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大家好,我是BD(羞)。不好意思,這將會是一篇頗長的文章,而且一丁點也不甜蜜,真是萬分抱歉,但如果有人能喜歡就好了(嘆),總之請大家多指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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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一月,煙波緲緲的湖邊都城裡他們分別,隆隆火砲聲在彼岸響起,她望著穿軍服他的背影溶進豔色夕陽裡,心裡知道他不會回來了。
但知道是一回事,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仍日日夜夜望著渡口,盼著甚麼?她也不曉得。
一晃眼十個寒暑已過,都城已不再是首都,飄揚在街上的旗換了,來往的人雜了,原先會在街頭狠瞪路人的黨衛軍也少了。
「恩吭。」
瑪納艾自恍神中恢復過來,手中的針線活又停擺了好一陣子,坐在不遠處、櫃臺旁的波博遜太太不滿的橫了瑪納艾一眼說:「我付錢可不是請妳來發呆的。」
「對不起。」瑪納艾垂下頭,飛快的將扣子縫上。
「明天還有兩百多件的訂單,以這樣的速度根本別想做完……」波博遜太太不滿的碎碎唸著。
瑪納艾沒有回話。
「話說回來,」波博遜太太稍微放低聲調,「妳到底怎麼打算?總不能一直不結婚然後當個老姑婆吧?」
「我還沒找到適合的人。」她怯怯的說,波博遜太太每天都問一樣的問題,她也給一樣的答案,「而且我一個人也過得不錯。」
波博遜太太搖搖頭說:「恩哼,妳已經是老小姐嘍,再幾年就三十啦。」
「我曉得。」瑪納艾偷偷瞪了天花板一眼忍不住想,我的年紀我當然清楚才不需要妳來多說。
「妳才不曉得,妳已經不是當年的新年舞會舞皇后瑪納艾了。」波博遜太太嘆了口氣,「這幾年很多小夥子追著妳跑,妳連個眼神也不給,妳瞧那個詹佛利?四年前被妳拒絕後就開始跟麵包店的女兒約會,現在已經生了三個孩子。」
「詹佛利是個好人。」瑪納艾忍不住在心裡想,一年一個?詹佛也真是拼命,可憐的波黎拉簡直像隻母雞。
「那年和他一起追求妳還大打出手的是誰?我想想……瑞魯森家的大兒子?沒錯,那個小胖子……他現在在街口那裡開了書店而且也結了婚,說到他老婆瑪麗啊……」
「瑪麗雖然是海辛格人,但很溫柔,我替察布感到開心。」海辛格人這個字眼仍讓瑪納艾心頭一刺。
回來的人說,他被海辛格人關進331戰俘營,331戰俘營先是進駐達澤,再北送至挨伐,輾轉前往布列尼、斯洛迪雅、孟列、迪格拉斯……
她房裡有張地圖描繪著這些路線,一萬八千公里外,一場山區暴雪讓整個戰俘營沒了音訊,印證了當年她的直覺。
怨恨嗎?她暗自思索,卻發覺得自己無法憎恨甚麼,只是一根針仍微微刺痛著她,暗淌著血。
「溫柔?哈?那女人總有一天會露出海辛格獠牙!看她那雙藍眼睛,眼睛怎會是冰的顏色?頭髮怎麼會是不知羞恥的紅色?你聽聽她名字那個古怪發音」波博遜太太猛烈搖頭,原先整齊的頭髮落了幾根下來,她連忙將頭髮再扎回去,「妳一定沒聽過他們是怎麼對待戰俘,我聽說啊……」
