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1
在某間日文名稱聽起來跟「笨蛋」很相近的速食店裡,我與她對坐在靠窗的二人座位上。
店裡的位子大約是八分滿,成分則以上班族居多。不少人坐在設計成半開放式包廂的沙發座上,桌上放滿了各種資料與筆記型電腦。我對面桌有幾個女人邊吃邊聊著天,椅子底下則是各有一大包百貨公司的紙袋。
空氣裡頭瀰漫著麵包與肉類被加熱後的香氣,還帶有些醃黃瓜與番茄醬的味道。
「速食店?」硬是拉我陪她吃飯的怪女人輕輕皺起眉頭,「親愛的,你不覺得我們發展的太快了點嗎?」
「我只是答應陪妳吃頓飯,但妳可沒說一定得去大餐廳才行。」我說,「還有,錢只是我暫時幫妳付的,待會兒得還我一百五十三元才行。」
「你可還真是懂得討好女人呢。」
「是啊,大家都這麼說。」
我可以就這麼跟她高來高去的好一陣子──相信我,我肚子裡頭可是有一堆沒營養的臺詞正蠢蠢欲動──但我顯然沒有那個時間。
但另一方面,就像是「明天要考試,但今晚熬夜時就是想好好整理房間或者把五星物語(含注釋)全部重看一遍」的那種心情般,想到要去見六道輪輪,就是驅使我跟著這個穿著修女服的女人來這兒的原因之一。
至於另外一個原因,自然是出於好奇──
她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我們是不是該把話給──」
「等一下。」她用手指蓋在我嘴唇上,「照順序來,先自我介紹。我叫克莉絲˙C˙克蕾沙夏。」
「我叫亞蒙。」我說,「但我想妳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嗯。」她笑著點頭,「不過在很多國家的習慣裡,自我介紹之前的談話,可是沒有任何法律意義的喔。」
這是暗示我不能向妳索取精神賠償嗎?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前的食物,然後盡可能的別讓自己從那夾了熱狗的麵包中看到任何其他的東西。
「不過說剛剛的對話毫無意義的話,好像也太說不過去了。」她側了側頭,「嗯,就當做某種適用期吧。嗯,就像酒店不是都有試檯時間嗎?如果你不滿意就可以按服務鈕請人換掉陪酒的小姐。」
那個按鈕在哪?我現在非常猛烈地想按它!
「我說妳啊……」我不自覺地嘆了口氣,「為什麼都要舉這種例子啊?」
「為什麼呢?嗯……」她露出了突然想到個好答案的笑容,「因為不是常有人說男人滿腦子都是這種東西嗎?」
現在那個男人是妳吧?
「不然轉換個類型的話題也行。」她說,「嗯,你覺得003跟杜蕾──」
「類型不是一樣嗎?」
「怎麼會一樣呢?」她說,「嗯,一個主打超薄,另一個則──」
「怎麼還在這個話題啊?」
「嗯,不好嗎?」她說,「那麼,嗯,我們來聊聊操縱這個世界的表御十三萬家跟裏御十三萬家的歷史──」
「這個世界才沒那種東西!」
如果有的話,光是寫完名字就可以至少再出五集吧?
「嗯,好吧,就由你來想個話題。」她說,「不過希望能是個有趣、觀點新穎、即便是聊到天亮也讓人欲罷不能的話題。」
「妳的條件還真多啊。」
「這是女人的權力嘛。」她露出了一副「那麼,就拜託你了」的微笑來。
「我想想喔……比方說『誰記得棋靈王的原作者是誰?』或者是……」
等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我為什麼我這個命在旦夕的人需要在這裡想一個可以聊到天亮的話題啊?
