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的「異人」世界
賀淑瑋
當代１０７期(7/8)

其實「異」本身就包含一種「同」的對應張力。
異之所以為異，必然是先有了「同」作為比較的標準。
史都克原著中的卓九勒並不具備巨大的情意矛盾，因此，雖為異類，卻是一種涇渭分明的對立，
除了血與色，和他抗衡的人類世界幾乎無法構成任何內在衝擊的力量。
穆瑙和荷索的卓九勒近乎害蟲〔vermin〕，能夠召喚老鼠，帶來瘟疫。
事實上，吸血鬼從來都等同疾病和污穢，即使是科波拉的卓九勒也不能完全倖免。
但是，科波拉以造型解決卓九勒角色轉換的尷尬，卓九勒終能以王子〔prince〕的風流倜儻面對米娜。

　　我以為，卓九勒的造型變換是全片的成功關鍵。
卓九勒在聽聞米娜將與哈克結婚的消息之後，滿腔怒火洶湧而出。
他襲擊露西——以王子的面貌——立刻以被拒斥的「異類」身分〔吸血鬼〕毀滅米娜的「同類」。
在那個他不能擁有相同身分的世界中，他至少具有毀滅力量。
科波拉以狼形和弗拉王子交替表現(xiàn)卓九勒的「性」與「情」，當情受挫時，性的顛狂趨於極致，
狼和王子的皮相完全不再有意義。此時的卓九勒只等於吸血鬼。
異人被迫自外於人的共同體〔community〕，放棄他在共同體中的所有關係和依戀。

　　這種進入共同體的想望一直是恐怖片的主題。
無論是「夜半鬼上床」的鬼，「大法師」中的魔，或是「異形」中的太空生物……，
都無所不用其極地要侵入某個禁地——通常是人的空間或是人的體內。
這個主題反映了人護衛(wèi)自我空間的心態(tài)。
當弗拉王子〔卓九勒〕對米娜強調他是「跨越了時間的瀚海」來尋找她時，
顯然他是把自己放在米娜的時空中，然而，米娜和弗拉的交集是一個幻化的時空，在關係建立的初始，
弗拉甚至不敢明示自己的卓九勒身分：一切必須在卓九勒佔據一席共同體的位置〔弗拉王子〕的情況下才能成立。

　　但是，
「歷史總不斷以惡的形態(tài)析出或排除這類異化的『物』，藉以維持自己制度的正統(tǒng)性」〔李永熾〕
於是，共同體中的制度必然要成為「異人」對抗的目標：
米娜和哈克的「婚姻」及結婚的「儀式」很自然地使卓九勒喪失了他在共同體中的「正當性」。
他和米娜輕浮如絲的關係因米娜／哈克的結合而斷裂，
他在共同體中的身分權利〔親近米娜〕也從此消失。

　　前進無路，卓九勒只好退回自己的空間——他在川西凡尼亞的古堡，
因為山林……是政爭失敗的叛徒……潛伏的非律令世界之象徵。
……山林這種場所含有超越政治的多層象徵性……
它是對法律國家形成咒術性威脅的場所，而這場所既負載著不知形體的妖物縱橫跳樑的闇黑；
同時又是國家支配所不及，帶有聖域性的「神聖」領域。〔李永熾〕

　　在這個空間中，他是王，具備了各種權利和能力。
然而，必須不斷「維持自己制度的正統(tǒng)性」的人類，一定不能放棄殲滅異物的使命。
范海辛博士等人一路追索，他們利用米娜——卓九勒的牽絆——來確知卓九勒行蹤。
和卓九勒一樣，范海辛也脫逸出自己的世界，強行進入卓九勒的空間
空間是人與異人角力的場所和目的。

　　愛情是這場決戰(zhàn)的關鍵。
卓九勒以幻術把米娜帶入時間之河中，用幻象串接自己的過去和米娜的現(xiàn)在。
米娜雖然並不知道自己就是伊麗莎白，卻深深墜入伊麗莎白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於是，過去的時間進入現(xiàn)在的空間、銜接現(xiàn)在的時間。卓九勒終於克服了時空阻隔，和米娜相戀。

　　但米娜不是伊麗莎白，卓九勒也不只是弗拉王子。
他們擁有的時間不能對等〔日夜vs.夜〕，他們所能夠盤桓的空間，也不能重疊。
科波拉安排卓九勒與米娜在點滿白蠟燭的房中翩翩起舞，再交替剪接哈克逃離〔卓九勒〕古堡的鏡頭，
暗示米娜與卓九勒的情感阻力即將到來。
此時的空間對比十分強烈：哈克掙脫卓九勒的箝控〔古堡〕，
米娜進入卓九勒的懷抱〔白燭環(huán)伺的空間〕。
但燭火的明滅點出房間的存在有其局限：只能出現(xiàn)在〔點蠟燭的〕晚上，
宛如祭壇的燭光預示這場情愛必將經歷某種祭典的洗禮。
卓九勒和米娜穿透時空，卻衝撞不破命定的敗亡。

