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濛的景色。
不用等到寒風刺骨的最末月,北方的戰場,老早就是白皓皓的世界。
雖然凍土上的厚厚冰屑和掠過的寒風不變。但天氣一改之前的陰霾,同時前線戰事告捷,正當對方兵敗如山倒之際,這邊的隊伍並沒有加以追擊,而是往反方向撤離。
站在此處廝殺的士兵心裡都非常明白,漫長的戰爭要結束了,沒有必要再戰下去。
高層和國民並不企求征服對方,而是希冀停戰、甚至終戰的決議。武器之類的還充足,但最重要的「人」已經失去對於戰爭的幹勁,追尋不到戰爭有何意義。
一周後的十一月二十六日簽署的《坦伯寧終戰協議書》,便是開戰的兩方經過漫長征戰歲月的結論。
和平,短暫的到來。
套句克拉德梅瑟副官的話來說:一點都不美麗的仗終於打完了。
是的,一切都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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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薇塔.葛林斯特中校』
當我早上從就寢的的營帳起來,穿過正在準備撤離的營區,走入臨時徵用的指揮部建築時。那封信已經放置在桌面上了,是封特急件。
--這種時候怎麼會有特急件?
如此納悶的我拆開了那白色的信封,卻得到撕裂心扉的訊息。
痛楚沿著記憶的根頭鑽入腦袋著深處,隱藏的淚水開始零落。
他死了,在跟今天一樣刮著冷風的早晨中。看著堅實般的字句,我進入回憶的漩渦中。
火焰和霜雪同時並存的戰場,無止息的北風,夾帶著硝煙,波及樹林環繞的村莊,火焰將那邊變成滿是焦黑死者的國度。
『醒醒!』我那無光的眼神看見你的身影。
第一次見到他是二十幾年前,蕭恩.安德魯.葛林斯特對因為失血和寒冷漸漸失去意識的我伸出了援手,是一雙溫暖的大手。給了我活下去的溫暖、光芒,還有濃湯。
隔年的春天,他從部隊中退伍,並收養了我。回到了當時還沒有那麼發達的城鎮中,繼承了神的權杖的念珠。那些年很多人都是因為國家大義而徵召上戰場,那個人似乎也是這種類型--至少我原先是這麼以為的。
在小小溫暖的居所中,充滿讚美的詩句環繞,我慢慢地成長。
原先空洞的目仁中殘餘的雪融化了。
我們到底算什麼樣的關係呢?父女?雖然戶籍謄本是這樣寫,但我們年紀實在差太多了。
我管他作老傢伙,而他叫我女孩。
已經不記得,上次見到面究竟是什麼時候?腦中只映著他的山羊鬍和永遠掛在嘴邊的笑容。
還記得,當我以第一名從學校畢業時,從典禮臺上就可以看到他那無可抑止的歡喜從臉上表露。
那如冬日暖陽般的笑容,溫暖了我。
那種心情,那種窩心,那種安心,那種耐心。
前往北方的時候,就帶了當年他買給我的粉紅色毛大衣,還有現在拿在手上會讓人覺得害羞有著動物圖案的雨傘,還記得吧,這也是你買給我的。
傘上的羊駝是他最喜歡的動物,也是我最喜歡動物。
這是什麼感覺呢?看得看著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下來,浸濕了制服的衣襟,我就這樣呆然地坐在桌前,腦袋不停轉。直到敲門聲響起,我才回神過來。
「您沒事吧?」卡洛兒擔心地問道。
「沒什麼,只是家裡來的消息而已。」我的話語中,保留了最核心的部分。
遠處傳來了早起的鐘聲,托起好久以前帶過來的行李箱。另一手,未戴毛織的手指在外袍內摸索著手杖前段的稜角。
雖然會給部下仗打完長官就回程的壞印象,我還是熱切地想要見你最後一面。有了補給官給個方便,上了車隊,回到中央指揮部,接著坐火車直奔回家。旅途太長,我只好閉上眼進入夢鄉。
在群星消失的時候,破碎的夢早就已經消失。夢見曾經實現的,與他相遇之夢。
背景有著熊熊的火。
看著窗外,列車即將穿過天空將明的夜色,我回想著在首都發生的小插曲。
由於趕回首都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因此我決在這裡先住一宿,清晨在回到家中。
「薇塔,聽說妳打完仗回來了啊。」
說話是一名修女,名叫克蕾爾,有著俐落的茶色短髮,是大教堂的雅芙藍主教身旁的一名從事。她什麼都好,就是八卦了一點。據說主教常常想用她的棕色辮子把克蕾爾的嘴巴封起來。
「嗯。」
「我看看,原來已經是中校了呢。說到這個,妳聽說了嗎?有個在這場戰爭中立下汗馬功的軍官,那人家裡碰巧在這時候死了一個人。也因為這樣,軍方和教方在誰該派出代表爭論不休呢,好像非要弄出的恰當的人不可。」
「後來怎麼樣了?」
「希望能夠派朗誦者和默者過去,兩者最好可以同時有軍方的背景,默者當然要會默禱,有火化屍體的經驗….」
「那些妳都會吧。」她像是忽然看見祕寶之類的眼神看著我,「那些事情,前線常常做吧,你應該也做過吧,把屍體燒掉的,而且妳剛從前線回來,剛好。」
我點頭:
「沒問題,但那個地點其實是我家。」
