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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色的玉繩(5)(END)

作者:一之瀨初歌│舞-HiME 系列│2011-01-01 20:27:20│巴幣:0│人氣:306
滿載心中的情緒太過龐雜無法釐清,最終我只能拙劣地濃縮成四個字。

『幸好有妳。』

靜留,謝謝妳,真的……謝謝妳。



在那無法動彈的一年裡,她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聽著規律低吟的機械聲傳入耳中,總做著相同的夢。夢在三個不同顏色的場景中反覆,溫暖明亮的研究室內、窗外陰雨狂嘯的轎車中,以及冒著泡沫卻寂靜窒息的海裡。

有時候是Duran走動時頸鍊晃動的聲音,有時候是自己吃力地踮起腳尖旋開研究室門把的聲音,或是雨刷猛烈刮著車窗排開雨水的聲音,或是劇烈的撞擊及墜落感後冰涼海水灌入的洶湧聲音。

『我的公主殿下,一個人來接我嗎?』

小小的夏樹最喜歡聽見母親笑著說話的時候。有一天,她聽見男人的聲音。

『醫生,她還有復原的機會嗎?』

『我們會盡力。』

『這樣……』

那一陣子,男人的聲音會出現,但是間隔越來越長。夏樹努力回想說話的感覺,想告訴男人,她越來越能聽清楚他話裡的每個字。終於,她覆在氧氣罩下的嘴能說出微弱的單詞,她決定下次男人來時要給他個驚喜,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喊他一聲。

男人來了,身後跟著一個夏樹沒見過的女人。

『夏樹,對不起……』

男人喚了她的名字,卻只是站在床邊看著她。那女人走了進來拍拍男人的肩膀,男人轉過頭去,搭上她的肩,頭也不回走出病房。

啪噠、啪噠、啪噠、啪噠……

小小的夏樹沒有想過,逐漸遠去的踅音如此可怕,震駭的她從此忘記那個鎖在喉中喊不出聲的詞該怎麼唸。

一年後,夏樹踩著穩穩的腳步走出醫院,內心卻滿是對他的疑問與不解。遠在國外的男人寄了份包裹給她,一棟房子的所有權狀、雇請傭人的契約、風華學園的初中部入學同意書,以及一本結存驚人的存摺。

在沒開燈的房間裡翻看那疊冷冰冰的白底黑字文件,夏樹一點也不明白這份包裹的意義是什麼,誰都好,她只想聽聽帶著關心的聲音。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越來越黑的房間內,只響著自己的心跳及滴落的淚水,小小的夏樹越發無助。

夏樹知道母親的死亡並不是樁單純的車禍,墜落前她看見那群黑衣叔叔們的身影。曾認真聽她說起的傭人都以憐憫的目光摸著她的頭,夏樹沉默了,只想告訴那男人母親是被害死的,但是翻遍他留下的文件及物品,也找不到任何地址與聯絡方式。

夏樹以為是自己做了什麼錯事,所以那男人才遠走國外。於是她遵照他的期望入學風華,希望能以此為起點揭開母親死亡的真相,更期望著有一天曾疼愛她的男人能再次出現在眼前。後來,她看見並理解了「外遇」這個詞,夏樹才想起她在場的時候,母親對他的微笑總是如此勉強僵硬。

從此,夏樹的內心不再存有「相信」,破碎的希望轉為強烈的憎恨。

任性揮霍大筆錢買下一層高級公寓及一輛重型機車,那男人仍毫無訊息,下個月存摺的數字卻跳得更高。連責罵也沒有,只有充滿銅臭的補償,怒火燃燒後夏樹滿心冰涼。

人類……沒有一個可以信賴!除了自己與媽媽,這世界不存在任何能信任的東西!

學校、同學什麼的都是礙事物,只有用錢買來的情報與嚴苛鍛鍊下越來越靈活的身手才能令她感到充實。看見天空那顆紅星時,夏樹會想起母親,然後再一次告訴自己,不可以軟弱、必須向那隱藏起來的敵人復仇!

力量。

對,她只需要能助她復仇的力量,別的什麼都不需要!

彷彿要證明強者與力量才是真理似的,夏樹伸出手,掐向面前迎風輕擺的小花。



「那樣做的話,花會死掉唷。」



初二那年,靜留突然闖入她黑白的生命中。當時,微笑著的她背後是大片繽紛春季的顏色。

也許是被撞破壞事的窘迫,也許是週遭強烈起來的櫻色讓她感到突兀,更也許是那怪腔怪調的說教讓人不耐煩,夏樹轉頭就走。

「我……我是藤乃靜留。」

像是對待那些想與她接觸的同學般,夏樹比平常更兇惡地撇下一句話,大踏步離去。

她聽過她的名字。就算是與學校生活極度脫節的她,也知道這個名字代表一位風華的名人。在偶爾到校的日子裡,她總看見那個漂亮的人被一群女學生簇擁著,笑著、聊著。

沒來由地一陣煩躁,夏樹再度蹺課。獨自走在學園內人煙稀少之處,令她感到平靜與心安。

人際關係都是多餘的,只有自己能信賴──在心裡大聲說著話,夏樹爬上小坡,看見那棵枝葉繁盛的大樹。每逢蹺課,她都會來這棵樹下午睡,這棵樹的厚實樹冠讓她感到母親呵護般的溫柔。晴藍的天總無聲在眼前攤展,令胸中她從不承認的寂寞得以宣洩,清醒時她會站在坡上俯瞰整片風華,在迎面的風中提醒自己要堅強、要報仇。

那一天,夏樹睡夢中聽見輕微的腳步聲因而醒覺,竟看見前些日子在庭園裡遇見的那個人。她嘴裡說著抱歉,人走到樹旁靠坐下去。附近有人就不甚自在,即便是看起來沒有惡意與好奇的她。夏樹坐起身來打算離去,卻看見她摀著肚子臉色有異。

