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那個當下──我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下一轉眼,大腦已經成功吸收話語、產生認知,我卻仍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為此──
「為了……大家?」
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近乎癡呆地重複一次他給我的回答。
彷彿一直在等待我提問似的,他立即接口說道:「沒錯。就是──為了大家。」
然後,幾乎沒有停頓地──他朝我丟來與其說是回答,不如說是攻擊的反問。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啊──要是你敢那樣說,這次我可真的會把你打到眼睛再也睜不開喔。你不會忘了你所扮演的腳色是什麼吧?你不會忘了你在這裡是要幹麻吧?你不會忘了你──對大家來說有多麼重要吧?」
他口唇所發出的每一個音節好像都有了形體,字字重重敲在我的心上,激起陣陣漣漪──
「………………!」
那個瞬間,我只覺得好像有某個關鍵,忽地隱隱約約浮現在眼前,頓時忘卻了一切。
明明他的口吻是那麼的平淡且冰冷,卻炙燙得讓我幾乎咬碎了臼齒。
不只神志,就連靈魂──也被那一席言語給烙了上去。
彷若大夢初醒的感覺倏地如巨浪般襲捲上來,將我的思緒蹂躪成一派看不出所以然的混沌。
我──所扮演的腳色?
我──應該要做的事?
我──對大家來說有多重要?
我──范錫瑞想告訴我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究竟──是什麼?
霎時間,無數念頭紛呈而至,在腦海中隨機撞擊著,一會兒覺得看出了脈絡,一會兒卻又覺得只是變得更為複雜──明明答案似乎就在眼前,猛一回神又發覺它好像在宇宙的邊緣、遠到我永遠無法企及其萬一…………可惡!
他媽的……!
為什麼──我應該要知道的,我應該要明白的,我應該要想的出來的──為什麼會一直原地踏步呢?為什麼、為什麼會一直無法跳脫某個思考上的框框呢?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跪倒在地,痛苦地抱著頭,放聲咆哮出巨大的困惑。
「仲煙大哥!」「仲煙!」耳邊,阿勝和Boss同時發話要朝我奔來的聲音響起,卻被范錫瑞給阻止下來。「別去?,F在你們是幫不上忙的,這是他自己才能解決的問題?!?/font>
什麼……?
聽見那個冷然的聲音,我不由得憤怒了起來。
我自己才能解決的問題?──他說的話讓我真想好好再扁他一頓,好讓他那一對死魚眼可以好好看清楚狀況再下定論!要是他站在我的立場,就一定不會這樣說了,難道他不知道這有多困難嗎,白癡──等等……?
這句話,似乎給了我某種提示……
我自己才能解決的問題?
換句話說,這是個憑我一己之力就能夠解決的問題──嗎?
一念及此,我原先一片混亂的心突然平靜下來,大腦也不再空轉。
原先模糊不清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清晰可見,一點也不含糊。
很快的,我就抓到了頭緒──而接下來尚未明朗的部份,就如同一個接一個倒下的骨牌般揭露開來,輕鬆快速到讓我之前的苦思就像在開玩笑似的。
然後,最後的一個關節想通的同時,潛藏在心裡許久的答案也隨之真相大白。
再也沒有任何遲疑與困惑了。
這是真的嗎?還是又是我的自以為是?雖然找出了答案,但我想小心一點,免得到時候又出了什麼簍子,便開始狐疑地亂想著──卻發現根本沒這必要。
根本──沒必要。
這就是我找出的答案。
不會改變,也無須多慮,沒有其他任何東西介入其中的餘地。
這就是──或者說,我相信──這是當下最真實的一切!
在給自己一個放鬆的深呼吸之前,話語就已脫口而出。
「我明白了?!?/font>
抬起頭來,我直接忽略被攔住的Boss與阿勝兩人,注視著那傢伙的瞳孔說道。
──儘管胸口滿溢著亢奮到要炸裂開來的情緒,但我沒有笑,甚至沒有嘴角上揚。
因為,我還沒從答案推導出來的事情付諸行動──不對。
在那之前。
還漏了一件事。
我還沒──說出我的答案。
還沒,盡到我自己的責任──
「哦?說吧。」
那傢伙也沒有笑,只是同樣注視著我的雙眸,等待著我的答案。
「首先,我所扮演的腳色無他,就是你們的領導者。」
說話間,我的視線從范錫瑞身上,緩緩掃到其他兩人的臉上。
然後──用堅定的自信回以他們兩人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
「而我應該要做的事──亦即我在這裡的目的,就是要儘可能幫助多一點的人逃出生天,如此而已。」
我看著每一個人,用我自己──用烏仲煙的姿態,輕輕說道。
「至於我對你們來說有多重要──這點相信我也不必再多加解釋了。」
心懷百感,我沒有看著任何東西,對著──如果有的話。
如果有的話──肯定是對著名為「神」的至高存在吧。
宣示出──我最後的答案。
「我並沒有特別重要、強大、佔有壓倒性地位或坐擁無限資源,但身負這樣重大的任務,我知道我是扮演著什麼樣的腳色、我知道應該要做的事情,我也知道我身在此地所為何來──」
所有人都聽著我的宣言。
雖然他們不發一語,但僅僅是這樣,對我而言就已是再大也不過的鼓勵。
那是,什麼都比不上的強心針──
那使我在先前的互毆中所受的傷變的無關緊要,也使我心中一度存在的迷惘與無所適從蕩然無存。
而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能毫不愧疚地,對神道出自己的歉疚!
「但我卻因為一時的失敗受到挫折,像個小孩子一樣,放任自己沉醉在沮喪中。
我忘記自己明明沒有多少能力又身負重任,卻還自私地任憑對成功沒有幫助的情緒淹沒自己。
我──先前的作為,非但辜負了夥伴對我的期待,更進一步來說,簡直可以說是……對,那簡直可以說是,對我們一行人的存亡漠不關心的愚蠢舉動!
