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の緒よ 絶えなば絶えね ながらへば 忍ぶることの 弱りもぞする
何時喜歡上那首和歌早已不復記憶,只記得──
是在一場雨裡、在一座草坪上,執起織纏生命與靈魂的翠綠色玉繩。
那個傍晚,下著算不上大,不撐傘卻會濕了髮的尷尬細雨。「照例」由擁護的學妹們打著傘,踏著濕答答的步道往宿舍走去。掛著與平常一樣溫和的笑容,以得體卻不親也不疏的言語回應那些雜染傾慕的眼神與交談。
禮儀二字已內化成自己的一部分,毋需刻意意識,身體即會反射性採取最適宜的應對。與週遭維持著友善而和氣,似乎熟絡卻保有距離的氛圍,對著任何人微笑,換來世界的好感。自長至幼,自親至疏,從京都到風華,這裡只少去家世與親族的壓力,本質仍沒什不同。和平、不起波瀾卻也無趣,不帶氣味的風推著她踩過時間;悠閒、無牽無掛卻不知為何而活,走在沒有終點的荒涼平野上。
眼前的步道往左右與前方散開,前方通往校門,向右是教堂,左側盡頭則是女子宿舍。那些住處在校外的孩子們臉上掛著明顯的不捨,同住於宿舍的人表情裡則帶著慶幸,便特地多停留一會陪陪即將說再見的她們。
貼心?幾雙眼裡洩漏出這種讚嘆。呵,左右無事,回到宿舍也是千篇一律的晚飯、泡茶、課業、夜讀、就寢,和可愛的女孩子們聊聊瑣事反倒能調劑調劑這單調慘白的生命。
正在心裡冷眼注視停留在毛毛細雨中微笑的自己,一朵朵鮮艷亮麗的傘花之外,忽見一抹蒼鬱的藍畫過。嘴裡說的話雖然沒有中斷,眼神卻已沾上那帶著水珠的背影。
「……欸,那是……玖我?她今天有來上課啊……」
隨著自己的視線看過去,認識她的人驚訝地掩嘴。
結束「貼心的服務」走回宿舍的路上,忍不住又想起那髮梢已淌著水珠卻一點避雨意思也沒的孩子。令人印象深刻地,一個人的背影竟散發這年紀少有的孤獨與倨傲。
升上高等部一年級後,傾慕者越來越多了,連午休時亦被簇擁著在滿是綠樹草坪的校園內用餐。包含學姐在內的傾慕者手裡那些以家政課用心的作品、大清早起床準備的餐食、特地為自己烘培的點心等等名目捧上來的食物曾讓她小小煩惱過,是否得擁有雙倍大的食量才能全數消化?啊啦,還有隨之而來的卡路里難題。
那日是清晨寒意退卻,天氣漸暖的仲春時節。心裡仍想著不痛不癢的小煩惱,走在步道上與眾人言笑晏晏的她,越過一株吐露新葉的樹後,不期然看見遠方草坪上一個曾經見過的背影。
是那在灰濛濛的天裡仍踏著毫不遲疑的腳步,將雨水及俗人拋在後頭,擁有一頭深藍色頭髮的孩子。
她穿著一件深紫色的高領長袖T恤,外套初等部制服,鞋子擺在身後,一腳屈起一腳盤回,稍嫌粗魯卻更見率性地坐在草坪上看著乾乾淨淨的天空。一頭過肩的長髮沉穩伏貼在背部,她維持看天的姿勢久久不動,眼神毫不飄移。
無意識停下腳步了。
很寂寞的模樣呢,那孩子。是如此強烈的感覺,讓她盯著她的側臉多看了一眼。
與臉部同樣鮮明俐落的線條一致地,她盯著天的翠綠色眼睛裡有強烈的固執,彷彿天空鑲著無論如何也要接近的目標般,幾乎令自己也想向天空瞧上一瞧。微風吹過臉龐的時候,平直的髮被拂向一旁,她清楚看見那孩子微皺的眉與下噘的唇角,但神態又並非正處於發怒的情緒。
忍不住感到好奇了,是一直、一直不愉快著,才孕生這樣的眉與嘴角吧。寂寞是很好理解的,但她眼睛裡翡翠般堅硬而純粹乾淨的固執可耐人尋味了。
「啊,是玖我同學耶……」
看向自己目光所在的人們嘴裡失聲喊著,與半年前有相同的訝異。這次可不滿足於姓氏了,向她們問上一句,輕易得到她的名字──玖我夏樹。
許是因為自己顯露難得的好奇,知情的人七嘴八舌地將所知一股腦全倒了出來:雖然很漂亮可是很冷漠、沒有人敢接近、總是靜靜地一個人想著事、沒人見她笑過,以及,老是早退缺課,也不記得班上任一位同學的名字……
關於玖我夏樹的談論被預備鐘聲打斷,微笑著保持沉默在她們意猶未盡的閒聊聲中走回教室,午後的課卻頻頻分心了。
藤乃靜留,日後被夏樹笑罵為走神大王的歷史從這一天,被那雙堅定的綠色眼睛吸引開始。
※ ※ ※ ※ ※
夏樹大概以為風華花園裡的對談都是兩人初次見面吧。
那其實是自己好奇兩年後,一時無法自制,身體脫離心靈掌握的一刻。
希望在每個春櫻繽紛的季節,她會憶起故事的起點源於一朵粉色小花。
──記得嗎?在那株俯瞰風華的大樹下,妳喊了我的名字。
「那樣做的話,花會死掉唷。」
櫻色花瓣紛飛的庭園裡,帶著一臉猝不及防的訝異及一絲被撞見壞事的尷尬轉過頭來,夏樹卻立刻霜了臉,封閉瞬間漏出的情緒。
那雙漂亮的綠色眼睛帶著濃厚的戒備直直地瞪過來。本以為是個寂寞而冷漠的孩子,這反應說是對週遭的一切皆滿懷敵意亦不為過呢,無怪乎那麼多人對夏樹大感興趣卻望之卻步。短暫的愕然沒有顯露於外,毫不畏懼地回應夏樹逼人的瞪視,她自若說著話。