「我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一會就走。」

她笑笑地說,笑容裡夾雜打擾到人的歉意。

生理痛?夏樹知道那感覺不舒服,於是連自己都驚訝地,她建議她去醫護室。舉步離去時,那個人喊住她。為什麼每個人都知道她那可憎的姓氏?不耐煩的情緒又升了起來。她實在不願意和人多有接觸,顧念背後是個病人,夏樹用平常的聲音拒絕她進一步的接觸。

「啊啦,就是有事才叫住妳呢。妳的書包被遺棄了……」

僵了一下夏樹才轉身拾起書包,抬眼時那個人朝她笑了笑。不帶戲謔不帶偽善不帶任何意圖,單純無情緒的微笑,卻有種不可思議暖風般的視覺效果,為了壓下陌生的羞澀感,夏樹用力哼了一聲,邁著比平常更大幅度的步伐離去。



當她發現私人享用的大樹底總會多出一個人時,夏樹十分不悅。

那個後來想起名字叫做藤乃靜留的人似乎也喜歡上這株大樹。她只是靜靜在樹旁看著書、吃著午餐,不跟她說話也不吵鬧,再者這大樹屬於風華學園而不是玖我夏樹的財產,因此夏樹無計可施地只能要自己離開或忽略她的存在逕自睡去。

夏樹曾感到疑惑,這幾年間逐漸訓練起來的警備心似乎不會對她產生作用?有她在的時候,自己仍與平常一樣睡得安穩。

大概……是因為她總是笑得很無害的緣故?不像其他人那樣帶有明顯的好奇心與興趣,她只是安安靜靜待在一旁,幾次認真觀察,察覺的她也只是回以溫和的微笑。不知為何,那樣和煦的笑容總讓夏樹難以適應,卻又無法說出哪裡不對勁。

漸漸地,夏樹發現自己竟習慣她的存在。

偶爾她會打破兩人之間的寂靜和她聊聊,夏樹總是沉默多回得少。有一日,她突然問起夏樹手腳上的傷口。不想回答。夏樹偏過頭去不吭一聲,半晌才愕然發覺自己竟沒有直接拒絕,也無意甩頭就走。為什麼?是因為她的詢問裡透著一絲幾乎令人忘卻的關心嗎?

對於夏樹的沉默不語,她沒有多說什麼,隔日卻拿出繃帶和紗布,自己竟任著她包紮了。

「玖我同學,傷口要好好處理呢,感染髒東西就麻煩了。」

聽見那樣柔和而帶點擔憂的語氣,夏樹想起小時候與母親間的事情,一些本已遺忘、曾經美好的時光。恍恍惚惚地,暖意淌過心頭。

夏樹忽然討厭起她稱她玖我──要與她談話,就不要用那個令人生厭的稱呼。

「夏樹。……不要喊我玖我。」

事後夏樹卻覺得失策了。她笑得很開心、喚得很開心,她可窘得一點都不開心。此後,她總帶著笑夏樹長夏樹短的,夏樹還是習慣以無禮的「喂」喊她。

有一天她提議幫夏樹準備便當,嘴裡說著「指教我不成熟的廚藝」云云,夏樹搞不懂對一個人好還需要拐什麼彎抹什麼角?

夏樹忽然愣住了。

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她對她很好。會關心她的傷、會噓寒問暖、要幫總是亂吃的她準備便當,卻貨真價實沒有任何額外目的,隔了段她能接受的距離,無微不至又恰到好處,沒有侵入性質地對她笑著。

隔天出現在眼前的便當有她最喜歡的美乃滋,夏樹扒著飯還是想著為什麼她要對她這麼好?驀然察覺她一直投來的視線,夏樹瞪了回去。

「好殘忍……看夏樹吃得這麼開心,我很滿足啊。」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應,夏樹看著一臉欣慰的她直羞到耳根,差點甩了那美味的便當掉頭走人。午休時間快結束時,從昨日持續到此時的疑問仍然沒有答案,她提起餐盒時,夏樹終於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最起碼該說聲謝謝吧?

果然十分不習慣,數年之久沒說過,幾乎快忘記的話。她笑了,又是那樣柔和的微笑,卻有些促狹地想更進一步。打量了她幾眼,還是瞧不出有什麼不良意圖,因此夏樹不出口詢問也不加以拒絕。

「人家的名字可不叫喂呢……」

夏樹一驚,一方面是那句話令她意識到自己的過份之處,一方面是她竟露出極為委屈的表情。夏樹還在怔愣,預備鐘卻響了,她一笑轉身宛如沒事人般就要離去。看著她逐漸走遠,夏樹張了張嘴。該死的,為什麼話衝到喉頭又縮了回去!最終說出口時,那句話又啞又沉。

「明天見,靜……靜留。」

靜留一臉訝色回過頭,她惱怒為何把人的名字叫得這麼難聽而挫敗地偏開頭,卻被靜留戲弄了。窘得只能用怒吼掩蓋尷尬,背後的靜留開懷地笑出聲來。當那好聽的笑聲漸漸遠去,夏樹站在能俯瞰風華的大樹底,喃喃唸了兩三次靜留的名字。

原來,呼喚一個人的名字,可以如此心安。……很暖。

她隨便唸了個記得的班導師的名字。沒有任何感覺,反倒因為那總是對她的成績及出席率特別關注的目光而感到厭煩。

只有……「靜留」是嗎?腦海裡閃過曾在漆黑房間裡落淚無助的自己,夏樹有些明白了。那是她曾經盼望、渴求過單純關懷的目光,一呼喚就回應,但不過份干涉她的領域,所以……心中的不安會撫平、厭煩與焦躁不會形成,那目光卻又會在她感覺到壓力前不著痕跡退去。

夏樹啞然,這是靜留之所以總是被人圍繞的原因嗎?拿捏得如此漂亮的待人手法。倏地,夏樹臉色陰沉下來,踏著有些重的步伐走向校門。雖然不得不承認靜留很會應付人,但若有一絲一毫觸碰到底限,她可不會給她好臉色看!

