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獨華,如果要找一個名詞確切地形容他,那我只能用「惡魔」了。
我是個無神論者,什麼神、天使、惡魔,都只是人類尋求心靈上的慰藉所創造出來的虛幻;而這種依賴,輕則變懶惰,重則變死亡。
但親身經歷過上官獨華這個人以後,儘管不願意,但我只能用「惡魔」這種空幻的名詞來描述他;也因此認為世上只有這一個惡魔。
上官,這個姓本身就充滿「高高在上」的意思。實際上來源也是王族、望族的姓氏,擁有這種姓氏的人,歷史上的名人也有幾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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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一個闃寂的夜晚中出生的,無論怎麼拍打屁股,這個嬰兒始終不哀嚎,也令上官一家人感到疑惑。
父親認為這種孩子肯定不平凡,於是給他取了「獨華」──獨一無二、風華絕代。
事實上也如父親所想,上官獨華從小學習力過人,在學校大大小小的考試都能考滿分,倘若沒有滿分就是題目鑑別度出了差錯,或是發生了題意不清等問題。
不過個性古怪,從未生氣、悲傷、嫉妒、抱怨、憎恨過。因為這點,大家時常開他玩笑,過份一點的就惡作劇,卻也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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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時學生在教室與走廊上奔跑玩鬧,已經是家常便飯的事情了。
──不過發生意外,也是逆料之中。
「啊……啊……好痛……」
一個學生蹲在地上,俯首,雙手按住額頭,鮮紅的血液從指縫一滴一滴的流出,滴落在磨石子地板。灰、白、黑交織混雜而成的地板,與亮色系的血滴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雖突兀卻卓殊的存在。
有的學生渾然不知班上發生了什麼事;有的學生驚慌失措,大叫;有的學生冷靜應對,趕緊找老師;有的學生拿衛生紙,要幫這位受傷的同學止血。
最迥異於上述歸納的情況只有兩個人。
當事人彷彿是直視梅杜莎雙眼後,像個石像杵在原地不動。
上官獨華站在受傷的學生遠處,眼睛瞪著地板上的那幾滴血,用右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左手手指卻像五隻掙扎蠕動的小蟲,在褲緣、衣邊不斷遊走。
就像饕客立於美食前,不忍食指大動;就像登徒子與幾位美女獨處一室,難耐心中的慾火。
儘管是最完美的掩飾,必然會留下痕跡。
上官獨華此時只是個國中生,沒接受過專業的演技訓練,就算克制住心中的那份興奮,外表始終藏不住。
事情在學生的道歉與賠醫藥費下告一段落,受傷的學生也所幸平安無事,暫時沒有學生敢在下課嬉戲,看來那個情景給了他們不小的震撼。
在場的學生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上官獨華的異狀,但上官獨華肯定發現了自己的異狀。
是對血液產生了興奮感?
上官獨華自己很訝異,如果從平時看到的小說來推測,自己不就和那些喪心病狂的殺人犯無異了嗎?