瑪納艾抬頭無奈的看著波博遜太太,波博遜太太在戰爭中失去兩個兒子,她明白波博遜太太的痛比自己深,但實在不太喜歡聽她說那些誇大的流言。
但她看見絲絲白髮正被巧妙的埋進裡層,只露出烏黑的髮色。瑪納艾這才發覺波博遜太太已經有了白髮。
她想起少女時的自己最愛上波博遜太太店裡看最時髦的布料、帽子、緞帶,那時波博遜太太新婚不久,擁有一頭柔亮的黑髮與纖細腰身,自己的新年舞會舞后后冠還是從波博遜太太手上拿到的。
她沒再聽進波博遜太太任何一句話。
那個波博遜太太,既時髦又美麗開朗的波博遜太太已經有了白髮。
瑪納艾覺得世界太不真實了。
對她而言,最後一次新年舞會還像是幾天前的事,她們喝酒歌唱狂舞,從夕陽餘暉落進交誼廳到格日清晨。他第一次對她說『我愛妳』,第一次跳雙人舞,第一次接吻,這些沒有第二次的第一次,都比昨天發生的事還要清晰的烙在她腦海裡。
就像波博遜太太,波博遜太太就應該還是那個波博遜太太,現在這個波博遜太太究竟是誰?魚尾紋爬在眼角、不再細嫩的雙手、已經藏不住的班班白髮,一身褐色、注重實用的連衣裙,簡直就像尋常的中年太太。
瑪納艾迷惘了。她知道已經過了十年,但從來沒有真正去感受十年的份量究竟有多沉重,她好久不曾真心去感受事過境遷,也沒有認真正視自己的改變。
她透過玻璃偷望自己的模樣……
不再是那個雙頰飛紅的少女,而是一個愁著眉的老姑娘,還用紅緞帶綁著不太合適的公主頭,一身洋裝不但合年齡、也不合身。
瑪納艾默默的將緞帶拿下捏在手裡,她也想把一身衣服換掉,更想大吼大叫;她心中發冷,混身發燙,她感到無地自處。
我怎麼了?我該怎麼辦?瑪納艾不禁自問。
「親愛的?妳怎麼了?」波博遜太太湊過來,不再孅嫩的手撫上瑪納艾的額,「怎麼在發抖?」
「我沒事。」瑪納艾勉強擠出這麼一句,不自覺得她不想示弱,她依舊想表現出自己很好,一切都沒事的模樣。
「是不是累了?要不妳今天先回去吧?」波博遜太太擔心的說,「似乎有點發燒呢……」
瑪納艾搖搖頭,繼續低頭將扣子縫上。
這天瑪納艾仍在約好的時間下班,波博遜太太要她回家多休息,還送了一大塊魚給她。
她黯然走在街上,昏暗頹靡的街景讓她覺得刺眼,一切的一切都和她記憶中的不太相同,應該說她一直知道都城變成這樣了,過去那些美麗的房舍在半毀中被重建起來,但因為缺乏物資也缺乏閒情,通通都以『實用』為方針。
原先充滿各色塗料的牆面如今不是灰就是白,街燈也是鐵的黑,路也上也爬滿陰影,瑪納艾覺得整個街道罩著陰霾。
我是累了,就像這個城市一樣累到毫無生氣。瑪納艾這麼想著,她覺得自己一口氣老了十歲,而且甚麼都沒有剩下。
她習慣性望了眼渡口,最後一班船鳴著汽笛離開,來自遠方的人們駝著背、拖著步伐走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黑髮灰眸的埃森人,也有赤髮碧眼海辛格人,更有黑皮膚的遠東人士。
但如同十年來的每一天,沒有她所等待的人,甚至連個軍人也沒有。她轉離渡口前的大街,拐進一條老街道,比剛才更加陰暗,她的情緒也更加陰鬱。
這時,街燈從遠處緩慢的、一個一個的亮了,煤氣燈溫黃燃著夜晚。
「這不是瑪滋(小甜餅,瑪納艾的小名)姑娘嗎?」守夜人挺著圓滾滾的肚子用長長的點火器代替槍行了個禮,「晚上好啊。」
老守夜人咧開嘴開懷的笑著,大鬍子像初雪般潔白。