「美麗的花應該好好欣賞,因為即使生命短暫,花仍然勇敢而努力盛放著呢。」
忍不住瞇起眼微笑,終於和夏樹說上話了。從小被嚴加指導不該輕易為人動搖,一向不甚喜愛失控的感覺,如今卻由衷感激那突如其來的衝動,兩人間的故事才能譜下序曲。
夏樹露出明顯的不快,轉過頭就要離去。
「我……我是藤乃靜留。」
一般都會回報自己的名字吧?那麼就不僅是說上話而是交談了──幾乎是匆匆忙忙地說出名字,想將接觸的時間與意義延長,背對著自己的夏樹停下腳步時,她心跳微微加速了。
「不要和我說話!」
半側回頭用一枚墨綠的眸子斜瞪著人,一字一頓潑下大桶冷水後,夏樹揚長而去。
「啊啦……傷腦筋,該不會被討厭了吧。」
無奈的微笑,小小的擔憂,卻對自己踏出的一步給予讚賞。
乍看是個長了刺的孩子,仔細觀察後,才發覺她孤冷的武裝底下,竟帶著令人意外的一面。似乎很兇惡,卻會因欺負花朵而羞赧;彷彿對人有所抗拒,花叢前的背影卻又如此落寞……還有那不悅便不悅,毫不修飾、近乎無禮的率直。真是有意思呢,讓人不禁想再靠近真實的她。
那粉色花瓣飛舞的午間,在這風華之地,靜留首次因開心而露出笑容。
當夜,靜留首次出於非公務的理由使用了身為班長的進階網路權限。儘管如此,也只能得知夏樹母親已逝,父親遠在國外,出席率與成績慘不忍睹的簡單訊息罷了。就算得知班級與座位,她住在校外一所高級公寓的事實卻讓靜留撫著臉嘆了口氣。
難道要守在教室外才能等到行蹤不固定的她?猛地,靜留對飄過腦海的問題感到愕然。只是庭園內一次算不上交談的接觸,竟讓她對夏樹的好奇心高漲到出乎自己意料的程度了?搖一搖頭,靜留起身泡了杯茶沉澱思緒。她是有那麼點耐人尋味,不過自己跟蹤狂似的行為也太不知節制了。喝完茶扭熄夜燈,靜留刻意將腦袋放空地睡去。
一如往常在笑語人群中度過,靜留偶爾會想起一個向世界散發敵意的怒眼孩子,卻再也沒有放縱內心的好奇氾濫,任由時間平淡無奇地撕去牆上一頁又一頁的日曆。
直到清風徐徐的那天,右下腹忽然燙了起來──是那與生俱來,彷彿某種刻印的紅色胎記。
從右下腹瀰漫開來的灼熱十分異樣,不適感讓她忍不住數次輕按側腹,熱度卻始終降不下來,最後被大驚小怪的同學與教師解讀為鬧肚子的癥狀。靜留微笑婉拒好幾位同學的護送,帶著幾乎要煩躁起來的心緒往醫護室走去。
路過中庭時,從草坪上吹來的涼風拂動她亞麻色的柔軟長髮,靜留改變了主意,轉個方向往學園中最茂盛的大樹走去。她明確知道這不是鬧肚子,她需要的不是醫護室,而是能讓心情平靜下來的處所──一個散發自然的清新氣息而不是藥水味,有濃蔭、有綠地,視野開闊的地方。邁著較平常快上幾分的腳步來到全學園最高的樹下時,她訝然發現早已有人躺在樹蔭底熟睡著。
濃蔭裡是她認識的人。玖我夏樹正側著身,以臂當枕壓在書包上鼻息沉沉睡著,湛藍的髮掛了枚幼嫩的草屑。她不帶一絲一毫防備的睡臉如此平靜稚秀,與那日庭園裡的她判若兩人。
被側腹的火燙喚回神智的靜留驀地發覺自己直直盯著夏樹瞧了許久。那異樣的熱度竟攀上耳垂,令她半是著惱半是尷尬地輕嘆口氣,尚在猶豫是否要另外找個地方歇息,樹蔭裡的夏樹忽然警醒,翠綠色的眼睛裡睡意全消。
「吵到妳了嗎?抱歉。」
揚起溫雅的友善笑容,靜留卻打消離去的念頭,踱到樹底另一側靠著粗壯的樹幹曲膝坐下。
夏樹沒有答話,只是俐落坐起身來,拍掉髮上草屑的動作微顯煩躁,一直盯著靜留的目光在微弱的疑惑後又替換成防備。
「我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一會就走。」
被那樣的目光直視著,靜留卻沒半點閃躲地又朝夏樹一笑,彷彿是個誤闖領主莊園的旅人。夏樹的視線從靜留臉上移到她手摀著的側腹,閃過一絲疑問後她站起來準備離去。
「……妳應該去醫護室。」
出乎意料的話傳來,靜留一怔,看著夏樹逐漸走遠,回過神來忙喊住她。
「玖我同學!」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轉頭地回了句話,背著光的微啞聲線是女孩子少有的低沉。
「沒事不要跟我說話。」
又是這句話,不過較之上次卻溫和多了,靜留不禁微笑。
「啊啦,就是有事才叫住妳呢。妳的書包被遺棄了……」
那個背影沉默了兩秒才轉身回走,拾起草坪上孤單的書包,抬頭時她的視線與靜留對上。靜留反射性微微一笑,夏樹的臉頰竟意外浮起一絲發窘的暈紅,哼了一聲大踏步離開。清風徐來,靜留盯著她隱沒在坡度下的背影半晌才撫著臉嘆了口氣。
為什麼突然想起「可愛」這個形容小動物的詞?
