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離學校兩站外的麥當勞裡，賴雅筑望著窗外沉默不語，百般無聊的咬著吸管，八昆則盯著自己的薯條，坐立難安。
「你知道些甚麼？」終於賴雅筑打破沉默問。
「我……那個……」
「也許我該先跟你道歉，很抱歉我揍了你……」賴雅筑頓了頓，像是在考慮甚麼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但你也不應該突然拉女孩子的手。」
「對不起……」
「在保健室裡我的態(tài)度也很急燥，是我不對，但是你也不對，說話吞吞吐吐的。」
「對不起……」
「不要一直道歉好嗎？雖然話說回來我剛剛也是一直在道歉。」賴雅筑嘆了口氣，「我有喜歡的人……應該，我也不會加入其他社團，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事嗎？」
「嗯，紅線……」
「紅線？月下老人的紅線？」
「對，妳最粗的一條紅線斷了。」
「哦？你怎麼知道？」
「我可以看到……像這樣。」八昆摘下眼鏡，「我……小時候走丟，回來就近視了，而且只要不戴眼鏡就可以看見紅線。」
賴雅筑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八昆。
「但是我……不常看，我覺得那不太禮貌。」八昆這麼說，「只要兩個人感情越好，不管是愛情、友情、親情，他們之間的紅線就會越粗、越穩(wěn)固，所以看別人的紅線就像在看別人的私生活一樣。」
這時八昆像想起甚麼似的漲紅臉，雙手捏緊大腿趕忙澄清道：「不……不過我還是看了妳的紅線，我絕對不是故意的，而是妳的紅線斷掉的時候整個反應相當強烈，所以我才好奇的跑去看……」
「所以，你看到甚麼？」
「妳在桌球教室裡面哭。」八昆說得並不完整，他不敢說出實話，他所見並不僅止於此。
如果是平時，八昆根本不會去管這種事。
這雙眼讓他惹了不少麻煩，甚至有一度不得不轉(zhuǎn)學，因為全校的小孩都說他是魔神仔，被魔神仔牽去換，變成魔神仔回來。
他曾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手上的紅線緩緩消失，與同學、與朋友、與鄰居甚至親戚漸行漸遠，若他人用力的想遠離他，他甚至能感受到血肉被扯碎般的痛楚，紅線本是人的一部份，能感知紅線的他，自然能感受到剝離的痛。
最後，他只剩下與父母間的淡薄紅線。
因此，當父母親問他願不願意換個環(huán)境時，他欣然同意，他恨不得逃離自己出生的小鎮(zhèn)與父母，深怕繼續(xù)下去，連最後的紅線都沒了。
只要脫下眼鏡，就是緣與緣的異世界。
無法改變，無力改變，只能任其宰割的異世界。
但那天，少女無聲哭泣，冷靜的將制服拉上，那個寂寞的表情讓八昆動搖了。在她的小指上只有一條紅線，無比粗壯的、理當穩(wěn)固的紅線，如今卻無力的垂在地上。
這個人甚麼也不剩了。那時八昆是這麼想的。
也許是想起自己的無能為力，想起自己一無所有的處境，所以他才會跟少女搭話，才會希望自己能做些甚麼，才會奮不顧身的在自己與少女之間牽起一條紅線。
但少女並不相信八昆。就很多層面來說，八昆再可疑不過了。
她對八昆投以不信任的目光，她沒有任何理由信任一個今天第一次說話的男生，實際上也沒有人會相信說出『你的紅線斷了』、『我看得見紅線唷』的人。
賴雅筑之所以邀八昆到這裡來，單純是因為心裡響起某種警訊，她對八昆的話語有所懷疑，她要確認一下眼前的人究竟知道些甚麼，然後再決定要怎麼『處理』他。