「達維利叔叔您好。」瑪納艾點頭致意,隨後又暗自後悔,一個快三十歲的人實在不應該叫別人叔叔,而應該用『先生』才是。
「要回家去嗎?」
「嗯。」
「叔叔陪妳走一段吧?妳家那裡不太安寧。」
「那太麻煩您了。」瑪納艾趕忙揮手。
達維利只是笑得開懷說道:「不麻煩,應該說我這個胖老頭也希望小甜餅可以陪陪我啊,又那麼剛巧我的巡邏路線就到妳家附近,還是妳嫌棄老胖子我,不願意和我散散步?」
「怎麼會……」瑪納艾苦苦一笑,同時也覺得有些溫暖。
兒時玩伴、鄰居們不是沒了音訊就是結婚且減少往來了,達維利是少數仍有交集的老相識。
達維利邊點燈,邊東家長、西家短的和瑪納艾聊著天,比起波博遜太太,達維利的話題相當散亂,從地方八卦到國家情勢、牛隻養育到他襪子上的破洞,但卻讓人感到輕鬆舒服。
瑪納艾有一句沒一句應著,不時被達維利逗笑,逐漸的心情好了起來。
「對啦,市民交誼廳已經重建起來嘍,聽說今年將要再次舉辦新年舞會唷!年輕人們個個都很興奮呢。」
「新年……舞會?」瑪納艾有種心往下一跌的感覺。
「是啊,小甜餅妳不曉得嗎?」
「我不清楚,我……不太關注那些事。」瑪納艾小聲的說。
「時間是一個星期後的晚上。」達維利對瑪納艾眨眨眼,「一定很好玩的,到時可別忘記要跟叔叔我跳支舞唷。」
「我大概……」瑪納艾想說的話哽在喉間,瞬間她的腦海裡一片空白。達維利順著瑪納艾的視線望去,眼前的景像讓這個老人同樣驚訝。
那個男人正靠在瑪納艾家門旁,奄奄一息。
那張臉瑪納艾從未遺忘。
她仍穿著他們相遇那個時節的衣服、做那時的打扮,她仍在夢中與他相遇,而他就像從夢中跌出來似的,除了穿著破爛軍服、臉上多了點滄桑。
「龐梭爾……」瑪納艾顫著手挨近他。
那雙眼微睜,一絲碧色虛弱回望,他說:「我回來了。」
龐梭爾睡了,瑪納艾就著燈火望著那張臉,她腦海裡甚麼也沒有,甚至連呼吸都被遺忘。
「妳確定不需要我留下來陪妳?」達維利抓著帽子一臉擔心,他不太信任床上的男人。
「達維利叔叔……他回來了。」
「我們不能確定……我的意思是,他的確長得很像,但……」
「這是他的狗牌,是我親手替他掛上的。」瑪納艾憐愛的拿起那鋼製小牌,神情複雜得讓達維利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不是該繼續說下去?達維利苦惱起來。那身軍服很古怪,那男人給達維利的感覺也很古怪,而現在,瑪納艾的表情也同樣古怪,這讓單純的達維利不知該怎麼應付。
「我二十八了……叔叔,」瑪納艾嘆了口氣,「我可以保護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達維利緊抓帽子,胖胖的身軀越縮越小,「那麼……如果龐梭爾醒來,請替我問聲好。」
「我會告訴他,我送你出去吧?」瑪納艾起身想開門,卻被老人擺手制止。
「不用了,」老人戴起帽子,「妳要保重。」
「我會的。」瑪納艾保證,對老人點點頭,卻像想到甚麼似的,輕聲的說,「那個……達維利叔叔……」
「嗯?」老人有點欣喜的轉頭。
「可以別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嗎?」
「嗯。」老人黯然低下頭,默默拉上門。
聽著門板嘎啦一聲闔上,瑪納艾不禁悄悄流下淚。
在如少女般的房裡,二十七歲的女子就著火光一次次喚著一個名字,龐梭爾……龐梭爾……龐梭爾,彷彿要將時間拉回、將兩人拉近、將一切的一切都弭平。