「克蕾沙夏小姐。」
「CCC。」她說,「CCC,後頭別加什麼『女士』或者『小姐』,就是C唸個三次,我喜歡別人這麼叫我。嗯,若要講起原因的話,就是這是我全名的縮寫,而且唸起來也很有趣。」
有趣?也對啦。會讓人想起3C電子商品。
「那麼,CCC。」我說,「妳到底是誰?想做什麼?又為什麼一直耽誤我的時間?」
「真是犀利的問題呢。」CCC說,「首先呢,關於我到底是誰這問題,嗯,若從哲學觀點──」
「請用一般觀點。」我說,「而且這是妳最後一次的機會。」
「知道了,別那麼兇嘛。」她輕嘆,「在此之前,可以讓我去那兒一趟嗎?」她指著化妝室,「五分鐘,如果超過時間你大可以直接走人。畢竟我想你應該也沒什麼要逮住我的必要吧?」
她說得沒錯,於是我點點頭。
「三分鐘。」我說,「而且在過了兩分五十五秒的時候我就會站起來。」
「小氣鬼。」CCC皺起眉頭,「怎麼可以要求淑女要準時呢?」
是淑女才該準時吧?
而且我也實在不認為穿成這樣還滿口色情話題的女人該被稱作淑女。
目送她走入化妝室後,我拿起手機來確認了一下時間。
九點二十七分,應該還來得及。
六道輪輪是個標準的夜貓子,至於吸血鬼獵人──這麼說吧,如果一個人的工作對象都很晚睡,那麼那個人又怎麼可能有正常作息呢?
當然,必須要考慮的事情還很多。
比方說,我該怎麼勸說一個獵殺吸血鬼的人去幫助吸血鬼?
又或者該怎麼說服兩邊這不是個陷阱?
不,就連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個陷阱。
仔細想想,這次的委託簡直比找個最紅牌的妓女來無套中出的風險還高……
該死的!
那女人的情色思考是會傳染嗎?
「兩三四十五秒。」CCC說,「我可是趕上了喔。呼,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把棉條塞進我那超窄的陰道裡頭還真像是某種整人遊戲啊。」
呃,口味更重了。
妳剛剛是進去升級的嗎?
「請妳快點說明吧。」
「嗯,首先得把內褲脫下來──」
「我走了!」
「好啦。」她說,「只是個玩笑嘛……」她的表情變的稍微嚴肅了些,「就跟你一樣,我也是個以特殊才能來提供服務的人。」說完,她喃喃補上一句「討厭啦,這樣子聽起來好像有點色色的呢,嗯,不過也沒有差很多就是了」。
「然後呢?」我說。
「然後啊……」她將身子前傾,那對乳房幾乎就這麼擺放在桌面上,「然後,嗯,這麼說吧。我可以跟你保證──『只要用力壓住,那麼大概就不會死』。」
她到底在說──
我的頸子開始噴出血來。
深紅、暗紅、血紅,充滿鐵銹味的液體就像是極度厭惡我似的盡力逃離我的身體。
我趕緊伸手按緊,但它們還是不斷從我指間鑽出。
「別怕。」CCC說,她的笑容依舊自然,毫無罪惡感,但也顯然並不樂在其中,「我已經叫救護車了,嗯,剛剛要是你能多給我幾分鐘,他們就會更早趕到的。」
在CCC離開後的不久,我似乎聽到了有人在尖叫。
但那聲音彷彿離我好遠好遠,又像是耳朵被人緊緊蓋住似的。
慘了,我會死嗎?救護車趕得及嗎?
好幾個顧客站起身來,甚至有幾個人走到我身邊,一邊檢查我情況一邊拿起手機來──
錄影。
這些傢伙在錄影?
渾蛋東西!
我現在非常想要大喊佛洛伊德的名言。
但是我實在沒有力氣,而且也很擔心會在網路上被稱為「瀕死髒話男」之類的外號。
救護車來了嗎?
我似乎聽到了鳴笛聲。
但又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我好像看到了傳說中的走馬燈了。
但也好像只是昨晚看的影集。
我的人生裡曾經遭遇過那個看起來像是垃圾桶的外星人嗎?
還是試圖帶著被陷害的哥哥逃獄?
我曾率領小偷、騙子、打手跟駭客去偷壞人的錢過嗎?
在聽到六道輪輪的告白後,以開玩笑來拒絕的人是我嗎?