「就這樣？」賴雅筑問。
「嗯。」
「乾脆……我們換個地方談吧？」
「咦？為甚麼？」八昆露出不解的表情。
少女深吸一口氣，像是決定了甚麼般，難得露齒一笑說：「換個人比較少的地方對你我都方便，不是嗎？」
八昆無法意會少女話中意思，但卻感受得到小指上的紅線一繃，少女的情緒正在波動著，想要將兩人間的紅線硬生生扯斷。
「也許……」少女盈盈起身，湊到八昆耳邊說：「也許我能做些甚麼，讓你把知道的事想起來，然後再忘掉。」
糖果般的乳液香、帶著蘋果清甜氣息的頭髮、沾著淡淡薰衣草味的衣服、少女特有的微暖體溫靠上八昆的肩，但小指上的紅線卻越扯越淡、越離越遠。
每扯一下都像從八昆身上把血肉剝離，她的心飄得老遠，縮進闇色角落，築起高牆，不讓任何人碰觸。
「我……」八昆重新戴上眼鏡，「我並不是想得到甚麼，我只想幫妳。」
賴雅筑愣了愣，僵直身子沒有立刻接話，八昆難得直視著賴雅筑，沒有任何逃避，但同樣默然無語。
只是想幫忙，只是想拯救，只是想起自己年幼時的孤立無援，只是不想讓別人也擁有像自己那樣的回憶罷了。
理所當然的良善、付出。
這是很簡單的、很單純的事，為甚麼總是無法說出口呢？為甚麼就是無法好好的說清楚呢？八昆在心裡責備自己，明明只要告訴對方『不要擔心，我會幫忙妳』事情也許就會有轉(zhuǎn)機了，為甚麼不這麼做？
「那是不可能的唷。」短暫沉默後，少女淡淡的說，「不可能的唷，你想說自己一無所求嗎？當你在路邊看到一個乞丐決定給他十塊錢，你想說這只是單純的善心嗎？」
「我……」
「不是的唷，人類沒有那麼偉大，真正毫無回報的事人類是做不到的唷，施捨十塊錢給乞丐，也不過是施捨者希望自己能擁有『啊，我今天又做了好事呢』的心情罷了，正確來說，他花了十塊錢買下『捐了十塊錢』這個好心情，說起來乞丐們也算是正派經(jīng)營呢。」
少女咯咯笑了起來，表情卻一丁點都沒有改變，彷彿發(fā)出笑聲的不是她或戴著面具。
「不想得到甚麼？你真的明白自己在說甚麼嗎？你正視過自己的欲望嗎？如果你連自己想得到甚麼都不曉得，如果你無能至此，那你又怎麼能幫我呢？吶……」
一道銀色鋒芒不知何時已經(jīng)貼上八昆圓潤的頰上，冰冷刀鋒緩挪，輕輕刮下一層汗毛，八昆吞了口口水，不知該如何是好。
「吶……」少女熟練的貼近八昆，巧妙的遮掩他人的視線，在旁人看來這不過是一對調(diào)情調(diào)得太過火的小情侶，甚至還有人在偷偷羨慕八昆想些『竟然跟那樣的美少女貼得那麼近，那個死胖子』一類的話吧？
「不如就這樣吧？我支付恐懼，你販賣遺忘，我認為你沒有選擇。」賴雅筑輕聲的說，「你寄住在小舅舅家裡吧？也不會希望給人家添麻煩吧？一把彈簧刀可以做到很多事唷。」
八昆感覺到異物切開自己的體膚，雖然僅有一丁點，但卻是充滿惡意的割入。
刀鋒沿著顎骨悄悄留下一道血痕，不著痕跡，難以發(fā)覺。
「就先這樣吧。」賴雅筑鬆開八昆，微微一笑，就像個普通的國中少女，「八昆同學那我就先回去嘍，下次有機會再見。」
說完，賴雅筑便拎著書包離開。
如果是一般人，恐怕會覺得自己被狠狠推開，被拒絕，被恐嚇，再也不會去接觸那個女孩子。
但八昆仍坐在麥當勞裡，他摘下眼鏡觀望，然後鬆了口氣。
小指上的紅線不再緊繃，一改原先淡得幾乎消失的模樣，如今顯現(xiàn)赤紅，就如同他臉上的血痕般，雖淺薄，但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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