而現在,我已經完全明暸了。
雖然我是這麼的愚昧而又一無可取之處,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同樣的過錯我不會再犯第二次──絕對不會!
所以──我會用上自己的全力,照著之前所擬定的計畫行動,讓全部的人都能夠順利逃出這個死城!
我在此用我的一切,發誓────」
舉起左手,我鏗鏘有力地對天說出了我的誓言。
語畢的瞬間,只覺得好像放開了什麼,又好像掌握了什麼。
胸口似乎盈滿不已,又似乎空無一物。
把自己心情一吐而出後──我拋去了一切無謂的煩惱。
同時,我也獲得了──一切足以使我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和先前半吊子的心態不同。
沒錯,和那種血氣方剛的自以為是不一樣。
就連我自己也能清楚知道──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深刻覺悟。
不論什麼挫折扎在心中,不論什麼障礙擋在路上,不論什麼難題擺在眼前,也絕對誓言貫徹自己的目標走下去的──深刻覺悟。
「說的好?!?/font>
毫不令我意外地,范錫瑞首先回答了我的宣言。
他的黑眼珠裡,閃著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激賞。
「既然明白了,那可別再讓人失望啊。要是再來一次的話,我可是會二話不說替你接手你該做的工作的,懂了嗎?」
他僵硬地扯動嘴角笑了一下,像是在忍住什麼,表情有點彆扭。
不知為何,那副模樣竟讓我有些佩服。
換作是我,有辦法做到這樣的事情嗎?
換做是我,有辦法在看出他人的缺失後,用如此率直的方式點醒他,卻還能夠毫不居功地裝作自己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在一旁看著似的──淡然一笑嗎?
我想,八成不可能吧……
……也許那就是我性格中最欠缺的部份、也說不定。
儘管一直無法去欣賞他的作風,或是和他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但在關鍵時刻點醒我的人,卻也是這傢伙──雖然不想承認,但也許對我來說,他就是如此重要而不可或缺的存在吧?
「你可以放心,不可能會有那種事情發生的。男人的誓言可沒那麼廉價。」我擺出嚴肅的神情回道,嘴角卻因為他那副內悶的表情而有些抽搐,差點就笑了出來。
「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唔?」他才說到一半,忽地就這麼一屁股坐了下去,模樣有些狼狽。
「呃……?」在此同時,我感到身體有些不聽使喚,雙膝一軟,頓時也跟著跌坐在地──看來是方才那場架所累積的疲勞與傷害一口氣爆發出來了……
阿勝和Boss見狀,不約而同地跑了過來,分別攙扶著我和范錫瑞慢慢坐下。兩人似乎頗為擔心,但看過我們的傷勢、確認沒有大礙後,便都放下了心中的巨石。
「仲煙大哥,你沒事吧?」儘管如此,阿勝還是問了我一聲,還從懷裡掏了條手帕出來,替我擦去面上的血漬與汗水。
我笑著回答道:「嗯,真的不要緊啦,睡個幾覺就完好如初了。」
「那怎麼行,起碼也要好好處理一下才可以啦。身體可是很重要的,沒有健康的身體,男人的誓言也不過是一堆泡影哦。所以可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懂了吧?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可就後悔莫及了!」
像個頑固的老師一樣,阿勝一串又一串碎碎唸著。
……雖然我也知道那是正確的醫療者態度,不過作為朋友來說,實在是很難這麼豁達地去看待這個不同版本的阿勝。果然還是豪邁一點,相處起來比較自在。
一邊這麼想著,我往正在照料范錫瑞的Boss那邊看了過去,和他四目相交的瞬間,他眨了眨眼,隨即露出一抹微笑。
能做到那種事情,你還真是了不起呢──他的眼神這麼對我說著。
面對那個,我想不出別的應對方法──或者說是,在我想要想些什麼去應對之前,就已經很自然地回給他一個眨眼與微笑了。
和Boss的相處,一向都是這麼平和而輕鬆,矯揉造作的那一套,似乎永遠也不可能發生在我們之間。
至於正在接受照料的范錫瑞則是一臉僵硬的撲克──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但面具之下的他,肯定正為了自己居然要給人照顧而感到不悅吧。
雖然很快、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安全的地方了,但是這種氛圍多享受一下也沒關係吧?看著這片景象,我心裡不自覺冒出了這個放鬆的念頭。
但這股氛圍卻──馬上就被陌生的聲音打斷了。
「不好意思,你們是剛剛發表了『計畫』的那一行人嗎?」
一位看起來約莫二十歲的青年,對著我們問道。
那聲音聽起來不甚穩重,反倒有著濃重的輕浮。
他身穿相當普通、隨處可見的西裝,打了領帶,乍看之下就像個上班族──除了腳下踩的是涼鞋而非皮鞋,以及臉上戴著一副設計時髦的太陽眼鏡以外。
其他三人面面相覷,不太有把握要怎麼回答他。而儘管對這人有所保留,我仍然馬上答話道:「……是的。請問你是──?」
青年露出一抹淺笑,推了推太陽眼鏡,然後──非常直接地回答道:
「嗯,那麼我就直說了,讓我加入吧?!?/font>
太陽眼鏡底下,似乎在他說話的瞬間閃過一絲光芒。
加入?他說的是加入嗎?不只是我,在場的全體人員似乎都產生了這樣的疑問。
彷彿要消除空氣中瀰漫著的遲疑,他馬上再次補充說道:
「你們想的沒錯,我就是那個意思。請讓我──私家偵探楊墨黝,加入你們的銳鷹計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