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注意到瑤與郁紀的,是青海,然而既不能上前,又不能放著不管,因此青海與耕司就這麼躲在暗處看著。
「那個傢伙……」清楚青海個性的耕司,如果不是他拉住青海的衣袖,說不定早已演變成青海與郁紀兩人對質的場面,而在瑤之後,郁紀也踱著腳步跟著離開了。
「那個傢伙,在搞什麼的啊……」郁紀那樣的態度就連耕司也無法釋懷,然而他感到更多的是困惑,與郁紀相處的時間已久,他知道郁紀鮮少對他人顯露出如此冷漠的態度,然而看這情形,也只能認為因為那場事故改變了他。
而青海一副怒火中燒的樣子,似乎想著要做些什麼事情,與耕司爭論著的青海,最後要求耕司別跟著她了,她想獨自跟郁紀私下談談,而她則要求耕司去安慰瑤,畢竟,安慰別人這種事情與她的個性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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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紀的視角
雖然感到非常的不愉快,但同時也覺得非常的痛快,今天與瑤的爭吵終於讓他越過了一條界線。
不過,今天的事情恐怕已經傳入另外兩人的耳中,但事故後要保持原先的同學關係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若不做一些措施的話,這樣怪異的行徑會引人懷疑的吧?──就這樣與耕司等人的關係疏遠也好,那些傢伙對於接近自己這件事絲毫不感到在意,但對郁紀而言可是全身起雞皮疙瘩,一想到那些威脅著自己的人在今天害怕著自己……果然一點內疚的感覺也沒有。
瑤──美麗的女性,當然自己並不是連她的人格都感到憎恨,對她也沒有不好的印象,但是對於另外兩人半開玩笑周旋與自己和瑤之間這點,讓郁紀感到很不愉快,而當時的瑤就像被兩人操縱般毫無自己的見解,郁紀可說急得發慌,當時的自己,曾經有著與其交往而使朋友與自己疏遠也沒關係的想法……但是現在的自己,連聽取周遭事情的餘裕都沒有。
疲累的郁紀只想早點回到沙耶身邊,但一想到必須搭乘擁擠的電車看著街道上的人群就感到胸悶,意識到這點時的自己已經閉著雙眼,但對於一旁刺鼻的臭味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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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T大附屬醫院取回意識時,雖然視神經並沒有異常,但卻遲遲沒有回復視力,當時事故的後遺癥所帶來的認知障礙,尚未顯露出來……回憶起失明的時候,或許那時候還比較幸福一些,至少聽覺、觸覺及味覺還沒有出現任何異常,真正的悲劇,是在自己的視力回復以後……
簡直像噩夢一般的場景,以及令人汗毛直立的醫生與護士的姿態,但自己很快就意識到是因為特殊腦手術的後遺癥的原因,或許,如果當初直接恢復視力的我,大概會直接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到發狂……而那感知障礙最後慢慢從視覺影響到嗅覺,接著是五感……而對於這樣的世界,自己完全沒有泰然處之的自信,下定決心自殺的自己,卻在那一夜,遇見沙耶。
思考著如何自殺才不會感到苦痛的自己,意識顯得有些朦朧,時而在夢中出現惡夢,時而凝視著如噩夢般的現實,讓自己分不清是現實亦或是夢中的情形下,完全沒注意到她的潛入……等有意識到時,她已經用著富饒興趣的神情端詳著自己了。
那不是沾滿膿色黏液的臉,也不是覆蓋著如蚯蚓般密密麻麻的纖毛的臉,而是雪白光滑的臉頰、圓潤的瞳孔、可愛纖細的鼻子,那是閃耀著光輝的美少女的面孔。
「啊啊──」不禁感動得大聲喘著氣,那是自己第一次感到欣喜與安心,只是自己的反應對她而言似乎感到很意外。
「不害怕嗎?我的樣子……」像這樣的少女不可能在半夜三更的時候出現在病房裡,是否該認為她是幽靈之類的存在呢?
但,她是不是幽靈什麼的又算甚麼?