「咦,不燙了……」
於是,那降下的好奇心又再度被挑發了。
靜留的猜測是正確的,夏樹蹺課後時常在那株大樹下午睡。漸漸地,午休時她會找些理由避開人群,帶著便當及書籍到那株大樹下,邊享受柔和的風、安靜的氣息,邊期待那個孩子帶著意外的表情出現或醒來。像是小時候凝視著老家那一池淺水,等待錦鯉冒出水面,平淡悠閒中帶著些微興奮的期待。
『……妳……又來了……』
一開始夏樹總是繃著臉,「被闖入」的不悅寫在眉目之間,靜留卻自顧自吃著便當、翻著書頁,抬頭一見她的臭臉就是無可挑剔的溫柔微笑,再假裝沒看見她的窘迫收回視線。幾次壓抑不住失笑,夏樹先是冷著臉掉頭就走,末了卻只是冷哼一聲便躺倒午睡,不再離去。
之後,靜留試探著跟她交談了。實在是對她身上時不時出現的小小傷口感到心疼啊。
聽到她這麼問,夏樹只是沉默地偏過頭去,不發怒,也不想回答。
彷彿又見到那片草坪上,睜著翡翠般堅硬固執的眼睛仰望天空的她,那不吭一聲的背影竟顯得孤單而沉重。也許,真是說不出口的理由吧,靜留不繼續追問,再次碰面時卻掏出乾淨的繃帶和紗布。搽上碘酒時她縮了一下手,神情微妙地混合著抗拒和不習慣,卻沒有出聲拒絕靜留的包紮。
「玖我同學,傷口要好好處理呢,感染髒東西就麻煩了。」
靜留微笑著叮嚀,夏樹低下頭沒應聲。靜留也不以為意,收拾好剪刀繃帶便攤開書籍,才將思緒放入書上字句,夏樹突然說話了。
「夏樹。」
「欸?」
「不要叫我玖我。」
夏樹的聲音悶悶的,眉目間竟帶著一絲痛恨。靜留指尖刮著書頁,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只是柔柔地唸了那個盼望許久的名字。
「夏…樹……」
她應聲抬頭。
「夏樹……真是個好名字呢。」
她淺淺笑著,她卻難為情地撇開頭。
「夏樹……夏樹……夏樹!」
「不要一直喊!」
「夏樹臉紅了。」
「喂!」
那天,靜留打從心底笑出的聲音像銀鈴般清脆而動聽,夏樹卻窘得好幾天沒出現在那株大樹下。
要求她使用那個親近的稱呼後,靜留明顯察覺夏樹的防備之心逐漸卸除,雖然某些私事上她仍絕口不提,日常瑣事卻已能毫不在意地和靜留談起。
「夏樹老是蹺課,成績不要緊嗎?」
「出席數夠,成績也及格,夠了。」
「夏樹不喜歡上課?」
「我討厭被盯著看。而且學校好吵,咭咭咯咯火雞似的…………喂!不要盯著我看!」
靜留咯咯笑著轉開那雙燦亮的紅色眼睛,愉快地打開便當盒蓋,又倒了杯茶,玉子燒的甜香及淡淡的茶香味飄散開來。夏樹哼了一聲,撕開手上的麵包,塑膠袋嘎啦嘎啦響著。
「……妳真的很愛喝茶。」
靜留輕呷了口茶,側著頭一笑。
「夏樹也很喜歡吃麵包啊。」
「才沒有。……是為了有力氣才吃東西。」
靜留一怔,抬眼卻只看見她帶著思索的表情一口一口咬著彷彿沒味道的麵包。
「這樣營養會不夠呢。」
嘴裡這麼說著,靜留突然探手抓住夏樹的上臂一捏。
「幹、幹什麼啊妳!」
夏樹幾乎是驚慌地掙了開去,那親暱的舉動似乎令她極不習慣,靜留卻只是撫著臉嘻嘻一笑。
「夏樹的手雖然很結實,不過太瘦了,一定都是亂吃的關係。」
「囉唆!」
「啊啦,雖然好像還很強壯,日子一久會突然暈倒唷。」
夏樹聞言沉默,掐著手裡的麵包,半晌臉上微暈囁嚅了一句。
「做便當很麻煩。」
那表情明明就顯示她不擅下廚,還推說麻煩呢。靜留噗哧一笑,換來她兇惡的一瞪眼。
「吶,夏樹,妳喜歡吃什麼?」
夏樹一臉狐疑地看著捧起便當盒的靜留,她眨了眨眼等待答覆。
「喜歡……美乃滋吧。」
「還有呢?」
「沒了。」
面對毫不猶豫回答的夏樹,如果靜留有一絲一毫的驚訝,她也掩飾得十分完美。
「傷腦筋,跟麵包一樣不營養的食物啊。」
「囉唆!干妳什麼事!」
「當然有關啊,我對下廚挺有興趣,就是找不到人幫我試吃呢。」
「……妳……要幫我準備便當?」
「不─是──」
刻意拖長聲音,靜留閉起眼微笑。
「是請夏樹指教我不成熟的廚藝唷。」
夏樹聞言沉默,低著頭彷彿思索難題似的,卻沒有出聲拒絕。