彷彿挑戰似的,連續幾日夏樹刻意冷淡對待靜留,甚至不惜發起孩子氣式的怒來。最初靜留眼裡閃過一絲驚訝,夏樹心中微弱的得意還沒褪去,發現時不知為何又隨著靜留的步調走了,事情總以她輕淺的戲弄作結。

苦惱的夏樹放棄了,能嚇退同學,甚至令老師們也苦於應對的冷漠與桀驁碰上她如風似水的溫雅全無作用。反正……這樣的靜留也不會令她感到不愉快,算了。

事實上,夏樹忽略心底一個微小的感受──在瀰漫銅臭、危險與憤怒的復仇氣味裡,她曾經感到礙事的學校生活竟由於靜留的緣故不那麼討厭了。她還是會頻頻對天上的紅星及逝去的母親發誓著要堅強、要揪出兇手,卻沒有察覺她已很久沒有說出「人類沒有一個可以相信」。她仍然會說「只有自己可以信賴」,卻會毫不猶豫地背對著靜留睡覺。

有一天蹺課路經風華的花園,夏樹忽地明確感受到自己一點一滴的改變。震驚的她沒到大樹下,直接出了學校到月杜街熟悉的Roll Shacher酒吧去,坐在吧臺最角落悶不吭聲思索著。酒吧裡瀰漫的菸味及背後夾雜低俗笑話的哄笑聲此刻並不像平常那樣令她難耐,山田──認識的情報販子──坐到旁邊時,聳了聳肩告訴她沒有新的情報。夏樹應了一聲,彷彿證明自己執著於復仇的心沒有動搖,也依舊憎恨著遠方那個男人,仍走在正確的道路上般有一絲奇妙的平靜浮起,夏樹隨即離去。

確認靜留的存在與自己的復仇能取得平衡後,夏樹不再將思緒放在靜留讓她感受到的安心上,儘管她仍舊不曉得為何靜留要對她這麼好。

一天天氣晴朗,靜留對她飲料是牛奶一事有了意見。姑且不論那出乎夏樹意料的看法讓她不甚高興地意識到身為女性的一面──身為女性,就必須更努力讓自己不成為弱者──靜留的目光落在讓人尷尬的身體某處,氣急敗壞的夏樹衝口就說她是個怪人。

對,是個怪人。

講話是一片標準語中相當另類,語尾總是上揚的京都腔調,還莫名地對自認難接近的她很好──這句話出了口居然變成多管閒事,夏樹對自己也開始拐彎抹角感到錯愕,因此沒來得及反應靜留的答案。

「因為我喜歡夏樹啊。」

回過神來,腦中似乎有顆螺絲釘被那句突如其來又極端自然的話打脫,幾乎是手足無措地,夏樹罵了靜留笨蛋。她一愣過後顯得十分受傷,大概有生以來從沒被這詞形容過,靜留抗議抱怨的嗓音飽含委屈。

「討厭,夏樹好冷淡……我們是朋友啊。」

兩三句對話,夏樹受到的驚嚇比靜留更為巨大。

朋友。一個從醫院走出後她從未想起過的名詞。不是不懂那個詞的含意,只是自母親及Duran死後,她太過習慣獨自一人,便將身邊有人的踏實感忘記了。

不行。不能產生任何近似於依賴的感覺,只有自己可以信賴!儘管……儘管是靜留!

刻意提醒自己般,夏樹主動回想母親去世那個嘈雜的雨夜、Duran的悲鳴、自己的尖叫,以及海水嘩啦啦沖進車窗,無法呼吸的驚恐……對那群黑衣叔叔、那兇手組織的恨意果然翻了上來。

「夏樹?……妳沒事吧?」

一瞬間,黑夜褪去。低著頭的她又看見風華山坡上翠綠的草坪,擱在面前一乾二淨的餐盒,靜留傾身向前的影子。

復仇的意念確實在胸中翻湧,但為何聽到靜留的詢問,竟……夏樹翻身躺倒,直直瞪著天空裡壯麗的大朵白雲。她僵了臉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不說,內心有復仇的怒意,卻也浮動高興的情緒。

朋友嗎?對於靜留說彼此是朋友,自己沒有否認的念頭並因此感到高興,夏樹很驚訝。咀嚼著那份古怪的感受,夏樹瞥了靜留一眼,發現她一如往常翻著書,表情不起波瀾。身邊這麼多人、這麼多朋友陪著,也難怪靜留能將那句話說得如此自然。

夏樹時常在校園內看見被仰慕者環繞的靜留,她多半笑著和那些人交談,但夏樹遠遠望去,總會感覺一絲違和。試著將人群中的她代換成自己,夏樹登時一陣不耐。

「靜留,妳常常……身邊圍著這麼多人,不會煩嗎?」

「為什麼會煩?和可愛的女孩子們聊天挺有樂趣呢。」

夏樹無法理解有何樂趣可言,卻還不願意結束這個話題,她感受到的違和並非因此而起。驀地,有風吹來,撇開纏上臉的髮時,她懂了。人群裡的靜留只是微笑著,沒有那股春風似的特殊柔和感。若非她見慣靜留的笑,這其中的差異便無法察覺。明顯地,人群裡的笑只是種形式。

「老是勉強笑著,妳不累啊?」

不經意地隨口問著,內心嘀咕著不想笑就別笑啊、真搞不懂、果然是怪人等等失禮的話,樹底下的靜留卻突然笑起來。首次見她笑得肩膀亂顫,夏樹詫異地忽略靜留並沒有回應她,那事被美乃滋轉移話題後便不了了之。



認識靜留之後,時間流動的速度似乎變快了,一眨眼學期便告結束,迎來海風輕送的炎熱暑假。夏樹一如往常賣力調查,也一如往常因過少的情報量感到洩氣,然而與以往不同的是,她首次與人一起到風華市區逛街。也許是黏膩的氛圍及探查的瓶頸讓她煩躁不已吧?夏樹答應靜留電話中的提議,一同上了街轉換心情。

那次逛街發生預期外讓夏樹不願回想的慘烈事件,盛怒之下她卻脫口答應可惡的靜留以賠罪之名到自家廚房裡製作新口味的美乃滋。事後夏樹隱隱覺得不妥,美味的美乃滋入口時內心的疑問卻立即拋到九霄雲外。