「妳──是誰?為何在這裡──?」
「我叫沙耶,出來找爸爸的。」如果是這樣的解釋郁紀就能理解了,也許她是誰的孩子也說不定,雖然仍舊有些背離常識。
「你竟然不害怕呢,真無趣。」
「啊,等一下──」
馬上打算離開的她,被自己的呼喊給叫住了,但自己卻沒想過叫住她之後要做些甚麼。
「什麼事?」被那樣深邃的瞳孔凝視著,郁紀的腦海感到一片雪白,同時尋找著能夠成為意義的詞語。
「儘管不是適合拜託女孩子的事情。可是今天除了妳以外沒有其他可以拜託的人了……」已經絲毫沒有羞恥心與聲譽了,郁紀說道:「手……可以和我握一下嗎?」沙耶詫異的傾側腦袋,然後愉快地笑了起來:「奇怪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要求。」
沙耶伸出細小白淨的手掌。郁紀就像對待精緻的易碎品一般──與她的手掌重疊在一起。
人的溫暖,纖細的手指,那觸感確確實實的傳到自己這邊來,想到這裡,那時或許就是運命獲得救濟的時候。
「這是,我這半個月來,第一次……與人接觸,感受到人的身體。」
「……?」
「其他的人,不行。我在事故之後,好像因為後遺癥……人的樣子都看不見了。」
「呼……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啊。」沙耶緩緩地彎曲手指,溫柔地將自己的手指攏住:「你真有趣。明天夜裡,還可以再來嗎?」
「啊──這樣做,可以嗎?」
「沒關係的。因為夜晚我都在這裡!」從那一日起,每日的相會開始了──每一夜凌晨三點左右,沙耶都會趁著護士巡房的空隙偷溜進來,她是如何瞞過眾人耳目的,想想還真是令人困惑,而沙耶看著詫異的自己,笑著說醫院可以躲藏的場所不少。
她,與在這所醫院工作的父親兩人住在郊外,而父親某天不再回家,就剩下她一人了。對於等待著父親歸來而厭倦的她,就這麼潛入醫院內,兩個月來一邊尋找著父親的蹤跡,一面在醫院內生活著。
「不去學校嗎?」對於這樣的疑惑,沙耶只說所有知識都由父親所傳授,真是名不可思議的少女,而且與天真的外表相反,她獨自確保了食衣住行並瞞著其他大人們,那些睿智的部分實在不像小孩的行徑,但自己不在乎這些東西了,沙耶對於自己而言,是這發狂的世界中唯一與他相伴的人類。
「很平靜的。這裡吃東西也沒有不自由的,比在家裡獨自一人,要快樂的多喲!」面對郁紀的擔憂,沙耶如此回應。
她天真的吐了吐舌頭:「住院的患者中,稍有精神的人事前要檢查呢,我時常深夜潛入房間中,威嚇著他。那個人即使大吵大鬧,大家也不會相信那樣的患者所說的話。結果被當作了惡夢。」這樣的說法倒是讓郁紀想起,醫院的確有些靈異的傳聞,但卻沒想到那名惡作劇的少女就藏在這裡,又有誰會想的到呢?
「那麼對我,妳當初也是這樣打算的?」
「嗯。——抱歉。生氣了?」 雖然是這樣,但對於和沙耶的相遇,自己也就沒了責備的心情。
「沒有的事。作為替代,成為我的晚酌伴侶如何呢?」
「嗯。沙耶在這裡是很愉快的!」就這樣,郁紀小心地隱藏著自己有著感知障礙的這點──完全不必考慮太多,對於這裡的醫生所採行的那些毫無幫助的策略,甚至對自己進行還在試驗階段的手術的這個現實,讓郁紀顯得更為慎重──因為術後而產生感知障礙的自己,醫生們會產生甚麼樣的興趣呢?作為醫大的學生而言,自己可以輕易地想見那些人冷酷的眼神……因此掩飾著不快與厭惡感的我,那群醫生們因為我的作息並無異常而放過了我,而讓我做到這點的就是沙耶,想著每晚與她見面的這股動力支持著自己。
在等候隔天出院的最後一晚,郁紀向沙耶這樣提議:「妳從現在起,也會一直在這個醫院嗎?」
「是的……結果,仍然沒有爸爸的線索,不過,已經沒有其他需要找的地方了。」面對即將離去的沙耶,自己並沒有任何挽留的理由,於是郁紀小心翼翼的問道:「如果可以的話……來我家吧?」
「哎?」
「親人們都已經不在了——房間多少也空閒著。」
「一直,和郁紀一起生活?」被討厭了嗎?但自己並沒有詢問的勇氣。
「妳爸爸的事情,就交給我好了。我們約定,一定帶妳到他的住所去!」
「……這個,很難唷。」微微顯露出困擾的樣子,沙耶游移著視線如此說道。
「爸爸大概……做了什麼不人道的事情而離開這個醫院。因此連警察也感到為難而盡量避免去尋找他了。」
「加油,無論遇到什麼遭遇…… 我——」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自己,終究把到了口邊的話語給嚥了下去:「——沙耶,我不想離開妳……」感到困惑的沙耶如此說著:「……讓我稍微考慮一下。」話還沒說完,她就這麼比平常早一點的時間離開了病房。
出院後,友人對於自己的祝福,以及贈送的那些花束,無不讓自己覺得想吐,但還是用著偽笑掩飾著,同時,自稱為「耕司」、「青海」與「瑤」來迎接我了,就如同在院內那樣,昔日好友已經改變的淒慘的姿態出現在眼前,實在令人痛苦,充滿於腦海內的絕望感使自己哭了出來,但他們大概誤以為我喜極而泣吧?
從走廊到前廳、從停車場到耕司的車上,我在這被泥血覆蓋的世界中尋找著沙耶,但她不在那裡。
耕司駕車離開了,而家門外只剩我一人,本來……那棟自我出生開始便生活到現在的家,外表也悽慘的改變了,從大門到玄關的庭院及花草,自己是還有年幼的情感的,但現在看來全都是穢物,家中慘澹的光景更以腐爛的姿態呈現在眼前,以前迎接自己的家,現在看來就像是異世界般。
「……我已經,沒有可以返回的場所了。」這樣自嘲著笑了笑,我往上層的臥房走去,看見的是連影子也沒留下的房間,然而,在那張床上面緊緊抱著雙膝的,是像被遺棄的小貓般蜷縮而坐的沙耶的身影,抬頭望著我驚愕的表情,沙耶用快要昏厥的纖細聲音問道:「真的……是這裡啊?」
代替了回答,我將沙耶緊緊抱住,就像要緊握眼前的實感般,緩緩地注入力量。
──而她並沒有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