我曾被依普莉斯稱作怪物嗎?
還是我有隻其實是特務的鴨嘴獸,以及來自英國不大有臺詞的弟弟呢?
我有嗎?
我沒有嗎?
我有沒有呢?
不妙,我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什麼都……什麼都……
啊,我想到了。
錢,剛剛吃飯的錢,CCC還沒還我……
是一百三十五塊嗎?
還是一百五十五塊?
還是一百……
還是……
還是……
……
間奏
啊,好像是一百五十三塊。
一百五十三塊──套餐一百一十八塊,再加上三十五塊的濃湯。
誰想得到呢,當我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後,第一個想起的竟然是這件事情。坦白說,我本來以為自己能想到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呢。
當然,當下的我並不曉得,更讓我想不到的事情還在後頭。
這裡並不是一家醫院。
至少不是會歡迎人類來住的那種。
02
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但是看著窗外天色的變化來判斷的話,應該至少有兩天吧。
醫生跟護士在這段期間都曾各來過幾回,但是別說是交談了,我就連跟他們眼神交會的次數都少得神奇。
就在我住到──假設性的──第五天時,來了一位對我健康一點幫助都沒有的訪客。
夏爾˙討厭鬼˙賽巴斯丁。
「很遺憾事情會變成如此。」
「你的遺憾是指我受重傷還是我沒死?」
「或許……」他略帶做作的思索了一下,然後輕輕攤開他那被純白手套包覆的雙手,「亞蒙先生,我想或許是兩者皆是吧。」
「你到底是怎麼做到呢?」我說,「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是怎麼能把所有動作、語氣、細胞、粒線體──如果你有的話──都弄得這麼討人厭的?可以告訴我嗎?我真的好想好想學喔。」
「彼此彼此。」他再度露出了那足以讓女孩子們大喊「快走向那道光啊」的耀眼微笑,「亞蒙先生,彼此彼此。我對你,還有其他茍延殘喘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類們都同樣厭惡──你們就像是穿著衣服的食物,但卻從未有著該有的自覺。」
「快別這麼說,家庭主婦們會都傷痛欲絕的。」我說,「對了,再問個問題好嗎?」
他輕輕伸手,示意著「請說」,當然,看起來或許更像是「請出招」的感覺。
「你那雙手套多久才洗一次?」我說,「或者該問,是在你玩過多少次自個兒的屁眼後?」
「……」
這下子,他的笑容總算是凍結了。
當然,房間裡頭的氣氛也是。
面對故做高雅的傢伙,最好的方法,大概就是把整段對話的格調拉到最低。
而若要說起把格調拉低的技術,我大概只比那些整天想挑起種族議題的政論節目主持人小小地略遜一籌。
「可以請您把剛剛的話收回嗎?」他說,「我想你很清楚,我或許不能殺你,但是這世界上顯然有很多比死還痛苦的事情不是嗎?」
「好比說跟你講話?」我說。
「很快您就會曉得了。」他說,「事實上,亞蒙先生,或許會快得讓您無法想──」
「夏爾。」跟在這聲音之後的,是一陣猶如鞋跟敲擊磁磚的清響。
一個高挑纖細,穿著看起來十分昂貴的紫色絲質襯衫與窄裙、擁有金髮與深褐色皮膚的女性走進了病房來。
她有種出眾的氣質,但並非僅出自於過人的外貌。那種感覺就像是一件精緻的藝術品──或者是把名刀──非但是出自名匠之手,更曾經自亙古就被無數的戰場所淬煉。一種深而內斂的韻味,被那彷彿經由天神精心測量打造的軀體所包裹著。
若要──以男人的角度──來做更簡單點的解釋就是……
不知是該送她鮮花?
或者是該供她素果?