首次踏進夏樹公寓的廚房看見垃圾桶及冰箱的內容物後,靜留臉色抹了一層綠。在屋子的主人大啖晚餐的時候,靜留委婉要求在夏樹方便時能來此「請夏樹指導她不成熟的廚藝」。對那擺在美味料理前,如今看來相當可笑的理由表示質疑時,靜留漂亮的紅色眼睛直直盯住夏樹,唇邊的微笑驀地散發不合時宜的寒氣。

『夏樹變成木乃伊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與其說是避免造成靜留的困擾,不如說是被其氣勢壓倒的夏樹就這樣接受靜留會出現在自己家裏煮飯的事實。事後她仍隱隱覺得不妥,卻對靜留抗議的「夏樹只會吃泡麵加美乃滋」無法反駁。

八月十五日,靜留不知為何準備了一桌十分精美的晚餐,每一道都是她愛吃的菜,夏樹吃得相當開心。靜留那天似乎特別高興,跟著夏樹玩PS3,聽她講解遊戲內容,待兩人察覺時時針已指向公車停駛的11點。

『我載妳回宿舍。』

在靜留面前停著一臺深藍色的重型機車,隨後兩人起了爭執。

『太危險了,夏樹還沒成年。』

靜留說來說去都是這個意思,夏樹生氣了。她感到被視為無法面對危險的弱者。

最後靜留妥協,兩人一路上卻不言不語,只有引擎的咆吼聲在悶熱的夏季夜晚裡響著。抵達宿舍時,靜留拿給夏樹一個小袋子,輕聲說了句「路上小心」目送她離去。滿臉狐疑的夏樹回到家打開一瞧,裡面竟是她向靜留稱讚過好多次的限量內衣。正覺莫名其妙又臉頰發燙的時候,電話響了,電話線那端傳來已經相當熟悉的京都腔。

『笨蛋!為什麼老是戲弄我啊妳!這內……這東西……妳這傢伙在想什麼啊!』

夏樹對著話筒大吼,沉默的靜留卻忽然笑出聲來。

『夏樹,生.日.快.樂!』

夏樹立刻愣住了。吃驚的緊繃感唰地一聲掃過背脊,滿腔怒喊胎死腹中。

『冰箱裡藏著蛋糕,記得退了冰再吃唷。』

為她的啞然失聲,彷彿惡作劇成功般輕笑著掛斷電話的靜留,不知道拿著話筒呆立許久的夏樹,翡翠色眼睛裡是難以言喻的傷懷與感動。

生日。那是與所有美好的過去一同埋葬近十年,夏樹自身也遺忘的日子。原以為再不會有機會聽見那四個字,卻有個人花下心思忙活,就為給自己一個愉快的夜晚。

夏樹默默走進廚房,冰箱一開便看見最上層有個用透明盒子密封的鵝黃色戚風蛋糕。緩緩地,夏樹蹲下去,仰著頭凝視那個蛋糕。

冰箱的涼氣陣陣吹來,橘色的暖光卻讓她維持那個姿勢怔愣了許久許久。



在那對夏樹而言十分特別的暑假裡,靜留曾在她家裏留宿一晚。是夜大雨滂沱,熄燈之後夏樹卻全無睡意,眼睛在一片黑暗裡愈加精神。她不喜歡雨夜,聽著嘩啦啦的雨聲時,總會想起有個孩子孤身待在讓人難以呼吸的黑暗裡,手裡捏著冰冷的文件、存摺與自己如雨般滴下的淚。

身側傳來靜留細細的呼吸聲,躺下時她還向夏樹說了一聲晚安──但是,現在這裡有那個會記著她生日、會唸著她亂吃,溫雅柔和的靜留。

夏樹坐起身來,盯著牆角的陰影發愣,不知不覺說起住院的事,靜留瞇起有些睏倦的紅色眼睛安安靜靜聽著。

「那男人在我住院的時候,搭著另外一個女人的肩膀,走了。……所以不要喊我……那個姓。」

驅走腦海中無助哭泣的小小自己後,夏樹停止回憶,為那可憎的男人與逝去的母親。驀地,身後一暖,有雙手臂環住夏樹。

是靜留。

從她身上傳來一股讓人心情穩定的稀淡香氣,背後的暖意在微涼的雨夜裡竟有種深刻的舒服。踏實的感覺慢慢地取代了那片冰涼的黑暗,夏樹才意識到自己被靜留緊緊擁著。

本已極不習慣與人身體接觸,此刻女孩子發育良好的柔軟雙峰更貼在僅著無袖汗衫的背上,夏樹一陣慌亂,當下卻無法像平常那樣粗魯地掙脫那雙手,只得尷尬著臉呼喚靜留。靜留馬上放開手垂著頭道歉,彷彿代替她似的,話聲有放輕的難過。

雨不知何時停了,她柔緩的嗓音在耳際迴盪,夏樹忽然聞見夜雨後的清新。咕噥了一句,夏樹背著靜留側身躺下,那雙翠色的眼睛卻依然睜得老大。

雨聲止歇的夜裡,夏樹不停在心裡問著同樣的問題。



靜留,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為什麼……



開學前幾天,山田帶來令人振奮的消息,她一直追查的組織有眉目了。夏樹告訴靜留她出席的日子會減少時,靜留眼底浮起淡淡的失落,夏樹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但是,母親的仇非報不可!絕對要摧毀那個組織!