決定要避免這種情況再次發生,比以往花費更多時間埋在書堆中,藉由文字掩蓋那天的感受。
之後,同學們還是很喜歡和上官獨華往來,從未生氣的好脾氣、博學多聞的頭腦,形成了一種無形的拉力。
最後上官獨華如預期的以滿分上了當地第一志願高中。
在高中例行的身體檢查──抽血項目中,上官獨華全程只能閉著雙眼,只怕直視那滿滿的血液管筒會讓自己失去理性。
也因此有同學譏笑上官獨華是個怕血的傢伙,不過他不會生氣。
在高中也是名列前茅,儘管是在高手環伺的學校裡,如同鶴立雞群般出眾,全學年第一的位置屹立不搖。
上了高中後,學生們的煩惱也增加了:繁重的課業、複雜的同儕關係、青少年時常面對的愛情問題、不為人知的家庭因素。
也因此,開始有人向上官獨華吐苦水。
「唉唉,上官,你功課這麼好,究竟怎麼讀的啊?」
「上課認真聽,回家複習。」
「唉唉,你說得可簡單了,我啊,每次考差了都好難過,又好氣自己怎麼上了高中後成績一落千丈了,我可不想要啊。」
上官邊聽同學的抱怨,心裡不斷迴盪:「考差了就難過嗎?又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不滿嗎?可是我好開心啊!好開心啊!」
壓抑自己的興奮,上官獨華右手用力握著自己的褲子。
「加……加油吧……不……不懂可以問我。」上官獨華說完站了起來,說:「我去一趟廁所。」
走到廁所的洗手臺前,上官獨華透過鏡子看見自己的臉,自己的嘴角不自覺上揚,雙眼的血絲明顯,雙手無法止息地顫抖,呼吸愈來愈急促。
「怎麼……怎麼會這麼開心?看到別人心情不好,為什麼我這麼快樂?」低聲呢喃,自言自語。
之後,上官獨華又把自己往書堆埋了更深一層,藉由課業的壓力讓自己不會處於異常興奮的狀態,但是他卻感受不到任何壓力。
到了高中最忙碌的第三年,升學考試的逼近,每天考不完的試,開始壓得學生們喘不過氣,找上官獨華傾訴心事的人又更多了。
──乃至成群結隊一齊紓解壓力。
終於,這事成為了壓倒駱駝的一根稻草。
「什麼分手想死?那就去死啊,我會很開心的!」
「什麼課業喘不過氣?那就認了吧!你再怎麼努力只是徒增煩惱啊!」
「什麼好朋友三天沒和你說話了?感到擔心嗎?我很快樂啊!」
「哈哈哈……哈哈哈……」
上官獨華在一連串的抱怨下爆發了,腎上腺素快速分泌,心跳劇烈跳動,嘴巴張得老大,瞳仁往上吊,全身顫抖,仰天大笑。
「上……上官?你怎麼了?」
「你發瘋了?」
「喂!你在幸災樂禍什麼!」
同學們有的直接離開,有的抓住上官獨華的衣領要問個清楚,有的二話不說直接揍他一拳。
對於他都沒有任何影響,他已經快樂得忘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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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後,上官獨華想起自己在學校失控的事情,就覺得很懊悔,覺得應該隔天向同學們賠個不是,認個錯。
「單純道歉可能不會原諒我吧……我就拿一百塊當作和解金吧。」
隔天,上官獨華一一向同學道歉,並且給他們一百塊。同學們收過錢後,笑容就像花綻放一樣燦爛,原本的摩擦像過眼雲煙般快速消失。
──不僅同學快樂,上官獨華也感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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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是在出了社會上班時,才發現上官獨華的特殊能力。
發覺自己可以買走他人的憂愁、悲傷、不滿、憤怒等負面情緒,由當事人的感受強弱與錢的代價決定買賣多寡。
──簡單來說,對方負面情緒愈高漲,能夠賣走的就愈多;上官獨華付得錢愈多,能夠買走的就愈多。
有人因為感受不到憂鬱與憤怒,生活由黑白變為彩色,為了報答上官獨華,主動遞了一大筆錢給予回饋。
上官獨華能夠用微薄的錢換取他人的負面情緒,轉變為自身的快樂。日後還有可能收到對方的回報,對於上官獨華來說是再好不過了。
曾經有人因為感覺不到悲傷,想要來退貨,卻無濟於事。
──因為上官獨華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退還負面情緒。
有人想要以出租與試用的方式,最後也要不回自己的負面情緒。
但是這樣又有什麼辦法?當初找上官獨華買賣負面情緒的人是自己,還收了人家的錢,事後反悔了退錢也不是,說上官獨華是個奸商也不是。
就宛如與惡魔簽訂好契約後,絕對不能反悔一樣。
最後乾脆在路邊擺攤,四處遊走,到處問人要不要賣自己的負面情緒,並且以金錢誘惑。有的人收下以後得到了快樂,會回饋;有的人收下了以後反悔,做出報復的事情。
不過沒有人一次成功報復過上官獨華,因為總是在行事前大笑了。
還有一些人聽聞了成功案例,主動找上上官獨華。他不會賠錢,除了富有的家庭背景外,還有回饋、工作所賺得的錢。總之只要付出自己龐大錢財中的渺小部份,就可以享受到快樂,何樂而不為呢?
