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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色的玉繩(1)

作者:一之瀨初歌│舞-HiME 系列│2010-12-31 17:08:21│巴幣:2│人氣:310
妳的故事,是沉眠於海洋,霓虹燈下、深闇夜裡,一段執著的弔唁之旅。

我的故事,是漫漫散櫻,人群之中、世界之外,無聲無息的凝視。

──我們的故事,何時、何處會是終點?
 
 
 
浴室傳來間歇的水聲,舞衣闔上拉門十分又廿三秒。夏樹鬆下仍濕著的髮,推開通往陽臺的玻璃門。率性地踏過拖鞋,夏樹赤著腳踩在陽臺涼冷的地板上,沉甸甸的濕髮被風掃過,她忽略與腳底連成一氣竄上背脊的寒,靜靜眺望遠方浮著月光的深藍海平面。
 
傍晚,她才在那個崖邊看過同一片起伏翻湧的海浪。
 
 
 
『大概,任何人都會擁有重要的東西。卻也正因為打從心底珍惜,才會常常迷惘、犯錯吧。』
 
一心一意地注視著最重要的東西,只想著接近、接近、再接近,碰觸到的前一刻卻又踟躕地停下腳步懷疑對錯,回首才驚見沿路滿是被踩碎的其他人事物。自己的心意、對方的心情,真相、命運,思念、抉擇,都是這齣戲的副標題吧。
 
宛如回應她內心的感觸,那本該是敵人卻更像幫手的男人露出尷尬的微笑,多事地斟酌著用詞。
 
『也許吧。藤乃同學……咳……是如此愛著妳,因為太過珍惜所以才會做出那些事……』
 
呵。
 
夏樹唇線不著痕跡地牽起又拉平,靜留的失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帶著辯護意味的話是想表達些什麼?身為直接關係人的她又不曾怪罪過靜留。只是對那溫柔的人體內竟能藏有如此洶湧的情感震驚,又目睹同樣以愛為名,生死互搏彷彿仇敵的舞衣及宗像詩帆將楯化成綠光,因而恐懼卻步罷了。
 
『愛』……嗎?
 
戲劇、文學、繪畫等藝術裡浮濫出現的人類最激烈情感之一,集聖潔、抑鬱、偏執、包容等萬千形容於一身,可以雲淡風輕,卻也能令人窒息的神祕情感。
 
愛是閒嗑牙時最受歡迎的主題。偶爾到校混個出席日數,同學們閒聊裡盡是誰愛誰、誰不愛誰的無趣話。
 
愛是肥皂劇裡最泛用的橋段。電視劇裡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都會男女,瞧來總是匪夷所思。
 
愛是麻煩。那個劍道社的男人和愚蠢的告白令她有這番認識,礙眼得很。
 
愛令人瘋狂。總是溫雅的靜留讓絕望染出黑色的微笑,在飛舞的楓裡化為青慘的鬼。
 
完全不懂為何這種感情能有如此強烈的力量,那夜起落間葬送戴安娜、面無表情看著珠洲城散為青綠光粒子的靜留讓她深刻地感到恐怖。
 
『那麼,我寧可不懂愛。』
 
背著迫水,夏樹視線從片碎的海浪上移,翠綠色的眼裡映入血般沉豔的殘陽。對「愛」歸納出四個結論,夏樹不覺得有哪一個能激起她的好感。再者,自多年前的雨夜墜於崖下,她從此只瞭解「仇恨」,與愛無緣,直到此時此刻。
 
應當是如此的。她說服自己。
 
『但是……或許正因為有愛,人才能生存下去。』
 
背後的男人說了句常識般索然無味的話,夏樹回過頭的微笑沒有半點情緒。對十二位HiME而言,這句話是真理,卻也是絕大的諷刺。名為媛星祭的彆腳戲裡她們賴以拚個生死的,不就是對思念之人心意的深淺嗎?
 
夕陽的下緣接觸海平面,時刻已晚,那個男人露出稱為真摯憨厚亦不過份的微笑,轉身離去。
 
『祝君武運昌隆。』
 
有人獲勝,即代表有人消亡。
 
一句道別的話,卻讓崖邊的夏樹深深感受到屬於HiME,那殘酷命運的重量。
 
 
 
盯著遠方暗沉沉的海面,彷彿能聽見嘩啦嘩啦的海浪聲,迫水投下的白色花束是否已抵達母親與Duran沉睡的海底了?陽臺上的夏樹望著被媛星映紅的不祥之月,忽地想起傍晚火燒的殘陽。
 
