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墾丁,進入了所謂的淡季。還躺在床上的我,是被早上淡淡的涼意給觸醒的。窗外少了常見的艷陽,濃濃灰灰的雲動得很快,大街上也少了夏天的人聲。
我不喜歡讀書,所以高中畢業當完兵之後就一直在家裡的民宿裡工作。在進入七月之後,每天忙著帶人浮潛、翻船,晚上還要去看青蛙、看星星的。雖然裡頭總是不乏火辣的女孩子,但我偏偏不喜歡這樣不切實際的豔遇。
每年我總期待這段時間,十一月。比起夏天,這段時間偶爾的熱不算熱,反倒是早晨的涼更讓人印象深刻。這樣的天氣,也讓我想起一個特別的朋友,只有這個時間才能見到妳。
「不知道妳今年還在不在。」在窗邊,看著少了陽光的沙灘,我喃喃地問著。
白吐司隨便地抹上兩撇草莓醬之後,我的早餐就大功告成。叼在嘴上邊咬邊吃,雖然被老媽罵過幾次,但就是習慣這樣子。
「媽,我出門一下。」我含糊地向老媽報告行程,我知道在多遲疑幾秒鐘就又會被抓去嘮叨,於是飛快地出了門,跨上機車。
路上少了騎著租車的遊客,那濃厚的工作氣息也淡了許多。習慣穿著夾腳拖、海灘褲與T桖,風總是竄過袖子、褲襠,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全裸的。我愛透了這樣子的天氣、悠哉。
腳趾的縫隙嵌滿了沙礫,走在少了陽光的沙灣,印不出影子。看著今天不算平靜的浪花,灰雲依舊轉動得很快。遠處幾個人鬆散在沙灣踩浪、追逐,遠遠地傳來嘻鬧的聲音。我坐入浪中,感受海砂在皮膚間游移地古怪觸覺,發楞。
嗯?
不知道什麼時候,妳已經站在我的身邊。妳穿著水藍色的洋裝,裙襬被海水浸溼,白皙的腳掌與纖細的腳踝沾著海的泡沫。我默默地鬆了口氣,還好今年妳還在。
「今年忙完了?」妳悠悠地問起。風吹著妳有點濕沉的頭髮,表情有些冷淡的妳,我卻有那麼點感覺妳在微笑。
「是啊!沒想到妳今年還在。還是找不到適合的對象嗎?」妳也坐下,靜靜地在我身邊,抱著膝。妳跟著我一起看著大海,遠處的人群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只剩下妳我的聲音與海浪。
「嗯。總是下不了決心呢!」妳苦笑。每年的十一月,只要是這種陰天,就會在這裡遇見妳。是不是因為你也喜歡這樣的天氣呢?
「妳覺得我怎麼樣?」我惡作劇地問著妳,從我的表情就能知道是個玩笑。
「你?別說這種傻話了。對了,你好像有變黑了點?」妳輕輕的微笑,卻嘆了口很沉重的氣息。我伸出手臂,跟妳比較。一個相較之下,我的顯然像條木炭似的黑,你實在白的有些不健康。
「你應該多曬點太陽。」我又開了個無聊的玩笑,但至少妳還是笑了。
我們在沙灘上來回的走著。我手裡提著夾腳拖,學著妳赤腳。妳的腳印好淺,淺的幾乎我看不見。我輕輕的拍了拍妳的肩,妳狐疑的轉向我。那一瞬間,或許我有那麼一絲喜歡上妳的衝動。
「你應該多吃點。」我指了指妳幾乎不存在的腳印。而妳難得露出一點不一樣的表情說。
「我現在可是標準的吃不胖體質!」妳驕傲的神情,我想又可以放在我心裡頭一陣子了吧。不知不覺間,我們走到了遇見認識的地方。並不特別,一樣是個遊客很愛的平坦沙灘,有時還會散落幾個不浪漫的垃圾。
我們互看了一眼,莫名地笑了。或許我們的認識實在太過於荒謬,太過於不真實了。
那年我二十歲,剛當完兵的我剛開始在家裡的民宿工作。那年的十一月,整個臺灣異常的炎熱,所以整的墾丁還到處都是人。