翌晨,瑪納艾睜眼,龐梭爾的臉龐落進眼裡,他正呆望趴睡在自己身上的瑪納艾,灰眼睛與瑪納艾四目交接時,還閃過一抹羞澀。
「這麼早醒來了?」瑪納艾揉揉眼,「你應該叫醒我的,我好替你弄點吃的。」
「我看妳……睡得很甜。」龐梭爾說。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失去過往的活力與輕快,承載著年歲與爭戰的重擔。
「你一定走了很遠的路才到家不是嗎?」瑪納艾微微一笑,「醒來一定想吃些家鄉菜吧?昨天我收到一大塊墨本魚。」
「妳……」
「嗯?」
「妳沒甚麼變。」龐梭爾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張照片比對著,「還和以前一樣。」
「我變了很多。」她淡然的說。
「嗯。」龐梭爾愣愣點頭沒再說話,靜默在兩人間凝結,像是度量該先說些甚麼、該怎麼做,但遲遲沒有人先開口。晨光挾著霧氣讓窗景朦朧如夢,一道黑色的身影從湖面歸來,展著翅落在瑪納艾家屋頂上。
「湖鷗回來了,」瑪納艾輕聲的說,在都城這裡,早歸的湖鷗是人們用早餐的指標,「要不要再睡一下?你一定累了。」
龐梭爾像在沉思,他灰色的雙眼不像停留於此,而是不停的飄、飄向遠方、飄向煙硝瀰漫之地,他喃喃地說:「累了嗎?我可能真的累了……」
「我去弄點吃的吧,你等等。」瑪納艾說完便離開,腳步得急促讓老房子的地板嘎吱作響,瑪納艾發現自己的心臟狂跳,活像個不知所措的少女,她幾乎是奔下樓,直到轉進廚房裡才鬆了口氣。
不,一口氣才鬆了一半,這位老小姐馬上又緊張了起來。她煩躁的環視一下屋裡,覺得這真是太糟糕了。這一個月來都在波博遜太太那裡幫忙,家裡亂得不像話,堆積的食器、還沾了點油污的桌巾,更別提地板早在兩個星期就該打蠟了。
他一定會覺得我很懶散。瑪納艾想著,然後漲紅了臉三步併作兩步跑到廚櫃前,就著玻璃當鏡子審視自己的模樣……清湯掛麵的頭髮還亂翹著、嘴邊沾著口水印、雙眼有些浮腫,皮膚看起來粗得像砂紙。
老天。
她用力抹一把臉,只差沒有哭出來。
她知道現在已經沒有時間敷臉了,更何況她已經四、五年沒有像少女般保養自己,現在馬上做也不會有甚麼成效;她試著把頭髮盤起來,但怎麼都不順利,她不習慣仕女髮型,到最後仍然把頭髮紮成簡單的馬尾,她覺得自己該換件衣服,但左思右想,櫃子裡那些已經不合時宜的衣服怎麼穿都不會有她渴望的效果。
她輕跺了一下腳,無奈又苦惱,垂著肩轉過身,卻被不知甚麼時候下樓的龐梭爾給嚇了一跳。
他正站在小餐桌旁審視著上頭的書本,瑪納艾一張臉紅得像蘋果,倒退兩步碰地撞在廚櫃上。
龐梭爾抬頭說:「嚇到妳了嗎?抱歉……我該出個聲的。」
「不……不會,我只是……只是不太習慣家裡有男人。」瑪納艾急忙搖頭,又暗自後悔。我說這個做甚麼?我是在表達甚麼?她真的很希望自己可以說出更得體的話,不要還像個小女孩。
瑪納艾轉過身子,決定把昨天波博遜太太送的墨本魚給料理掉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打開廚櫃的瞬間她就傻了……幾乎沒有能用的佐料,她想起這幾年自己總是久久才採買一次,平常自己一個人吃飯,有甚麼就將就的吃了,但今天有客人。