是和靜留溫亮的眼睛同顏色的殘陽呢。
 
自那一夜紅楓泣血,獨處時她總想著靜留。在那崖邊揮舞薙刀斬裂巖地的她、在心中僅有的信念崩毀時對自己微笑的她、不斷說著「夏樹由我來保護」的她、因自己驚惶閃躲而落下淚的她、帶著崩潰絕望的慘笑離去的她、被槍口對準卻欣慰地笑著的她……
 
『也許吧。藤乃同學……咳……是如此愛著妳,因為太過珍惜所以才會做出那些事……』
 
從病床上再次站起來後只惦記著復仇,這該死的媛星祭也即將結束,她不想亦沒有時間去懂愛。可是,對於為己而瘋狂的靜留,這唯一的心中最重要之人,她不能將那狂濤似的情感視若無睹。自那夜起對自己和靜留審度許久,在心裡翻騰的意念可以用「喜歡」兩字來描述,她卻明白那不是靜留所期望的感情。然而,這正是她此刻所能給予的答覆。
 
側腹的紋章燙了起來,夏樹拇指隔著衣服輕輕摩挲著。
 
「靜留,我一定會將妳……」
 
夜風中低聲呢喃的語句沒有結尾,夏樹凝望海面的翠色眸子卻閃著抉擇後的亮光。
 
 
 
※ ※ ※ ※ ※ 
 
 
 
──祓禊、淨身,換上為妳而穿的白衣,靜靜地,聆聽妳前來的腳步聲。
 
──仲裁的刀刃閃著純淨的光,妳會舉起它刺向待罰的我嗎?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特地選了最喜歡的茶葉。
 
等待水溫降低,舀一匙茶葉傾入壺,將水沖下。
 
瞧一眼墨綠的茶葉在水裡旋轉才蓋上,靜靜地再次等待。
 
她淡色的眉舒展開來,雙手握住陪伴自己多年,早已溫潤平滑的砂色瓷杯,輕而緩地摩挲。
 
壁鐘的分針往前挪移兩格,她抬手將碧瑩的茶湯倒入杯中,一小片青綠的葉順著壺嘴流出,在水面打了兩個旋落入杯底。
 
一手托住杯底,另一手扶住杯側,舉杯微傾,閉起眼細品綠色的茶、白色的煙、無色的香氣。
 
總是如此不可思議呢,這細小的綠色葉子,這淡淡的清香,便是裊裊的蒸霧也能讓她心情穩定。無論多麼煩躁不安,只消泡上一杯茶,啜著啜著,杯見底,思緒亦歸於平靜。
 
放下茶杯,她幽幽嘆了口氣,比風還輕。
 
今天,真是個特別的日子呢。
 
對面長桌上隨意疊著幾張雪白的紙,三隻鉛筆橫擱豎放,散漫而悠閒,正如這學生會室的主人。只是,全校停課,聲音死絕,只剩一人的她還算得上是學生會長嗎?
 
『學生會內已容不下妳了!』
 
似乎還記得珠洲城橫眉怒喊的表情,她是這樣說的嗎?亦或是……
 
『無論出現多少次,世間總難以容下瘋狂的HiME呢。』
 
一片火光中,那白髮的少年站在頹毀的一番地總部裡,似笑非笑地仰視染血的她。
 
呀……現下才想起他也是一番地的人,那時可忘了喊清姬吞下他呢。
 
她握住茶杯,扭開思緒。
 
特別而寶貴的日子別繞在惹厭的無謂之事裡,還是來想想那個可愛的人吧。
 
『Na…tsu……』
 
最後一個音節隨著茶飲下,重新平靜的她將狂暴的情感化作唇邊一抹嫻雅的微笑。只是唸著她的名字,就沒來由地感到高興。
 
哎,窗外來的風有些涼,轉眼也是蕭瑟的秋末了。怕冷的她去年皺起眉對寒意發怒的模樣曾讓自己忍不住笑出聲來。冷不防從背後抱住她,玩笑性地想分享身體的暖意,卻被她漲紅臉低吼著掙了開去。擁抱過一次後,令人怦然心動的滿足感便烙在身上。儘管每次都遭氣鼓鼓的她白眼扭脫,可自己停不下心中的渴望和貪戀,相遇後在這風華之地的兩年間,偷襲的次數連始作俑者也數不清了。
 
夏樹,妳真的非常、非常可愛。
 
溫亮的紅眼顏色轉濃,她一個深呼吸又喝了口茶,閉起眼睛挺直背。
 
 
 
玉の緒よ 絶えなば絶えね ながらへば 忍ぶることの 弱りもぞする
 
                            ──《小倉百人一首》──
 
 
 
