除自己的他者〔the Other〕地位。
路易第一次火焚農場代表首次解脫，他發現黎斯特什麼也不能給他。
於是黎斯特用克勞蒂亞栓住路易，三人成行。然後是克勞蒂亞的叛離，她要消滅黎斯特的掌控。
但這些「逸出」為鬼法所不能容，所以共同體的聖地牙哥率領群鬼導演了克勞蒂亞和瑪蓮琳的死亡。
於是有路易的第三次放火。

　　我們在這裡看到了人類社會收編異類分子的暴力，充分地反映在吸血鬼的世界中。
他們害怕「異類」，忌諱特殊，於是用維護共同利益的大帽窒死異議分子的生機——
即使異議分子的異端絲毫不足以為害。
他們躲在制度中尋求庇蔭，以公正之名銷毀任何造成意外的可能性。
路易和克勞蒂亞的悲劇便肇端於他們的敏感和思辨。它們衝不破身體的障礙，自由游走。
路易從不中止過去，不對未知斷念，克勞蒂亞以五歲的身軀、成熟女人的頭腦
這一切都超過吸血族的智力負擔。

　　諷刺的是，擺脫黎斯特的路易和克勞蒂亞一進入歐洲，立刻又變成他者，任人宰割。
電影的最後，路易終於順利地在人類紀錄中留下他「他者」的告白，卻不幸被黎斯特半途劫走。
於是他者的紀錄付之闕如，路易和克勞蒂亞的一番曲折成為無意義的空白扉頁。
漸行漸遠的路易也將不再是他者，正如他自己說的，
「你不可能一面做著你明知是邪惡，是錯誤的事情，一面還能擁有愛和善良」

　　科波拉相信愛的救贖，因此卓九勒得以自異人異行中回返，再度獲得安息〔peace〕；
然而，那畢竟是一廂情願式的結局。除了暫時滿足現代人渴愛的脾胃，
並未在「異人」的內心均勻來回。
「夜訪吸血鬼」似乎有較佳的心理描寫，但電影仍專注在照顧觀眾的視聽習慣，
以大量聳動的聲色作為媒材，忽略更剔透的內心觀照。
最明顯的是，電影輕忽原著的黎斯特／父親與路易／阿曼關係的摹寫，
前者完全略去，後者儉省成路易在巴黎與阿曼絕裾。

　　事質上，黎斯特與父親的情結，正可映照黎內心的矛盾，使黎更充滿悲劇性；
而路易與阿曼的互動過程，則顯現路易脫逸人格，擁抱鬼性的心路歷程。
兩事件的刪減，不但造成黎斯特角色說服力的不夠，
更把路易的「轉型」輕鬆帶過，彷彿克勞蒂亞的死又塑造了一個卓九勒。

　　當然，類型電影必須追循前人步履，不可墮落成「異人異端」，自覺於觀眾所習慣的想像世界。
姑且不論卓九勒和路易多麼天賦異稟，他們和觀眾之間的拉鋸根本勝負已定
觀眾的「愛惡」才是他們情愛成敗的關鍵。
當帥哥路易為愛縱火，當美女米娜宣布愛情獲勝，握著票根的觀眾也終於得到他們宰制媒體的快樂。

但是，究竟是誰導演了這種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