然而,靜留的眼神卻讓她心裡一沉。

靜留的簡單要求夏樹答應了,兩人交換手機號碼後,對靜留的眉開眼笑雖然不甚了解,夏樹心裡的忐忑因她的笑雲消霧散卻是事實。夏樹雖很少到校,若有出席便會跟靜留約在放學後的學校後庭送她回宿舍,不得不承認,在危機四伏的探查中,她在這樣的習慣下感到片刻的心情穩定。

隨著那組織「一番地」及「HiME」兩個名詞的曝光,調查有了具體的方向,胸中燃燒著恨意,同時也更為踏實的夏樹行蹤越加不定,屢次在危險中穿梭。靜留幾次詢問,夏樹始終選擇閃躲與拒絕。

復仇是自己的事,沒必要也不能將靜留牽扯進來。

總是遭到敷衍的靜留反動似地提高戲弄夏樹的頻率,一次比一次更令人窘迫。常常話說著說著,不安分的手指便溜上臉來,甚至炫耀身材般從背後抱住夏樹,每次都讓她驚慌失措地不知道該怎麼掙開。早知如此,那一夜被抱時就應該擺起臉色兇她,夏樹自暴自棄想著,但她知道自己並不真的感覺不愉快。

種種戲弄之外,那雙紅色的眼睛會洩漏貨真價實的關懷。對於不喜與人親近的夏樹而言,與其說是不反抗靜留的舉動,稱為縱容更恰當也說不定,雖然意識到這點的本人從不承認。

當山田的情報將線索指向自己就讀的風華學園時,一切有了大幅度進展。事後回想起來彷彿作夢般的一夜,在那個神祕少年的引導下喚醒自身HiME的力量,收服child,並開拓了新的「線民」──儘管當事人迫水和夏樹都對這個名稱不表贊同。

帶著與迪蘭戰鬥後的傷出現在靜留面前時,意外地讓她白了臉。首次看見靜留如此嚴肅的表情,再不做點解釋也許靜留真會以那嚇人的決意讓她再也上不了機車。夏樹再三的保證勉強將靜留應付過去,她還是一臉擔憂抱怨夏樹讓她險些停了心跳。

看著這樣的靜留,從認識她起到目前為止感受過的一切在心底流過。

也許,是與靜留相處久了的關係吧,緩慢卻確實地,夏樹會開始顧及真正掛懷自己之人的心情。至少,不像半年前那樣總是冷著臉掉頭走人。對於靜留,她只能選擇隱瞞,不想讓她擔心。

儘管如此,就如同夏樹並未在她面前毫無保留,靜留也總是讓夏樹意外連連。春天到來時,站在學校公告欄前,夏樹呆住了。

下屆學生會長竟是她熟悉的那個人。

前往學生會室恭喜她時,坐在椅子上的靜留身穿象徵式的白色制服優雅地喝著茶。雖不會說出口卻不得不讚賞,那襲制服彷彿專為她設計般協調完美。此時的靜留散發著沉穩與幹練,真有那麼點像是個學生會長,但夏樹不會忘記那個愛戲弄人的靜留。

「剛說被大家拜託著不好拒絕,我只是想試試看自己能做到多少,而且對將來考試也有幫助。這個權限夏樹別在意,好好地利用順便得來的功能就是了。」

稍加詢問參選的理由,靜留的答案和微笑極為自然,急於調查風華學園祕密的夏樹當下便信了。離開時靜留淺笑著送走夏樹,陽光經地板反射,在她身上染了半身白金色的光輝。

她的微笑依舊美麗,卻令夏樹產生雕像般凝重的錯覺,瞬間,靜留彷彿心裡頭裝著事。

前往月杜街酒吧途中,夏樹越想越怪,最終皺起了眉。

明明最會應付人,怎麼不好拒絕那些請託?連續幾年擔任班長、活動委員會主席且勝任愉快又哪裡需要試試能做到多少?此外她可不是不知道每學期成績首位都是一個姓藤乃名靜留,連其他大學都注目,號稱提出申請馬上入學的人。那傢伙……



靜留,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我們是朋友啊。』

朋友……

風在耳邊呼嘯,極速下猛刮著皮衣的氣流卻不如以往那般磨利思緒。對於靜留,夏樹的迷惘更加擴大了。



直到那一夜飄起泣血夜楓,夏樹的迷惘才得到解答。然而,靜留卻不是她認識的那個靜留了。



※ ※ ※ ※ ※



還有很多、很多話想對妳說,但是……恐怕沒機會了。

靜留,我會帶著妳一起走,這是我的答覆。



原來,抽離生命的痛楚是這樣的滋味。

靜留,別露出快哭的表情好嗎?對,就是這樣,雖然有點痛,還是笑著迎接妳和我的結局吧?我也很高興。可以將剩下的事情託付給舞衣,毫無罣礙前來給妳我的決定。

舞衣擁有我所沒有的堅韌。

是的,別人總以為,或許妳也這麼認定,我很堅強。

若本已堅強,又何須要求自己不可軟弱?

十年前車禍墜崖後,我生命裡的一切理所當然都毀滅殆盡,只剩下復仇的念頭支撐著我站起來。那場冰冷的雨後,更連心中僅有的信念都崩塌得乾乾淨淨,流了整夜的淚。

自那刻起我便知道,我從不曾堅強。玖我夏樹不過是個逞強的孩子。

幸好,有妳。

人說快死的時候,一生的記憶會快速刷過一遍,那一定是因為想將美好的時光帶到生命的最盡頭吧。而我,除卻兒時記憶,全想著妳。



沉鬱的黑色之外,有春季的綠葉、夏季的浮雲、秋季的遠山及冬季的初雪。

冰涼的雨之後,有萬里的晴空、淡暖的陽光、閃耀的水滴及清新的微風。

這些,都是妳告訴我的,在那棵溫柔的大樹下,以妳一貫的微笑娓娓道來。



『靜留,我很感謝妳為我做的。但是……請妳不要太深入我的內心。……拜託妳。』

妳說妳無時無刻不掛念著我,那一刻我卻感到擔憂。不願妳涉入我的世界而遭受不必要的危險,更不願因為唸著妳的名字、待在學生會室裡就會莫名平靜的我有一天會在妳面前卸下全部的防備。

妳想方設法欲接近我的全部,我卻必須將妳擋於牆外。深怕被妳窺見牆後的真實,我體內支柱般的決心與恨意就會動搖。為母親復仇是我人生的唯一目的,即使是特別的妳也禁止碰觸的領域。

然而,那場大雨、那揭露的真相,澆得我連脊髓都結冰,命運推著妳踏入我內心最深處。

想趕到那崖邊向死去的母親問上一問,扭著油門的手卻漸漸凍僵。摔了車躺在地上時,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眼瞎了、臉花了、命沒了,什麼都無所謂了,連迪蘭也離我遠去。