那時候的我正在海上騎著水上摩托車,練習著怎麼把香蕉船翻得驚心動魄。當我被曬得頭昏腦脹,剛靠岸想去買杯飲料時,沙灘的一頭遍傳來令人焦慮的呼救聲。我本能性的跑向聲音的來源,擠進圍觀的人群裡。是妳,看見癱軟在沙灘的模樣,我便知道妳溺水了,而且時間不短。然而妳就像沉睡一般,髮絲散漫著。
妳被打回岸上,而遠處的救生人員還搞不清楚狀況地小奔跑過來。我看著妳,總覺得不應該這樣耽擱。
「一、二、三、四……」我照著訓練所的步驟,默唸著按壓的次數。這是我第一次使用這個技能,雙手不斷的微微顫抖,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微小。而妳的冰冷讓我有點不知所措,我只能不斷的按壓、吹氣。
那天真的很熱,我的汗水不斷從我臉上滑落,也不斷的喘息著全身發熱。而妳依舊那樣冰冷,微張的嘴讓我體會到,妳的生命似乎已經流逝。
等我回過神時,妳已經躺平在擔架上,周遭都是鳴笛的刺耳。醫護人員也不斷地在搶救,但是他們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任何喜悅,為什麼?成功了嗎?成功了吧?我突然明白了,這是某種例行公事。而我還跪在灼熱的沙灘之上,膝蓋被燙得痛進骨頭了,我卻還愣著。
我知道我失敗了,這一次的急救。
「謝謝。」誰?我直覺這個聲音是在對我說,於是抬頭。我張大了嘴,看著那個應該在擔架上的妳的身影。妳輕輕的鞠恭,我卻莫名奇妙地哭得一塌糊塗。而其他遊客都看不見妳,只看見我哭了,許多人拍了拍我的背,說我盡力了,但我依舊停不住眼淚。
隔年的十一月,一個不見影子的陰天。我又在這個沙灘遇見了妳,妳站在沙灘的一處,感覺是那樣的真實。我跟妳打了招呼,就像是一般人一樣,感覺卻是那樣的古怪,但我並不害怕。妳說妳被某種可怕的規定給困住了,誰都沒想到一困就是七年。
誰都沒想到,我們就這樣子便成了朋友。
「你幾歲了?」站在當年遇見的地方,妳問著我。我才發現妳的樣貌完全沒有改變過,不會老。不過這不是廢話嗎?我不禁自己笑了笑。
「二十七了。」我笑著回答。
「都七年了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妳深邃的眼睛透著我讀不出的訊息,是悲傷嗎?還是寂寞?我有那麼一點點同情起妳的困境,甚至想給妳一個擁抱。
其實妳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如果……
「喂,你不要亂想,有些想法我能感覺的到。」妳嚴重的警告著我,我只是害臊地抓了抓頭。
「如果我願意,還可以巴著你不放呢!真的!」妳看我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又用更強烈的語氣繼續警告。或許是妳真的不適合做這種角色吧!我完全無法把這些警告當真。
「算了,我要走了。」妳有點生悶氣地走進了浪裡,海水逐漸高過妳的雙腳、身體,。看著這個畫面,我有股衝動想把妳拉上來,當然我沒那麼做。只是心裡的煎熬就像當年沒將妳救活,痛苦。
「妳明年還會在嗎?」我大聲的問著妳,但妳沒有回答我。妳只是轉過頭,看了我一眼,我還是無法讀出裡頭的訊息。一個眨眼,妳的身影已經消失,就像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
傻傻的望著海浪,手裡還拎著夾腳拖。看著我們沿路走來的腳印,發現妳的腳印根本就不存在,又或者真的淡得看不見?我從沒跟別人提起妳,就像個屬於妳我的秘密。
或許哪天妳消失了,我們的牽絆也就會煙消雲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