客人?瑪納艾搖搖頭,把自己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趕出腦海。
身後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音,瑪納艾偏頭偷望,龐梭爾正面無表情的閱讀她的書。
「瑪麗常會帶書給我……啊,瑪麗是察布的老婆,還記得嗎?胖察布。」瑪納艾試著開啟話題,她需要說話,否則會緊張到連刀都拿不好。
「瑪麗?海辛格人?」
「你怎麼知道?她是個長相甜美的美人,人也很溫柔呢,瑪麗她嫁給察布真是太可惜了啦,雖然也有人說她身為海辛格人太可惜了,不過我……」瑪納艾突然停下話題。她覺得自己太沒神經了,在曾被海辛格人俘虜的人面前談論海辛格人似乎不太恰當,她不知自己該不該回頭,或者該說些甚麼混過這個話題。
「瑪麗是很常見的海辛格名字。」不等瑪納艾再開口,龐梭爾便冷冷的說。
兩人的交談再度停止,真的很想掐死自己。我真差勁……說話不經大腦,又這麼邋遢。
這時一陣救命的扣門聲響起,稚嫩的童音在外頭嚷著『牛奶』,瑪納艾像是得救般拿起牛奶壺快步奔向前去。
「瑪納艾小姐您早。」站在門口的孩子對瑪納艾鞠躬,身後停了輛對他而言過大的老三輪車。
「早啊。」瑪納艾應著,突然覺得這孩子怎麼會直呼自己的名字,這對一個淑女來說似乎不太尊重……不過,現在不是在意這種事的時候。她深思了一會兒,認真的對孩子說:「盧潘,我要你到渡口街一百零五號、波博遜雜貨店幫我傳話,請幫我告訴波博遜太太沒有辦法過去幫忙了。」
「波博遜太太?她肯定會問東問西的。」盧潘挑挑眉,一邊從三輪車上的大鋼瓶裡舀牛奶給瑪納艾。
「你就說我病了。」
「病了?」盧潘瞇著眼,「看起來不像。」
「你就說我病了,總之就這樣說,這五分錢給你。」
盧潘一雙灰眼睛瞪得又大又亮:「哦呵,是!瑪納艾小姐病到連腰都挺不直爬著出來拿牛奶!」
「厄……大可不用那麼誇張……請適當的……」瑪納艾不禁冒了點冷汗,拜託這孩子真的沒問題嗎?
「放心放心。那麼,瑪納艾小姐明天見啦。」盧潘開心的跳上老三輪車,搖搖擺擺的往下一戶人家前進,沒一會兒就見他停下拍了下一家的門板大喊一聲『牛奶』。
這樣真的好嗎?瑪納艾自問,但心頭沒有答案。明知道波博遜太太根本忙不過來自己卻自私的請假在家,但她有必須要做的事,兩相取捨,只能如此。
想著,瑪納艾緊咬下唇。
昨晚便浸在檸檬汁裡的生魚丁被倒進些許蘋果醋、一點去年夏天製造的蕃茄醬、些許達維利叔叔之前送的私釀酒、最後一匙番紅花醬與最後一顆甜菜切丁;輕輕翻攪,最後用幾片羅勒妝點在上頭。
她切了幾片硬麵包塞進玻璃碗裡,一旁是紅蘿蔔條、散撥的萵苣以及一大匙拌進奶油的馬鈴薯泥。
瑪納艾大概將整個廚房裡堪用的東西通通都扔進去了,實在不敢保證味到,更何況這並非適合冷湯的季節,但木碳前幾天就用完了,安博先生今天才會送過來。
「我本來想做點熱湯,但木碳剛好用完了。」瑪納艾解釋道,冷湯與沙拉拼盤已經上桌,牛奶也倒滿杯子。
「謝謝。」龐梭爾嘴角皺了一下。
那是微笑嗎?瑪納艾困惑的看著他。
兩人靜靜的吃著早餐,酸中帶辣的冷湯口感不壞,波博遜太太送的墨本魚還很鮮嫩,馬鈴薯泥的味道不太妙,畢竟是兩天前做起來放的東西了,值得慶幸的是昨天買回來的萵苣與蘿蔔品質都很好,香甜可口。
瑪納艾鬆了口氣,勉強算是不過不失的一餐吧?