驀地又想起那首喜愛的和歌。千年前與己同樣情字說不得的女子……
 
將茶杯擱下,有低沉的咆吼聲自隱而顯。碰地一聲巨響,學生會室的門硬生生被撞開,黑色的獸暴風般闖入只有她一人的寂寥裡。紛亂而嘈雜的聲音成串響過,以輪胎磨地的尖銳利嘯與刺鼻的焦味作結,整齊的長桌四散摔開,癱在碎裂的玻璃及木屑裡顫抖呻吟。她卻依然端坐不動,睜開眼穩如泰山。深藍而趨近於黑的重型機車在室內甩了一圈黑痕,背對她的女騎士穿著率性搭配的橘色校服,全罩式安全帽下漏灑幾縷湛藍色的髮絲。
 
夏樹,她來了。
 
靜留黯淡的瞳眸恢復光采,唇角勾起深深的笑。
 
「真是……一如往常地猝然出現啊。」
 
夏樹轉過身來,熟悉的臉隱藏在黑色的面罩下,嗓音較往常沉悶。
 
「……被妳剷除掉的一番地本部,被妳打倒的那些HiME們,我絕對不會再讓妳做出那種事了!」
 
省去開場白,一氣呵成地說完,好堅定的一句話,不是嗎?雖然看不見,但靜留真切感覺到夏樹那雙翠綠色的美麗眼睛正瞪著她。唉,夏樹的眉一定緊緊皺著吧。站起身來,靜留的笑染上遺憾,放柔的話語尾輕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果然……妳一點也沒接受我的心意呢。既是如此……」
 
宛如那下過雨的夜裡一般,紅色的雷霆倏然竄起,往靜留手裡集聚。粗如兒臂的紅雷一閃,鮮豔猶似浴血的武器具現,靜留輕巧一翻一揮,將兇惡的薙刀扛上肩。
 
 
 
叮、噹。
 
薙刀尾穗的鈴鐺響了聲清脆,靜留柔和的笑容消失。
 
 
 
夏樹毫不猶豫舉槍射擊,閃爍紅藍光的子彈接連飛出,每一顆都瞄準靜留,帶著十足十的敵意。
 
看見了,藏在面罩下無比堅決的眼神。
 
妳……是真的想致我於死呢。
 
舞動薙刀對準閃光,揮斬的風壓磕飛子彈,靜留亦不再保留地呼喚用苦澀之心餵養的孩子。
 
「清姬!」
 
機車的引擎聲猛地賁張,夏樹扭轉油門,黑藍的獸衝出學生會室,往走廊盡頭奔馳而去。橘色的身影還未融入走廊的陰暗,紫色的蛇倏然從四面八方竄出,被撞破的牆壁與地板冒出灰褐的塵土。煙塵漫舞才起了頭,紫色的大蛇們又撕開灰色的煙幕,瘋狂追向那輛疾馳離去的重型機車,驟起的風刮得灰塵激飄。
 
走廊的牆壁、地板、天花板遍布裂痕,水泥殘塊四落,靜留握著薙刀緩緩走出崩頹的學生會室,踩在一地碎石上看向夏樹與清姬消失的走廊盡頭。
 
 
 
夏樹,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呢。
 
翠色的玉繩將斷。這特別的一天,請妳──
 
殺了我吧。
 
 
 
※ ※ ※ ※ ※ 
 
 
 
楓葉脫離枝椏,成了朵墜向地的火,焰心滿是對妳的思念。
 
停不下地燃燒,每一道光飄搖閃過,便堆生一座我的餘燼。
 
──我能不能奢望,多年後在被暖風吹落的櫻色花瓣間,妳會為死去的我流淚?
 
 
 
駕著機車一路飆馳,連樓梯亦無畏輾過,看見廊道終點閃著室外的亮光時夏樹壓低身體,油門朝下一扭。磅啷一聲大響,隨著飛濺的玻璃碎片,黑藍的獸馱著夏樹傲然衝出,在第一教學大樓頂樓中央停了腳步。天空是陰翳的鉛灰色,蒼白的陽光自雲層空隙射下淡淡的光束。夏樹抬頭回望,清姬自背後體育館屋頂伸出六顆猙獰的頭顱,截斷微弱的天光,十二枚金黃的蛇瞳緊隨著她而轉。
 