翌日,靜留出現在大樹底下時,笑瞇瞇地拿出兩個便當盒,一個是她慣用的漆紅鎏金餐盒,另一個是深藍為底鐫著銀色流線紋的餐盒。盒蓋一掀香味撲鼻,盒內除配色鮮明的菜餚外,竟還有拌著美乃滋的生菜蔬果,夏樹那雙沉翠的眼睛倏然亮了起來。靜留挾著飯送入嘴裡,彷彿配菜是夏樹而不是筷上的萵苣似地笑看她一下一下扒著飯,那個視線終於被察覺,夏樹抬起頭皺眉瞪回去。
「不要盯著我看。」
靜留放下筷子和餐盒,撫著臉嘆了口氣。
「好殘忍……看夏樹吃得這麼開心,我很滿足啊。」
竟然有人的臉可以紅得這麼迅速。夏樹窘得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索性端著餐盒背轉身去。那盒只動三四口的飯再也吃不下,靜留快忍不住滿腔大笑的衝動,忙擱下飯盒倒了杯茶給自己。閉著眼緩和情緒,卻怎樣也壓不下唇邊彎上的笑意,索性就不理了。
她真的非常高興。
「喂……」
靜留睜開眼,夏樹已轉回身體端坐著,面前擺著吃得一乾二淨的餐盒。
「嗯……我喜歡吃甜一點的蛋……還有……雞肉有骨頭……啊,美乃滋很好吃……」
越說聲音越低,頭也跟著垂了下去。這是什麼害羞的小動物……克制不住地,靜留伸手摸上她低垂的頭,揉亂她直滑的湛藍色髮絲。
「唔!喂!放開……」
「收到妳的感想了。」
夏樹投來的目光從慍怒轉為疑惑,靜留卻逕自收拾起兩個餐盒,淺笑始終未曾稍減。
那一天,靜留靠坐在樹幹邊翻著腿上的書,眼角餘光卻屢屢飄向一旁背對著她午睡的夏樹,頭一次,喜歡上這溫和而漂亮的風華之地。
午休時間即將結束時,夏樹醒了過來,半聲不吭地看著她提起餐盒,欲言又止。靜留也不開口詢問,只是隨口說了聲注意出席率便舉步離去。才走出未遠,背後忽然傳來夏樹的呼喊。
「喂!」
聞聲回頭,她不知何時站起身來,視線射往地上,神色略現彆扭。
「……那個,今天謝謝妳的便當。」
心下微微一震,靜留提住餐盒的手緊了緊,淡色的細眉彎成漂亮的弧度。
「夏樹好有禮貌呢。」
她哼了一聲撇過頭去,很不習慣這種交談的模樣。
「介不介意再更有禮貌點?」
開玩笑式地問了一句,她斜眼看了靜留一眼,卻沒有拒絕,只有疑問。
「人家的名字可不叫喂呢……」
啊,忍不住端出委屈的表情了,她好像有些慌呢。
「那、那麼……」
不解風情的預備鐘聲竟在此時響起,靜留微微一笑,躬身向夏樹道別,適才的委屈全數蒸發。
「夏樹,明天見。」
「嗯…啊……」
吶吶地應著,她偏過目光。
「明天見,靜……靜留。」
驚訝地回過頭去,她神色慌亂轉過頭,只可惜通紅的耳垂直接暴露在靜留的目光下。
「啊啦,夏樹在害羞嗎?」
「囉…囉唆!快走啦妳,要遲到了!」
夏樹背轉身子低聲怒吼,靜留輕輕的笑聲毫不掩飾地溜了出來,再一次告訴自己──
她在這風華之地,很快樂。
※ ※ ※ ※ ※
雖然一開始是難以接近的模樣,但在種種她口中所謂「多管閒事」的行為下,那孩子一吋吋開啟封閉的心門。
意外地,在那峻冷如刀鋒般的防衛下,是個率直、單純、善良的普通女孩。
──猶記得,是在一個月色迷濛的深夜決定守護認真而孤獨的她。
偶爾,她們會在廣大的校園內碰頭。靜留總能在周身笑語中抓住人群外閃過夏樹的影子,她卻多半給她不甚理解的不耐視線。
那一天是晴朗的好天氣,高空中飄了好幾朵壯麗的白色花椰菜。靜留挾著蘆筍細嚼慢嚥,夏樹盤著腿用筷子戳起最後的小香腸心不在焉咬著,小香腸吃完還意猶未盡地咬住筷子。
「夏樹,筷子會咬爛喔。」
夏樹唔了一聲擱下筷子,隨手拿起鋁箔包裝的牛奶插上吸管喝了起來。
「夏樹這年紀多喝牛奶才會發育得比較好呢。」
說著話的靜留目光從她的臉往胸口移動,夏樹先是一怔,猛地意識到靜留的眼神意有所指,一時又怒又羞,脫口罵出聲來。
「妳……亂講!才不是為了那個喝的!」
眼前的人眉毛挑得老高,她卻只是轉回視線,若無其事淺笑著。夏樹懊惱著為何能嚇退同學的威嚇對她毫無效果,將認識她的始末快速回想一遍,忍不住嘟嚷了一句。