妳帶著更令人訝異的事實出現,整個世界聯合起來騙我,我幾乎要懷疑起妳的微笑也是假的。

但是,妳說,妳想守護我,無論發生什麼事妳都會保護我。在我最徬徨的時刻,妳靜靜在一旁陪著我、抱著我──對我說這世界上還有妳會要我。

我陷入漩渦幾乎溺死,妳伸手緊緊抓住我,一吋吋將我拖了出來。背後有妳的暖意,我才能放聲痛哭,以為曙光再次射入海底。然而,始終拉著我的手不放的妳竟也背叛我的信任……

當妳帶著絕望的慘笑離去時,我好不容易撿著碎片拼湊起來的世界三度垮毀。

走在大雨中,拖著腳步的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做任何思索。

幸好還有奈緒那句話。

幸好,有妳。

我終於想起,是因為有靜留妳在,今日我才能這樣笑著。

我再次站起來,與十年前不同的是,這次我有能力去阻止憾事繼續發生。

母親的事,我決定相信心中的她;妳的事,我想聽妳告訴我事實。妳說,妳愛我,我卻無法理解那是什麼樣的感情,讓妳為了我不斷揮下手中的薙刀。

當世界上存在一個人值得自己重視,心裡便會踏實幾分。為了那個重視的人,不管是悲是樂、是甜是苦,對與錯、是與非、堅強與軟弱,心意、言語、想望以及祈求,我都想試著去了解。人可以為了另外一個人而強大,因妳而重生的迪蘭讓我深刻地體認到這點。

在那之後,妳只是抱著我,絲毫不敢用力又戰戰兢兢,與那夜裡淒絕慘笑的妳判若兩人。因為是如此重視的人,儘管陌生,我仍不停在心裡思索著激鬥後妳為何變得膽怯。

彷彿是……被拋棄小狗般的悲傷表情。

莫名的情緒在內心激盪,我凝視著妳,妳卻無法承受似地閃躲開去。撥開妳頰邊的髮,我想看清妳當下在想些什麼、在怕些什麼。妳顫顫轉回視線時,我明白了此刻飽漲胸中的是何種情緒。

是心疼啊。

妳擊敗其他HiME的子獸,妳剿滅一番地,妳殺了人,染了一身腥紅的血。

但那全源自玖我夏樹。

為我做了這麼多,將本該染上我的血腥接過手去,而今以等待處罰般的目光看著我。我是最能指責妳的人,卻也是最不能指責妳的人。

『若是為了心中最重要的人,不管做什麼,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吧?』

妳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不,抱著這樣的期望離去的吧?如果當時我有勇氣拉住妳……算了,不談假設。我不會為妳殺人的行為辯解,卻也不會讓妳一個人扛起所有的罪。

我最重要的人是妳,你最重要的人亦是我。我們……一起走吧。



在最後一刻,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話想對妳說、想聽妳說,只可惜……

靜留,謝謝妳,我打從心底深深地感謝妳。

幸好,沒有母親的世界,還有妳。



真誠的微笑歸於平靜,她在雙手浮散之前,緊緊地抱了她。



※ ※ ※ ※ ※ 



在最後那一刻,她只記得擴散至全身的痛,以及胸前彼此緊擁的觸感。蒼白與螢綠的色光過後,意識便消失了。

再次『睜開眼睛』時,她發覺自己赤裸裸置身一座金色的籠子裡,籠子外是無邊無際、無聲無息的純白。

這樣便是「死亡」嗎?她以為會是全然的黑。

舉目四望,只有隔開內外的金色籠子,這裡,只有她。夏樹閉上眼睛。既是如此那就『睡』吧,絲毫不值多看一眼的地方。心裡頭有那麼點悵然,如果可以看見其他人,也許……會愉快些。



『玖我同學。』



遠遠地,有個曾聽過的聲音傳來,夏樹倏然睜開眼。

不知何時,籠內出現一個矮小的藍白色幻影,淡青色的眼眸有嚐盡悲傷的寂然。

『妳……風花真白?』

斬斷宿命束縛的時刻已到,醒來吧,HiME們。

現在正是解除戰姬被命運牽引,為長久戰鬥畫上休止符的時刻。

『……重生?』

覺醒吧,不斷重複著,被奉為祭典供品的少女們──

以妳們的淚水和意志為泉源,此刻,請把胸中的思念,轉化為力量!

『擊破媛星,結束這三百年一次的愚蠢輪迴是嗎?』

幻影露出稀淡的微笑,夏樹瞳眸中重新凝起翡翠般堅硬的決意與承諾。

金色的線條逐漸剝落,夏樹走上前去,一把捏碎那化光的牢籠,穩穩地──



走回那座燒燬的教堂。



※ ※ ※ ※ ※ 



頰邊的髮絲被風牽動,她動了動手指。

睜開眼睛時,夏樹同時聞到那股火舌肆虐後的焦臭,殘毀的教堂內較死去前更為狼狽。確認般輕吸了口氣,焦臭透上鼻端,還有股隱隱的熟悉淡香。胸前有人一顫,夏樹垂下眼便看見亞麻色的髮。

靜留緩緩將頭抬起,那雙緋紅色的眼沿著夏樹的胸口上移,越過頸子與下巴,與她的視線對上。那眸光先是一陣喜悅的戀慕,再逐漸轉睜大為訝然,最終卻化作畏懼的慌亂。靜留偏過目光,摟在夏樹腰後的手收回,咬著唇一掙。

「啊,抱歉……」

夏樹這才發覺自己緊抱著靜留,臉一燙立即放開。靜留收回手,垂頭坐在地上,亞麻色的長髮遮去大片面容。

夏樹拍拍塵土,按著膝蓋站起身來,靜留卻仍低著頭一動也不動,雙手擱在染著塵灰的腿上,不言不語像個停了發條的人偶。

「靜留?」

夏樹蹲下身來,手伸到靜留面前。

「站得起來嗎?」

靜留的肩膀抖了一下,手抬起半尺卻又落回腿上。

「喂,靜留,妳還好吧?」

「……抱…歉……」

壓抑的聲音,有顆水珠落在她的手背上,然後是低低的啜泣聲傳了開來。

「對不起,夏樹……原諒我……原諒我……」

靜留掩著臉,滿肩柔軟的髮輕顫,像個犯錯的孩子般哭泣。夏樹張張嘴,吶吶抬起手卻又縮了回去。她一臉尷尬想安慰又不知從何做起,逕盯著靜留發愣,最終那總是緊凝著的眉頭,緩緩化開了。