在吸收他人的負面情緒時,自己可以感到異常快樂,也不會被超量的負面情緒弄得自己想死,或許是沒感覺吧?也可能是轉變回快樂了。
原因是什麼,上官獨華也不清楚,似乎是出生就這麼決定一般,注定要背負著惡魔的身分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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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前的最後一件委託,是上官獨華在路邊擺攤時接受的。一個剛放學的學生低著頭從自己的攤子前走過,看起來很憤怒又不滿啊。
彷彿是聽見自己的聲音,那名少年回過頭來,走了上前,與上官獨華對上了視線,老了也多了不少皺紋,視力也模糊了。
「年輕人,看你一臉憂愁,是不是想要我買走你的負面情緒?」就年紀來看,自己只能這麼稱呼他吧。
說中了吧,看他睜大了雙眼,嘴巴張得開開,倒吸了一口氣。
接著他按住自己的胸口,吞了口水,緩緩說道:「你可以辦到?就如布條上說的,收買任何東西。」
上官獨華捻了鬍鬚,靠了上前,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這算是一種幌子吧!我也有不能買的東西。」
車嗎?房子嗎?都不是,那些東西以自己的錢財來估量,買個幾百樣都不過分。
少年笑了,志得意滿地笑了。
「你沒辦法買走我的不甘心和難過吧?」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怎麼可以否認他人的生意委託呢?只因為不可思議就否定專業,可是不明智的。
「可以啊。」上官獨華輕鬆地回答。
少年再次瞪大了雙眼,但只維持了三秒,又回歸那充滿疑惑的眼神,「那你不能買什麼?」
為了不讓這門生意跑走,上官獨華做出要求:「年輕人,你聽了這麼多秘密,等下真的要賣給我喔!這個不能買的東西,要是被別人知道,我生意就不太好做了!」
稍微考慮了一下,少年點點頭,「嗯。」
「我沒辦法買……快樂。」
該說是幸運嗎?不能買的東西是人家不願意賣的東西呢。
就算他人願意,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買下吧。
「那好,我想請你買走我的悲傷、憤怒、不滿、難過等負面情緒,最好讓我只剩下快樂。整天被這種東西逼到快喘不過氣了。」
「一次要賣這麼多啊?太好了。」上官獨華露出笑容,從口袋拿出三張一百元鈔票。
鈔票夾在兩人之間,正當少年要伸手接過的瞬間──
「想好喔,你接過鈔票後,就不可以退貨喔。」上官獨華慎重警告。
連考慮都沒考慮,少年接過鈔票,就帶著微笑離開了。
「謝謝惠顧啦!」上官獨華微笑點頭。
自己也該收攤了吧,剛剛收到的負面情緒實在令人愉悅啊,是累積多久才足以擁有的負面情緒呢?倘若我沒出現在這,這少年肯定要自殺的──上官獨華心中暗道。
當晚,上官獨華早早就睡了。他沒有妻兒,和親戚一同住在大豪宅內。
他作了一個夢。
「惡魔,這麼叫你對吧?我也只能這樣稱呼你了。你想要得到永恆的快樂嗎?」
聲音不知道從哪傳來的,上官獨華身處在一片黑暗之中。
「能夠比我現在所得到的快樂更強烈、更持久嗎?」
「當然,那甚至是個救贖。」
隔天一早,上官獨華去世了,家中替他辦了個風光的喪禮。
他的一生充斥著快樂,能夠藉由負面情緒感到快樂,這是他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吧。最後也能毫無痛苦地死去,那一種解脫而伴隨的喜悅,是最完美的吧。
《惡魔,上官獨華。》The End .
註:梅杜莎為希臘神話中的女妖,頭髮是蛇,任何直視她雙眼的人都會變成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