　　電影的高潮從米娜自願成為吸血鬼開始。
變成「異人」的米娜，如前所言，是范海辛等人的毒餌。他們催眠米娜，要和逃逸的卓九勒決一死戰(zhàn)。
進入卓九勒勢力範圍的范海辛同樣禁不住自己的原始慾念，差點被米娜「同化」，
於是他在卓九勒的空間中，以上帝的神聖之名另闢界線，他畫了一個上帝的圓圈保護自己和米娜。
這當然是卓九勒的敗象已露：上帝的譴責已來到門前。

　　值得一提的是，上帝的權威是以米娜作媒介才能驅魔降惡，
祂的正義竟然要透過一個永世不能上天堂的靈魂——伊麗莎白——來宣達。
米娜〔伊麗莎白〕是上帝〔范海辛〕掠奪卓九勒空間勢力的仲介，她既是上帝與卓九勒紛爭的源頭，
一切也當在她身上化解。科波拉解救卓九勒的方法是「愛」。
原本要和米娜以「異人」姿態(tài)相伴一生的卓九勒，卻在半路遭到劫擊，身負重傷，廝守幾無可能。
影片的最後是米娜宣布她和卓九勒以「愛」戰(zhàn)勝上帝，卓九勒終於能夠滿足求死。
一切復歸法治，上帝正義到達邪惡的彼岸！

　　這是十分嘲諷的結束。
在這場千年爭戰(zhàn)中，上帝始終立於不敗之地，正因為卓九勒從來不能成為真正的「異人」，
愛情使他徘徊於人／非人的世界之間，當他再度與伊麗莎白〔米娜〕相逢，
他的「異人」能力便宣告終止。
愛是人世的產物，要得到愛，軌必須進入人的領域，遵守人的律令，
就像「倩女幽魂」的聶小倩和「聊齋」中的眾家癡戀紅塵的女鬼，
卓九勒勢必要選擇在黎明來臨前消逝的命運。
此身已殘，心境如何能不遠不偏？
而為了愛，他必須要匍伏於律法之前，接受「人世」裏所有的不義指責。
而米娜的轉世正是這項指責的開始——卓九勒苦盼千年，為的就是上帝的最後一擊？

　　米娜最後的結論，「我們的愛比死更強大」，
滿足了好萊塢通俗劇的公式：愛戰(zhàn)勝一切，，卻提出一個更大的問題。
到底這場爭戰(zhàn)的輸家是誰？
伊麗莎白〔米娜〕將永遠與天堂絕緣，而卓九勒從此徹底死滅！陽光——上帝的陽光——之下，
從來沒有失控脫序的新鮮事。上帝萬歲！

　　科波拉的卓九勒其實比較接近「人」。身為「異人」而不能忘卻人之「常情」，
也是「夜訪吸血鬼」中鬼族的共同憂傷。

　　和科波拉的卓九勒一樣，「夜」的吸血族也亟欲據用空間，
一來安身，二來可以當作吸血大業(yè)的基地，向人的世界進攻。
其中當然存在時間的斬刈，無論如何強大，吸血族只能與夜相容。

　　因此當黎斯特〔Lestat，湯姆．克魯斯飾〕選擇路易作為事業(yè)伙伴時，
路易的地主／農場主人的身分令他雀躍不已；他們甚至可以飲啖農奴之血。
然而，農場的空間畢竟是人間系統(tǒng)，
農場的主人必需保護農奴、下達指令、供應生活需求……的權利和義務，
吸血鬼路易——異人路易——當然無法履行。
甚至，他的異人體質使他對原本受他保護的農奴血液心生慾望；
除非成為一個身心俱全的異人，路易根本無能繼續(xù)他在人的空間中，「人」的身分。
於是他以火毀棄最後為人的據地，農場付之一炬，黎斯特和他被迫流離。

　　這種對自我空間的渴慕似乎是吸血族的特色。
白天，他們要躋身於窄小的棺木中沈睡，在陽光的世界中停止行動。
晚上，他們四出狩獵，在曠野、小巷中流離；
或者，他們進入人類的空間，以人的形體騙取信任，以性奪取生命。
他們每個「鬼」都在不得已、沒有選擇的情況中，成為「異人」。
肉身徒具，心在舊國，只有嗜血，是時空突變的紀錄。
路易較之卓九勒更善感多愁。
俗世雖無牽掛，但內心仍恆常錯置在過去的時空之中，因此，人血的想望變成一種殘酷的自我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