「真是個怪人啊,靜留妳。」
有反應了。靜留那雙豔紅的漂亮眼睛訝然睜大,筷子停在飯盒上方動也不動。
「是這樣嗎?」
「很奇怪啊!」
用了強烈的語氣再確定一次,夏樹扯斷腳邊的青草,拈在手中折來折去。
「講的是怪腔調的話,而且……像我這樣的人,一直對我多管閒事的……」
靜留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放下筷子探手倒茶。
「因為我喜歡夏樹啊。」
那句話實在是說得太過自然,彷彿講的是天上有星有月這種簡單事般輕鬆,夏樹愣了幾秒才曉得漲紅臉。
「笨…笨蛋!突然地……在說什麼啊!」
被她說是怪人又罵了聲笨蛋,靜留似乎很受傷的模樣,露出慘遭冤枉的表情。
「討厭,夏樹好冷淡……我們是朋友啊。」
說完這句話的靜留托著茶杯喝起茶來,神態嫻靜,夏樹卻像是被打擊到似地,好一陣子低著頭沉默不語。
「夏樹?」
靜留忍不住喊了一聲,她隨口應著,夜風般低沉的嗓音有些啞。
「……妳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卻忽然將雙手枕到腦後倒向草坪,一雙蒼綠的眼睜得老大直望進蔚藍的天。靜留見她不答也不再追問,只是翻開帶來的書籍,撩開滑落頰邊的髮靠向樹幹,專心看起書來。
「靜留。」
靜留從書裡抬頭,望向身畔樹蔭底下的她,夏樹不知何時皺起眉來。
「妳常常……身邊圍著這麼多人,不會煩嗎?」
靜留按住被風吹動的書頁,微笑說著不會啊,女孩子們很可愛的話,夏樹嗤了一聲。
「老是勉強笑著,妳不累啊?」
靜留忽然沒了聲音。夏樹轉過頭去,卻看見她無法克制地輕笑了起來,肩膀顫個不停。
「笑什麼笑啊……眼淚都跑出來了。」
夏樹狐疑地看著她,坐起身來往口袋一翻卻發現忘了帶手巾,眉間不由一皺。好半晌靜留終於停下笑聲,修長的手指揩去眼角水光,一對紅瞳溼潤鮮艷,夏樹發現她的睫毛又長又濃密。
「夏樹明天會來學校嗎?」
突如其來的問句,夏樹沒察覺靜留避開她的問題,只是沉吟著,還沒決定是否蹺課的樣子。
「我學會一種新口味的美乃滋呢,明天幫忙試吃好嗎?」
夏樹眼一亮,馬上點了點頭,靜留櫻色的唇線又彎出平常那抹弧度。
那天夜裡,靜留沒有喝茶。
在室友熄燈後,她推開玻璃門出到陽臺上。手舉一盞清酒,就著天際一輪蒼白的月及那顆小巧卻醒目的紅星,靜留為夏樹那直刺到心裡去的問題乾杯。
大概,是從首次被窺見內心的那一刻起,這份感情就以絕快的速度開始成長了吧。
夏樹初二,靜留高一的暑假,她們曾邀著一起出門逛街。也是在那時,為了所謂的「夏樹穿也適合的可愛衣服」,靜留將一臉尷尬的夏樹拉進她打過工的內衣店,說是幫忙挑選適合夏樹的內衣,卻演變成她心中一塊抹不去的陰影。
『對不起啊,夏樹……可是人家的手真的比布尺還準……啊啊,不要不理我嘛!』
笨蛋、變態、色鬼、怪人,接連被罵了十多分鐘的靜留,最後以數種新口味的自製美乃滋作為賠罪,堂而皇之進到夏樹公寓廚房去了。然而,打開那個乏善可陳的冰箱,又看了一眼除泡麵碗還是泡麵碗的垃圾桶,靜留總是溫雅的臉色變得有些青。在她雖然溫柔卻不知為何散發寒氣的微笑注視下,夏樹答應靜留盡可能飲食正常。
偶爾,靜留會在夏樹方便的時候到公寓內幫她料理三餐,曾有一次逗留的時間太晚,夏樹竟騎著重型機車送靜留回宿舍。『太危險了,夏樹還沒成年。』面對靜留彷彿這樣說著的眼神,夏樹卻十分固執,毫不退讓地生起氣來。靜留不再多說什麼,之後卻絕不在夏樹家待到連公車都停駛的時刻。
但是事情總有意外,在開學前一個禮拜的夜晚,靜留離去前卻下起傾盆大雨。當時針指向十點,窗外雨幕仍直直刷落,從天空中垂下的瀑布一點也沒有乾涸的跡象。靜留端著茶杯坐在座墊上望著陽臺外竄動的閃電發愣,夏樹吶吶地問了。
『要不要……在我這待一晚?』
那是一個雷聲隱隱的闇夜。
靜留躺在夏樹鋪好的睡袋上,看著身邊一直睜大眼毫無睏意的夏樹,忽然想起那個在草坪上抬眼望天的孤單孩子。在她因睡袋的暖意昏昏欲睡的時候,夏樹坐起身來,自言自語般說話了。