「你在威脅我的客人嗎?」女性說,「回答我,夏爾˙賽巴斯丁,你剛才是不是在威脅我的客人?」
「是的,吾主。」夏爾低下了原本讓我以為比摩艾像更不可能輕易移動的頭,「但我實在不認為此客人有身為客人應有的尊貴資格。事實上,吾主,我甚至不認為他應該出現在此地。」
「我知道了。」女性說,「現在,你介意替我們倒杯茶嗎?」她望了我一眼,「兩杯,給我和我的客人。」
「麻煩一下,」有著「不補刀就會死病」的我說,「我要500cc的珍珠奶茶,冰的,不要奶、不要茶、不要加珍珠。」
「是,我現在就……那不就是500cc的白開水嗎?」夏爾說。
是在自己的主人前失態而失去冷靜嗎?
這個傢伙竟然在吐我槽?
而且還先裝傻一下?
怎麼辦,我好像有點開始喜歡這傢伙了。
當然,是那種合乎個人性向、習慣,並且不需要用到凡士林的那種喜歡。
「這個天氣挺適合喝杯熱紅茶的不是嗎?」吸血鬼女王望向我,「介意我自作主張嗎?」
「無所謂。」我聳聳肩。
這種異常超然的穩重大概是我最不擅長應對的類型了。
於是,夏爾轉身離去了。病房裡就只剩下,理所當然的,我跟她(如果這樣還會有別人的話我大概會尖叫吧)。
她從上衣口袋拿出了個黑色的小鐵盒,並且從中抽出了一根細長的菸來。
「介不介意我抽根煙呢?」她說。
「我介意。」
……
怎麼了嗎?
為什麼?
為什麼周圍感覺就像是生化危機裡的大BOSS要出來前的那段寧靜?
為什麼大家都不說話了呢?
更重要的是──
這個地方哪裡來的「大家」?
在過了感覺長達三大阿僧祇劫的三秒後,這段令人毛聳聳然的沉默終於被打破了。
更正,是被打爆了。
「哼哼哼……」她先是輕笑了幾聲,然後突然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呵呵……抱歉,失禮了。」她抿住嘴,「抱歉……哈哈哈……呼──」她在調整好了呼吸後,朝我望來:「坦白說,我都已經快要忘記怎麼真正的大笑了。」
說完,她拉張椅子坐了下來。
「『一點都不介意』、『不會,怎麼可能介意呢』、『像您這樣的人很適合抽菸』……我不知告訴自己幾次了,哪天真讓我遇上了敢好好講句『我介意』的人,一定要給他來一個畢生難忘的大大擁抱才是。」
「……我是傷患。」我說,「請手下留情。」
「那麼就下次吧。」
她笑著說,同樣穩重、一樣大方,但卻加了一點點的頑皮──感覺就像是已經很甜的芭樂再加上的梅子粉那樣,美味更加提升。
這不禁讓我想起來,好像曾經聽人說過,一些活得夠久的老人,有時候個性反而會越來越像小孩。
「我是香堤˙葛羅莉亞。」她說,「神聖血族的女王。」
神聖血族。
聽到這名字後,我快速翻閱起了腦中關於吸血鬼的資訊。
跟其他四個血脈相比,神聖血族是比較大一點的。而之所以會這樣,似乎是跟他們比較容得下人類有關。根據那位黃昏魔女的說法(又稱,最萌的依普莉斯事典)某些血脈甚至曾經進行過類似納粹般的淨化活動,試圖把超過三代的吸血鬼們消滅。而那些被視為「血脈骯髒」的吸血鬼們,則有許多被神聖血族所收容。
這感覺簡直就像私立貴族名校跟公立學校之間的差異。
只不過資格的考核從問你的老爸有多少錢,變成你老爸上頭還有幾個老爸?
不過話說回來,在這裡,夏爾那傢伙究竟是個例外呢?還是說他已經算是好的了?
沒多久,夏爾推著放有紅茶的小推車進來了。
賣女王的面子,我並沒跟他要我那杯只存在於唯識學中的珍珠奶茶。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敢喝他擱在我面前的茶。因為──倘若抽換立場,現在我給他的那杯茶裡,大概會加入聖水、大蒜汁跟耶和華的鼻屎吧。
香堤顯然把我這舉動看在眼裡,但卻沒有多說什麼。
第二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