「都過去了……靜留,沒關係了,沒關係。」

靜留慢慢止住嗚咽,放下手抬起眼。那雙淡色的眉尖聚攏,鑲著淡淡的憂懼與錯愕,長長睫扉上水光凝閃,微一眨便自眼角下墜,沿著臉龐的弧線直落向地。

夏樹唇角懸著淡然苦笑,蒼碧的雙眼有誠摯的寬恕與溫柔。

頰上水痕未乾,仰舉的手還盛著淚,靜留蒼白的唇卻已逐漸染回櫻色。因為那對翡翠似的眼睛一個不帶排斥的平靜凝視,她所有的痛楚、懊悔、畏懼、慌亂瞬即稀釋,沉鬱的瞳雨過天青。那位風華絕代的會長,帶著淚揚起微笑。

夏樹伸手將她拉起,瞥了一眼碩大無倫的媛星,回過頭凝視著靜留,刀鋒般銳利的容貌煥發堅定的神采。

「走吧。」

對於她的邀請與搭上肩的手靜留欣然接受,淺淺的笑雖仍閃著水光,卻已是往昔的從容與沉穩。



隆隆地鳴自黃昏起震了整夜,媛星妖異的光芒映紅整座風華灣。

水晶之姬在青藍色的冰晶破片裡仰望天空,將一切托付給那群曾經失去如今再度擁有的戰姬們。

八道灼亮光流畫過天際,被星子引導的戰姬們,背負著對深愛的人和無可替代的人的思念,為自己及所重視之人的未來,向那吸取生命與淚水而壯大的紅星飛去。靛藍色的夜空下,戰姬的光芒行經之處,璀璨的星子逐顆亮了起來。彷彿是她們曾落下的清澈眼淚,亦像如今緊握在手中的生命光輝。

媛星越來越近,那驚人的血色幾乎吞噬夏樹之前,她在眼角餘光中瞥見紫色的六頭大蛇。

靜留溫雅的淺笑浮起,飛翔在夏樹身側的她高舉手中深紅的薙刀,將心中所有思念一併斬出。夏樹抿緊唇,雙槍與迪蘭的兩挺砲管亦同時射出冷白光束,直直貫入媛星!



而後,黎明到來。

沉重的鉛雲在大風捲過後散得乾乾淨淨,淡淡的曙光自風華灣面緩緩升抬,一吋吋抹上災禍終結的風華之地。凱旋的戰姬們回到學園時皆不言不語,夏樹想,大家也同自己一樣,在思索著重新起步的未來吧。

噠。跳下迪蘭,腳底草坪傳來的柔軟令她感到一陣熟悉的騷動。

驀地,HiME紋章燙了起來。夏樹按住左腰,迪蘭舉步湊近,輕輕蹭了一下她的側腹。

「迪蘭……」

自然而然地,夏樹知道迪蘭即將離去。舉目四顧,其餘HiME也露出類似的表情,或難捨或感懷地與自己的子獸道別。夏樹抬手伸到迪蘭頸下,逗弄小狗般搔了搔。迪蘭無機質的眼閃了閃紅,彷彿輕嗅似的,以鼻端頂著夏樹掌心。夏樹彎下腰,環住迪蘭的頸子,向陪伴自己一年多來最親近的朋友話別。

『迪蘭,謝謝你,謝謝。』

剝落的感覺自側腹傳來,夏樹感覺紋章一點一滴脫離自己,翠綠色的眼睛閃過惆悵,將迪蘭抱得更緊。迪蘭仰起頭,凝視天空的雙眼依然散著無情緒的光,昂首挺立的姿態彷彿草原上俊美的狼王。不可思議地,夏樹抱著以涼冷金屬構成身體的迪蘭,懷裡卻傳來永遠的溫度。

夏樹放開迪蘭,牠轉過身,向學園後山的森林內跑去,藍白色的長帶在風中拉得筆直。

「迪蘭!」

迪蘭沒有回顧,只是在越來越高的陽光下,化為奔跑的青綠色光影,漸遠漸糊,終至消失在林木之間。

目送親愛的朋友遠去,夏樹的眉微蹙之後再度揚起,緊握的拳頭內是她與迪蘭一起贏得的希望及將來。她……有話想問靜留。

靜留正站在離自己不遠處,以比她更為不捨的神情,抱著清姬。清姬注視靜留的十二枚蛇瞳依然是淡淡的金色,六顆頭環繞著她,將世界阻絕於外,連夏樹也難以涉入。

日照下的清姬已開始變得透明,靜留卻像是不願拋去自身靈魂般執拗地緊抱住牠。最後一次,清姬六顆蛇頭點了點靜留微顫的肩,視線投向不遠處默默凝視牠與靜留的夏樹。似乎希冀著能藉由互視傳達無法言明的意念,清姬宛如露水蒸散前,十二枚蛇瞳始終停留在夏樹身上。

「靜留?」

靜留擁著清姬的手因牠的消散而收攏,輕輕環向雙肩,她垂著頭任亞麻色的柔軟長髮在晨風中飄動,髮梢燒著朝色光輝。

「靜留。」

夏樹欲言又止,只是喚著她。良久,靜留才抬起頭,對她微微一笑,搖著頭說不要緊,只是有一點點傷感。夏樹應了聲,迎著靜留的微笑,視線忽然變得認真。

「靜留,我……」

「藤乃!妳這傢伙──」

夏樹的話被大老遠傳來的大嗓門打斷,兩人回過頭去,那熟悉的綠色人影大踏步急急走來,亮黃色的髮在晨光中饒有精神搖晃著。

「小…小遙!」

雪之一臉擔憂跟了過來,珠洲城遙高聳的眉峰與圓睜的眼在在顯示她的怒氣,手裡還緊握著鮮紅的學生會旗。靜留看著她一步步走近,眉間飄過一絲奇異。

是要來向殺過她的兇手討個公道嗎?