她說,她已經滿十五歲了。
『欸?夏樹只少我一歲呢。』
她應了一聲,說她曾經休學,因為一場嚴重的車禍在醫院裡躺了一年。靜留默默聽著那些沒記載在班長能瀏覽網頁上的夏樹的事。
『我說過不要喊我玖我吧。那男人……在我住院的時候,搭著另外一個女人的肩膀,走了。』
靜留震了一下。那男人──她說的是她的父親。
『所以,不要喊我……那個姓。』
彷彿平靜卻更像勉強壓抑住胸中憎惡與痛楚的夏樹,那雙翠綠色的眼睛在陰暗中閃爍得像顆星,亮度灼人,卻十分孤單。
『靜…靜留……』
聽到她尷尬的呼喚時,靜留才發現她不知何時爬出睡袋,從背後緊緊抱著夏樹。
『對不起,突然覺得很悲傷……』
靜留放開手,垂著眼端坐在夏樹身邊。夏樹一陣沉默,忽然掀開被子,側身背著靜留躺下。
『抱歉,有點多話了,睡覺吧。』
雨聲漸緩,幾個沉悶的響雷過後,自天空懸下的瀑布收住了。靜留躺在睡袋內,看著縮成一團黑的夏樹的背影,直到睡著前都是滿眼的不捨和心疼。
那個炎熱而海風輕吹的暑假似慢卻快地過去了。開學前一天,夏樹告訴靜留,這一學期除了必要的出席日,她不會再到學校來了。
「那個……便當……可以不用天天幫我準備了……」
她低著頭,眼神飄開,靜留只是沉默。
「……那……夏樹會來的時候,提早一天通知我,好嗎?」
「好。」
夏樹應允了,從口袋裡拿出一隻深紅色的滑蓋式手機。
「號碼?」
「欸?」
「妳的手機號碼。」
明白過來的靜留一臉沉鬱掃得乾乾淨淨,換上欣喜的笑容,央著夏樹讓她親自按下自己的手機號碼,撥通再掛斷。接回手機的夏樹挑了挑眉,不懂為何她那麼開心,卻只是拼著音打出靜留的名字。
「Shi…zu…ru……」
螢幕上出現「靜留」兩個字,儲存的燈號一閃。下一刻,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顯示──靜留。夏樹沒按下接聽,只是瞪了笑嘻嘻的靜留一眼。
「不要亂撥!」
「啊啦,夏樹好冷淡哦。」
珍而重之地收好自己那隻雪白色的手機,笑著送走又違規騎車的夏樹,看不見她的背影後,靜留覺得乾淨的淺藍天空好寂寥。
一定是沒有雲的關係吧。這樣想著的靜留默默走回宿舍,身影為陰暗的通道吞噬。
開學後,靜留仍然如平常般微笑著,分心的時刻卻變多了。偶爾,她會婉拒傾慕者們的跟隨,踱到那株大樹下,靠在樹幹上俯瞰滿是綠樹草坪的風華學園,靜靜吹風。
期待收到夏樹傳來的簡訊。
期待看見那個孤單而堅強的孩子。
期待……看見她專心吃飯的模樣。
期待……能在她身邊……揉開她總是皺起的眉頭。
夏樹翹課時仍會躲到大樹下午睡,然而她很少踏進校門;夏樹會以不確定的語氣說隔天或許會到校,卻時常送來「抱歉,臨時有事,不去學校。」的簡訊,靜留從未讓她見到盛滿飯菜原封不動維持到放學的冷餐盒。如若夏樹到校,放學後會在後庭院等待靜留,違規地騎著機車送她回宿舍──靜留曾加以制止卻在她的執拗下宣告放棄。
失落的心情在看見她時被拋之腦後,只在目送夏樹離去時悄悄回捲,增添更多的掛懷。夏樹變得神祕,且變得沉默。確切來說,她會回答的問題變少了。
她的神情變得較往常凝重,像是遭遇難以解決的難題。有些時候那雙眼睛會閃著強烈的執著,似乎抓住明確的目標般有力。靜留試著詢問時,夏樹不是拙劣地敷衍過去就是直言不能說。無奈之餘,靜留藉著戲弄夏樹來掩飾心中細小的落寞,以及一句百說不厭的「不可以做危險的事喔?」。
夏樹總是隨口應著,卻依然故我騎機車上學。
那一日放學後,靜留在約好的後庭院見到手腳滿是OK繃和繃帶的夏樹。
確實地,靜留心臟漏跳了一拍。急忙詢問下,夏樹卻宛如沒事人般地說不過是些不需要在意的擦傷,神色裡有一絲接近目標似的自豪與興奮。
靜留微涼的指尖不由自主搭上夏樹貼著紗布的下巴,滑過去的粗糙感告訴她,夏樹在她不曉得的地方受了甚至波及臉部的全身的傷,這可不是跌倒或撞到就會造成的傷勢!