「我來洗碗吧?」飯後,龐梭爾說。
「不用,我來就……」不等瑪納艾拒絕,龐梭爾已經逕自起身,他點點頭、又皺皺嘴角。
瑪納艾望著他的背影心想,那果然是微笑嗎?還真是個不會笑的人。
晨光灑進靜謐的廚房,一掃這湖畔都城的溼冷氣息,時間大約是十時,瑪納艾不自覺瞇著眼,盯著龐梭爾瞧。
她不禁開始在心裡想他經歷過甚麼事?這十年來他做了甚麼、而我又做了甚麼?不,我甚麼也沒有做,我只是……只是還像十年前一樣的過日子而已。
用一樣的髮型、穿一樣的衣服、去一樣的地方、想一樣的事,總是在那昏暗的櫥窗前望著渡口,一針又一針縫著襯衫、吊帶、襪子或是織著手套、圍巾。
我甚至不曾哭泣。那些哭泣的女人怎麼會有哭泣的勇氣?怎麼會接受深愛的人遠離的事實?
也許是我懦弱而不是其他人勇敢吧?我要逃避到甚麼時候呢?真的可以就這樣下去嗎?
下星期有新年舞會。
啊,我真不應該請假,不應該讓達維利叔叔回去,不應該把他留下。
我該先訂木碳的,我該去採買。
我應該活下去。
也許是太過勞累了,瑪納艾就這樣想著想著,不知不覺打起瞌睡,她睡得很沉很沉,彷彿跌進深海裡,在一片黑闇中沉浮,她沒有夢境,只是純然的睡著。
直到她在睜眼,迷濛的眼睛被一片但橘的夕色嚇著,她回頭確認牆上的老鐘,老天……已經三點多了。
龐梭爾不在廚房裡,而且廚房明顯的變乾淨了許多。所有待清洗的餐具都已經洗淨,桌椅亮晶晶的,散落在桌上的書本也被通通收走,除了她正在閱讀的那本以外。
是他?他是怎麼知道我正在看哪一本?瑪納艾暗自納悶,一邊起身尋找龐梭爾的身影。
她的房子煥然一新。
再看不見一絲灰塵,桌巾在小院子裡白漂漂的飄著,地板被打了臘,破損的地板被修補好,每一個銅門把都光可鑑人,甚至連剛送來的木碳都已經被放進儲藏室裡。
瑪納艾一步步走上二樓,最後在自己房裡發現他。
他正在看那個后冠,那年的新年舞會舞皇后后冠,她的名字還在上頭。他撫摸后冠,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出神的模樣不容任何人打斷,有某個瞬間,瑪納艾覺得自己也像回到十年前那個夜晚。
那個美麗的夜晚,他們手挽著手在舞池中旋轉。在場地的角落,她答應了他的求婚。他告訴她有一天將要前往戰場的事,她倔強的笑著要他加油。他們從沒想過戰爭會漫延得那麼快,也沒想過他將不會回到這個城市,不會回到等待他的女孩身邊來。
瑪納艾微微閉上眼睛,悄悄掉著眼淚。
「妳醒了?」龐梭爾終於注意到她,「不好意思我擅自做了一點事。」
「我才要謝謝你。」她抹著眼淚。
「妳喜歡看書?」像是注意到她通紅的雙眼,龐梭爾忽然指著書櫃問。
「咦?啊……算是吧。在家的時間我大多在看書。」
「我從不知道妳喜歡看書。」
「你不知道的事還很多。」瑪納艾微微一笑。
「也許吧?但看見妳房裡的書架時我很開心,因為我也喜歡看書。」
「真的?」
「在戰俘營裡,有個和我鍊在一起的人很喜歡看書,雖然我們沒有書看但他卻會告訴我許多神奇的故事,我很感激他。妳怎麼開始閱讀的?我記得妳以前喜歡漂亮帽子勝過書本。」
「發生了很多事……身邊的環境一直在改變,但我沒有改變,有一陣子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就剩下我一個人而已,那時我認識了瑪麗,她帶我去參加朗誦會,我不喜歡,但卻因此喜歡閱讀,閱讀時就像是進入另個世界一樣,現實怎麼樣都無謂了,因此我就一頭掉進書的世界裡。」瑪納艾滔滔不絕的說著,「那個……跟你鍊在一起的人怎麼了呢?」