「原來如此--咦?對不起。」
「沒關係,妳說的或許是好主意。」
用三種身分幫他送一程,這實在非常奇妙的事情。
算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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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之後,掛著輪子的鐵廂到了目的,我走出地下道時,看見熟悉的城鎮繃著身體。
懨懨天空下,燈羅尚掛著淡淡的倦容,商店街的櫥窗正是途中夜晚的碎眠中轉醒過來。
我到了還是一樣老舊的建築辦了手續,遇上了我短小身材而興奮跑過來年輕接待員,除了言行恰好踩到我的地雷外,我相信她是個好女孩。
遇上了雖然有點囉嗦但有著(姑且算是)紳士風度的青年,幫忙拖著行李倒也幫了上忙。
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他,我並不是因為不高興才板著臉,而是因為陷入回憶緊繃起來。
走在熟悉的路上,可以聞到太陽一點點的融解,就像追蹤那節節進發的冬天行伍,行李箱特製的滾輪,留下長長條狀的痕跡。
到教堂時,我告訴陪我走了這麼長一段路的青年一點資訊。只因為他問了。
我照實回答,他不敢置信。
我現在跟當初你發現我的時候一樣年紀了,但臉和身材還停留在十幾歲的模樣,我也苦惱幾十年。
晚間,出外用餐。十字路上,命運與機會的交集上,猛然可見一棵大樹那枝幹挺立著,漆黑中帶點銳利,不斷向天空延伸。
路上幾盞火,在有餘如頸部的位子上猛然彎了四十五度,不、是九十度角,驚愕的垂直彎角後,終點處垂著亮光,分別漾起了黃白的色彩,也亮起了過往行路人的焦急和寂寞。
燈柱羅列,孤單的向左右兩旁陳列著,如地上的星宿般輝煌。
我想起與你第一次見面的夜晚,夜晚的星辰似乎駐足了。
告別式的當天早晨,淒厲的天空正發著光,點點的雪落下來,在松針上翻個筋斗,伸出的手掌心中承受著常青的寒意。長筒雪鞋沾滿了泥濘,即使已經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因為暖氣口兒清淺流淌的地表。
我知道你曾經踏過比我更深的雪,在那黑色深林中,倏然地燃起大沉默的火。
當我領著他的棺廓走進了公墓的禮祀區,從打開的上蓋中看見直到最後一刻還是掛在臉上的微笑。敬了最後一次的禮,就要真的說再見了。
--星火燎原、神聖爆裂、魔力真空、霜凍渦流。
想著標準程序的說明,我屏氣凝神,默默在心中構出術式的形。畫陣形、寫符文、念咒語、唱詩歌其實都是一種手段罷了,施展魔法最重要的還是那想要改變現實的堅定意志。
伴隨著輕煙撩起,一切都結束了,你的人生旅途結束了
「他走了。」我嘴巴的縫隙間露出了這樣語句。
為什麼呢?
為了守護你的笑容,我決定從軍,投入這場後來打了十年的戰爭。為血泊之花作媒,咬下惡意苦果,並撒下絕望悲鳴的種子。
老早就做好的這樣的覺悟,並收割更多的人命。
好不容易換取這樣和平的時刻。你卻悄然離世了。
你在這裡,同時也不再這裡。
那麼你在哪呢?
「他已經回到神那裏去了。」不知不覺嘴裡吐露出教理。
「那麼,有請頌詞人,演唱生之歌。」司儀說到。
之後,聲音都凝結了,沉默封閉直到追憶的盡頭,這有限而無盡的空間,只剩眼睛還滴溜溜的轉著。
宇宙初蒙,一片混沌,造物主從外側而來,帶來黑暗,將祂的身軀化成點點的光明,最後創造出聲音。
於是我歌唱。
唱出漆黑的歌,唱出討厭自己的歌,唱出閃亮的歌。
唱出因為漆黑才顯得閃亮的歌。
脫下沉重的黑毛襖,雪白的連身長裙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中,我輕輕一甩,用羽落術讓那張黑色翅鞘緩緩落到地上。
死者是沉默的,只有生者才能發出聲音,儀式是有著生命傳承的意義。
為什麼呢?
為了守護你的笑容,我決定從軍,投入無止盡的戰鬥,殘忍奪去敵人和他們背後更多人們的笑容。
覺悟早就溢滿,算在我頭上的人命也早就不計其數。
--那些都是藉口,我早就喜歡上了當時的中年男子,以一個少女的身分,喜歡上個看著戲劇會流下眼淚的男子。就算你後來成了義父,我們的年齡有著鴻溝的差距。
老早就想要被那雙不曾擁抱著我的手臂給緊緊抱住,就算後來知道你就是用那雙手毀滅了我的故鄉,我還是把復仇的衝動疊加在愛慕之上。
但我知道這是不被應許的,當我成年的時候,我逃出了「家」,一方面逃避著自己杳如背德的內心,一方面卻不知不覺中追隨著你曾經行過的腳步前進。
雪花飄零、散著白色的光芒,想當初我就在這樣的天空下被拯救,而你在血腥的戰場獲得僅存的一點點救贖。
我躺在焦黑的瓦礫中仰望天色一模一樣,伸出的指尖微微顫抖,一瞬間便超過了永恆。至少,我未能了解世界本身的那段時光,你常伴我身旁。
唱出最喜歡的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