隱隱地,一股火氣竄了上來。
「騎機車摔倒的嗎?」
靜留的臉色較看見塞滿泡麵碗的垃圾桶時更加蒼白,向來柔雅的嗓音低下時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早知會如此,就算用盡全身的力氣也要把妳從機車上強拉下來。」
心疼外更有一點對自己的惱怒,彷彿夏樹摔車受傷自身也得負上一分責任似的。
似乎為她難得的嚴肅感到錯愕,夏樹連忙解釋這些擦傷跟機車毫無關係。靜留那雙豔紅的眼睛微微瞇起向下追問時,她眼神裡的固執亮起,再一次回答無可奉告,只說這些傷對她而言是值得驕傲的勳章。明白當夏樹堅持的時候誰也動搖不了她,靜留放棄地嘆口氣,只是按著胸口忍不住抱怨。
「光看到夏樹這樣心臟都快停了。」
夏樹聞言露出微妙的懷念表情。靜留一問她訕訕回答很久沒被人這般關心,一時間頗不習慣。
「我一直都很關心夏樹啊。」
靜留微微一笑,似有意似無意提起學園內也「關心」著夏樹的武田同學,夏樹幾乎可稱為怒氣的激烈反應竟讓她心裡頭一輕。微感愕然的靜留分了心思,夏樹趁機將閒聊的話題轉開。
「我記得……靜留妳擔任班上的班長吧?」
「嗯,怎麼了嗎?」
夏樹沉吟一下,說出口的話帶著試探。
「我聽說班長擁有比一般學生更進階的網路使用權限?」
靜留眨了眨眼,側著頭露出抱歉的微笑。
「即使是班長,也不能竄改成績和出席率唷。」
像是被刺到痛腳般,夏樹瞪了她一眼。
「我不是要拜託這個!……只是想知道學校的一些事,經營狀況、組織、理事長的名字、簡歷等等,還有職員、學生名冊、履歷資料。」
靜留一愕,忍不住出口詢問。
「為什麼要知道……」話未說完,靜留卻露出近乎寂寞的神色,自己下了結論:「就算我問妳也不會說吧。」
夏樹再次道歉,翡翠色眼睛裡的堅持卻益發明顯,靜留嘆了口氣,將話題帶回。
「夏樹要調查的東西,就算是班長也不可能得知的。」
她露出意料之中並不遺憾的表情,彷彿只是不經意的隨口問問。
「那就算了,忘記這件事吧。」
夏樹說完這句話,轉身往停放機車的後森林走去。搭著夏樹的車返回宿舍時兩人都未曾再談起那件事,靜留心中卻已經有了決定。
年關一過,就是緊鑼密鼓的學生會長選舉時期。
──八百一十七票對十二票,靜留以極大的票數差距當選學生會長。
夏樹拉開學生會室的門時,靜留穿著嶄新而貼身的白色制服,正坐在會長椅上優雅地喝著茶。
「夏樹都不敲門,嚇到我了。」
這麼抱怨的靜留,卻掛著一點都不像被驚嚇到的柔和微笑。
「……恭喜妳當選。」
「謝謝。」
靜留笑吟吟看著夏樹關上門走了進來,靠在桌邊以不甚理解的眼神打量著她。
「沒想到靜留妳也會嚮往權力。」
就算是與學校生活脫節的夏樹,也知道風華的學生會長擁有對全體學生的自治權,理事長不加以干涉的話,說是校園內的皇帝也不為過。但她眼中雖然擁有大人般的沉穩,卻總是步調緩慢悠閒,喜歡笑嘻嘻戲弄人的靜留實在與之畫不上等號。靜留握住手中的茶杯擱在桌上,露出些微的訝異。
「沒這回事呢。因為大家一直拜託,我實在拒絕不來所以……」
「所以就踢走了那個討人厭的珠洲城。」
「啊啦,夏樹真是壞心。」
補捉到夏樹臉上微小的慶幸,靜留淺笑一聲,握著杯子的手指輕輕滑動,被砂質瓷杯一映,更顯玉潤。
「不過,妳不是很怕麻煩嗎?」
無視夏樹的疑惑,靜留托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飄向桌面上的筆記型電腦。
「夏樹,跟妳說件好事,學生會長在校內擁有部分比教師更高階的網路瀏覽權限唷。」
夏樹明顯駭了一跳,靠在桌邊的身體整個轉過來盯著靜留,她卻只是沉穩地微笑著。
「那個……靜留妳是不是因為我講過的那件事才……」
「什麼事?」
「就是我說要……調查學校的……」
夏樹說得吞吞吐吐,靜留忽然像是暑假前在大樹下那般無法克制地笑了起來。靜留難得的笑聲很動聽,夏樹卻感覺彷彿自己說了極滑稽的話,讓她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靜留!」
靜留眨著一雙濕潤的豔紅瞳孔瞟了夏樹一眼,好不容易才把笑意壓下,嗓音還有些微抖。
「抱歉哪,因為夏樹實在是說了太離譜的話……啊啊,我肚子疼了……」
「喂!」