「死了。」龐梭爾簡短的應道。
「怎麼死的?」瑪納艾緊咬下唇,努力控制聲調。
「生病。」
「告訴我更詳細的事。」
「……」龐梭爾望著她,帶點困惑與央求,但瑪納艾倔強的回望讓他不得不繼續說下去,「我們被暴風雪困在山上,那些軍人遺棄了我們,同為俘虜的伙伴幾乎都死在山上,只有我和跟我鍊在一起的人平安逃到山下來。我們一路往南走,卻在里拉遇上黃熱病流行,我們倆都病倒,只有我活了下來。」
「我想聽的不是這個,」瑪納艾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她哽咽著,淚水流個不停,「你究竟來做甚麼?」
「我回來……」
「你們當我是笨蛋嗎?」
「我……」
「你根本不是他!」瑪納艾放聲大哭,夕陽下,龐梭爾的灰眸逐漸褪成碧色,雙肩無力的垂下。
「龐梭爾……長得和我很像,雖然我是個海辛格混血,但我們真的很像。」他沉沉的說,「我們看見彼此時也嚇了一跳,加上我們又被鍊在一起,因此便成為好朋友。他是個很樂觀又風趣的人,和沉默寡言的我完全不一樣,如果沒有他,戰俘營的生活我根本撐不下去老早就自殺了。
我很感激他。
我們染上黃熱病時身上根本沒有半毛錢可以看醫生,只能靠意志力彼此勉勵,因此我們約定,如果其中一個人死了,那麼另一個人就要回對方家鄉去照顧對方的未婚妻。」
他停了停,看著哭得滿臉通紅的瑪納艾,忍不住輕輕摟住她。
「我們……不希望對方最重視的人難過,我知道這種方法很差勁,抱歉。」
龐梭爾死了。
不會回來了。
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嗎?龐梭爾不會那麼早起、龐梭爾沒有那麼少話、龐梭爾一定會抱怨一桌冰冷的食物,他會大笑,而且會緊緊抱住我。
「對不起。」他說。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對不起。」她說。
瑪納艾抹掉眼淚擠出一絲微笑,她說:「謝謝你過來陪我,但你不是龐梭爾,永遠不會是。」
「嗯。」
「你回家鄉去吧,還有人在等你不是嗎?」
「但是……」
「沒關係的唷,」瑪納艾彷彿要將十年份一次哭完淚水仍不停滑落,但嘴角甜甜一笑說:「我可以的。龐梭爾一定也會這麼說的。」
他低著頭不發一語。瑪納艾輕輕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胸前說道:「已經夠了,真的,很謝謝你,但戰爭已經結束了,徹底結束了,你們都該回家,回自己的家。」
「你叫甚麼名字?」
「約翰。」
「謝謝你,約翰,我會記得你。」
「我也會記得妳,永遠。」
「謝謝你。」
「謝謝妳。」
最後一絲豔紅雲彩燃盡,約翰的背影已經消失在街的那頭,再不久,達維利便會從另一頭走來,一邊點亮每一盞街燈。
波博遜太太晚點可能也會來,她肯定會雞婆的來探病並帶來一大堆食物。
安博先生和盧潘那小鬼大概會到處去說些有的沒的,但這些都已經是不需要在意的事了。
接下來就是新年舞會了嗎?
她想起自己的舞鞋、久未見面的老友還有許許多多的事。
總之,小甜餅將在新年夜裡起舞。
她想著,淚中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