遙在她身前半尺停下腳步,瞪著她的眼神與那日夜裡極為相似。靜留的目光稍稍偏移,瞧了一眼不遠處也緊盯著自己神情不善的紅髮少女,轉回視線毫不閃躲地注視著眼前的執行部長。

接下來,會是甩在右臉的巴掌嗎?

『都過去了……靜留,沒關係了,沒關係。』

無所謂,只需要身後那雙翡翠色眼睛的寬恕,她便不會有任何畏懼。

「藤乃,妳……」

遙悍然抬起手,正待發話,一道藍色的影子忽然插入兩人之間。

「夏樹?」

靜留愕然了,夏樹此刻就像是捍衛般站在她與遙之間。面對她的遙更驚訝,那雙瞪住她的美麗眼睛有毫不退讓的情緒,似乎正說著她會跟身後的人站在一起。

HiME們靜下來了,全轉過頭來訝異看著這邊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

「玖我,妳來得正好。」

遙哼了一聲,剛硬的唇角卻揚起微笑,突然舉起手裡的學生會旗朝兩人擲去!出乎意料的舉止,夏樹仍穩穩接下丟向自己的會旗,鮮紅色的旗幟翻飛,落下後遙已然轉身。

「把學校破壞成這樣,妳和茶泡飯女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吧!這次可不準妳們逃走!」

看著她逐漸遠去的抖擻背影,夏樹微愕後唇角牽起,笑哼一聲。

「啊啦,我校的執行部長真是可靠……」

回過頭去時,那撫著臉的會長大人在早晨的陽光下笑得如往常般悠閒。

「喂,這旗是妳該拿著的吧?我校最不可靠的學生會長。」

「討厭,夏樹好無情,破壞學校的事妳也有份呢。」

「我又沒說不負責!」

「那麼……夏樹要天天到學生會室幫忙以示負責唷。」

會長大人順著她的話,漾起優雅的笑。

「喂!我沒……喂!靜留!等等!」

邊惱著逕自轉身離去的她臉上開心的微笑,夏樹緊握著手裡的會旗,邊追了上去。

晴朗的天空裡,秋末的朝陽撒下淡暖的光,草坪上的露水為那群女孩雜沓歡快的腳步踩過,每一顆碎得更小的水珠皆映著蔚藍的天、蔥綠的草,以及飛揚的笑。

少女們的笑語,在那鮮紅旗幟的率領下再次響了起來。



嚆 矢



死去再重生,究竟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夏樹想,是否所有HiME的重要之人都會像自己一樣,以截然不同的視野看世界。似乎很忙,卻好像沒做些什麼,一天,就這樣過了。曾經習慣視而不見如今卻彷彿好友再遇的週遭一切,滿心發掘的激動一直到夜幕降臨,向眾人道別後才漸漸冷卻。

搭著電梯緩緩上升,夏樹注視一階階跳換的樓層指示燈,眼神穿了過去,想起靜留。

結果,忙了一天,她想說、想問的還未向靜留提起。儘管說出「都過去了……靜留,沒關係了,沒關係。」,她知道自己心中仍有疑問;她也知道,靜留雖掛了整日的微笑,看向她的笑容後還有忐忑。

沒關係,還有明天。夏樹微微一笑,從沒想過這普通的四字會讓人如此期待。抵達的鈴聲響起,夏樹走出電梯,掏著鑰匙打開自家的門。明天、後天,她會有很多很多天可以跟靜留聊聊。

按開電燈後,夏樹唇邊的微笑凍住了。



『……喂,藤乃靜留。』

「靜留,是我。」

『夏樹?這麼晚撥過來,怎麼了嗎?』

夏樹頓了一下,儘管房子裡只有自己一個人,還是忍不住害臊。

「那個……靜留,我有件事想拜託妳。」

靜留一陣沉默,聲音聽來有些意外。

『什麼事?』

夏樹微一咳嗽,出口的話吞吞吐吐。

「就是……我可以去妳那裡借住幾天嗎?」

手機那端沒有聲音,夏樹忙開口解釋。

「妳也知道我的房子被奈緒弄壞……管理員以為我搞出氣爆,一臉要趕我走的樣子……啊可惡,這女人竟然什麼也沒表示!連冰箱和PS3也不放過!我的遊戲和美乃滋都是蜘蛛絲!啊啊──內衣也有!該死!…………喂?靜留?妳還在嗎?喂?」

『……欸?』

「靜留?……不方便嗎?」

『不,不是,我只是有點驚訝……』

「驚訝?我房子妳那時也看過了啊,怎麼繼續住人……」

『夏樹要來住……』

夏樹還在抱怨,手機那端的京都腔低了下去,變得小心翼翼。

『我這是一張雙人床唷。』

夏樹突然啞了,一張臉漲得通紅──她竟忘了這事。

『還是夏樹找舞衣同學問問……』

「不,不用了,我的食物會被那個無底胃袋吃光。抱歉啊,靜留,妳家沙發借我躺幾天,我會儘快處理好房子的事情。」

『好……』

那聲應允微弱地讓夏樹想到她也許帶著遲疑的表情,但再次出現在面前的靜留仍是一如往常的溫雅嫻靜。進入未來幾天的住處時,夏樹彷彿聽見背後關上門的靜留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轉過頭去,靜留血色的眸子閃了閃,以那百聽不厭的柔軟語調再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夏樹,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吧。」

「嗯……請多指教。」

靜留接過她輕便的行李時兩人的手輕輕碰在一起,目光對上後夏樹一怔。兩人交錯的視線,是無聲的對話。



夏樹,只需妳的寬恕,我就能得到救贖。

靜留,若我原諒妳,妳也……原諒自己好嗎?



夏樹指梢傳來的溫度,是與她柔和微笑全然不同的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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