在夏樹瞪視下重新挺直背的靜留恢復優雅的姿態,皙白的手指輕輕敲著電腦鍵盤。
「我喜歡夏樹。可是就算我多關心夏樹,也不會因此接受學生會長這種麻煩差事啊。」
靜留平穩地回應適才避開的問題,夏樹紅著臉吶吶應了一聲。
「說得也是…………前面那句話可以不用說。」
「真是冷淡的夏樹哪。剛說被大家拜託著不好拒絕,我只是想試試看自己能做到多少,而且對將來考試也有幫助。這個權限……」
靜留瞥了一眼啟動保護程式,不停閃過學園各處影像的電腦螢幕,交疊雙手頂住下巴,閉起眼睛微笑。
「夏樹別在意,好好地利用順便得來的功能就是了。」
自然而無懈可擊的笑容。夏樹被說服了。
「吶,夏樹現在要試試看嗎?」
靜留站起身讓出會長專屬的椅子,一副邀請的模樣。夏樹微一猶豫,視線落在電腦螢幕上時眼睛裡卻泛起靜留十分熟悉的堅定神采,隨即俐落地坐了下去。夏樹移動滑鼠,螢幕保護跳出輸入密碼的對話訊息欄。
「等一下哦,我輸入密碼。」
在夏樹背後的靜留直接將雙手伸向鍵盤,一點都不在意似地,豐滿的胸部輕貼在夏樹背上。平時會叫嚷著閃避的夏樹只將身體微微往前一傾,緊盯著解開密碼保護的螢幕。移動滑鼠游標打開全校的人事資料後,她的眼睛亮起振奮的光。
緩緩收回雙手的靜留,按在椅背上瞧著夏樹專注地瀏覽網頁。滿足而安慰的微笑過後,她以夏樹察覺不到的輕微動作,不自禁地親吻了夏樹湛藍色的髮絲。
在那個陽光明朗的午間,靜留確認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愛上夏樹了。
月上中宵,在薄薄的雲後暈成一片朦朧,時鐘指針重疊在刻度11的位置,搬入學生會長個人寢室的靜留站在可俯瞰風華灣的陽臺上握著茶杯出神。夜風挾帶初春的寒氣吹來,單薄的淡紫浴衣與冷意一起貼在肌膚上有些難受,微亂的思緒卻得以理得清晰。
看見她,就愉快;看不見,會想念──明確知道心中萌發的已不只是所謂好感或朋友間的親暱。
喜歡她倚靠在機車邊等待的姿態,喜歡她轉頭時眼睛映入自己的身影。
喜歡她專心望天時鮮明的側臉線條,喜歡她津津有味吃著自己準備的餐盒。
喜歡她皺著眉發怒泛紅的臉頰,喜歡她枕在草地上平靜的睡顏。
喜歡她平滑直順的深藍色長髮,喜歡她純淨如湖水的綠色眼睛。
喜歡她擁有超越年齡的執著與孤峭的稚氣臉龐。
喜歡她走起路來大踏步向前毫不遲疑的勇氣。
喜歡她彆扭底下隱藏的溫柔與善良。
喜歡她低沉嗓音裡與眾不同的堅定。
喜歡她眼神裡不曾掩過濁雲的率直。
喜歡……她無意間看穿自己的澄澈視線。
夏樹的一切,都想不停地說著喜歡。
然而……
氣溫更低了。靜留捧著早已涼冷的杯,逼自己正視華麗的情動之下最根本的問題。
女性對女性產生愛意,這是不被允許的。
不管能說出多少對夏樹的喜歡,所有的心意在那規矩之前都褪得蒼白,因為那是不正常的感情。好感與愛情間界線十分模糊,添上性別的因素,卻是能說與不能說的兩極端點。
不能說,無所謂。
是自己擅自愛上夏樹的,沒必要讓她知道藤乃靜留獨斷的行為,決定參選學生會長的原因也是。
對,這才是自己該做的。
那夜裏平靜而壓抑地背轉過去縮成一團的孩子,以翡翠色深刻的固執追著遠方的終點。實在是太心疼天空下回首一望,她挺直卻孤單的身影,所以──
為了她,站上政見發表的高臺,穿起這身霜白似雪的制服。
為了她,可以忘記那個怕麻煩的自己。
期盼她抿緊的唇線有一天會露出真正的笑容,為她稍稍違背原則也不打緊。
只要能幫助總是凝著眉的她接近那神祕而艱難的目標,只要能在夏樹身邊、守護她前行的步伐,就能感到幸福及滿足,不是嗎?
藤乃靜留,只需要繼續扮演玖我夏樹的好朋友、好學姐。這份心意,就讓它像身上那獨特的胎記般,自己知道就好了。
喝下失溫的茶,靜留對著模糊的月及那顆藏在雲後仍掩不了紅的星子露出釋然卻寂寞的微笑。
嗶、嗶。室內傳來短促的電子音,隨後是手機震動木質桌面的雜響。靜留拉上玻璃門,拾起遺忘在幾上的手機。
『明天下午會到校。
夏樹 』
畫面上儲存與刪除的燈號交互閃著,靜留移動拇指按下儲存,闔上手機時寂寞已抽空。雲開見月明,淡淡的幽光灑進未拉妥門簾的會長寢室,睡著的她秀麗臉龐上是一抹期待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