「對不起啊,夏樹……」
 
靜留柔軟的聲音飄了過來,她站在蛇頭頂端凝視身上多處割傷的夏樹,蹙起的眉間滿是歉意。
 
「我真的不想讓妳受這樣的苦。」
 
夏樹仰起頭看著她,隔著沉重欲雨的空氣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卻沒多說一句話。
 
已經無話可說了吧?夏樹對她。
 
可夏樹還狠不下心朝她心臟開上一槍,只是遠遠地瞪著她。
 
夏樹這人就是溫柔過頭了哪……但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夏樹。
 
她的眼、她的髮、她的一切是誘人的罌粟,淺嚐而後喜戀,驀然回首早已成癮。
 
嘈雜的人群、多彩的世界,她為笑語圍繞,卻無處吶喊體內逐步啃噬靈魂的澎湃騷動。蟄伏心中的火種,四年來只允許在沉默的溫柔、精巧的掩飾下悶燒,最終卻孵育出名為清姬的巨蛇。
 
忍了又忍,硬將兇猛的火焰阻於微笑無害的面具之後;多少次午夜夢迴,拚命告訴自己必須保持距離,卻在那著魔的孤單闇夜裡功虧一簣,縱火燎原。
 
 
 
夏樹,妳不該向我展露無助而脆弱,全心信賴的一面。
 
自制、偽裝雖為藤乃靜留強項,但關乎妳的一切總凌駕於原則成為我的例外,面對妳的每一刻都是艱難的挑戰。那個星月皆隱的深沉之夜,我終究敗給妳、敗給自己。
 
被褥上傳來沉沉鼻息,妳可知妳稚氣平靜的睡臉在朦朧光下散發何等強烈的吸引力?深怕我加重的呼吸聲吵醒妳,我背轉過身將門拉開一縫,希冀夜風能吹去我內心的躁動,妳卻因突來的涼意而皺起眉、蜷起身、嘟起唇,以及一聲因痛楚而哼出的低吟。
 
那一刻,理智的細線繃斷了。
 
已經無法滿足於注視妳的背影、隔著衣服的碰觸,內心的獸盼想著妳藏在布料底下的體溫,渴望著指尖點在肌膚上微陷的柔軟觸感,強烈地希望──親吻妳泛著無瑕光華的赤裸軀體。
 
手指滑過妳秀而挺的胸脯時,罪惡感與異樣的滿足充塞於心,我克制不住地落下吻。顫抖的唇自胸口游向妳平坦的小腹後,我閉眼落淚,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
 
卑劣地抱了妳,慾念褪去時卻前所未有的孤單。
 
連祈求妳的原諒都無法說出口了。明知不可,卻還是做了如此不潔的事。
 
面對珠洲城刺耳的怒罵、菊川的軟弱威脅,只想快些把眼前吵吵鬧鬧的兩人趕走,怕冷的妳還在廊上酣睡著,著涼了怎麼辦?毫不考慮地舉起薙刀威嚇,快點離去吧,閒雜人等。不想去想那愚蠢的媛星、可笑的祭典,我要讓失去力量的妳遠離這一切。但──
 
『住手!靜留!』
 
那一聲掐得我心臟險些停頓,我最恐懼的事情終究還是降臨了。是私自嚐了禁果的懲罰吧,妳閃躲我的那一瞬間,世界乾枯為沙漠。一切,都無所謂了,妳驚駭的眼判下死刑。我唯一存在的意義,只剩下以這雙污穢的手,守護妳至這場鬧劇終結。
 
夏樹,我最愛妳固執而乾淨的翡翠色眼睛。
 
妳是個善良的孩子,會弄污妳的、將威脅妳生命的,就由墜落煉獄的我代勞吧。這一切過後,再請妳取走我的生命。
 
妳會記得曾有人為妳燃起燒盡一切,亦毀壞自身的火焰嗎?若能因那難以封阻的氾濫情感而在妳記憶中佔去一角,也許我將能繼續微笑。
 
即使死去,也不想停止愛妳。
 
 
 
「夏樹,我果然是非常喜歡妳的。」
 
靜留攢緊手中的薙刀,紅眸與嗓音同樣變得深沉。
 
「哪怕妳會恨我,我也要讓妳屬於我。」
 
雖是隔著一層黑色鏡片,靜留眼裡淒亮的血色仍鮮明地撼動夏樹,那一夜她的瘋狂又閃過腦海,夏樹雙眉皺得更緊了。她正是為阻止靜留而來!
 
清姬動了,一道兇猛的水柱直直射來,夏樹急催油門,衝向頂樓邊緣。引擎的爆音怒聲嘶吼,黑藍色的重型機車撞斷欄桿,投入天空。夏樹用力一蹬車身,甩脫頭上礙事的安全帽,湛藍的髮在空中飛揚。當重力發生作用,扯著夏樹向下墮時,她在急速刮面的氣流中一臉堅定,高聲向靜留宣戰。
 
「那麼,好好看清楚我將如何阻止妳!哪怕需要賭上我的全部!」
 
因堅決而嘹亮的嗓音畫開沉悶的空氣,夏樹張開發光的雙手迎向地面,回應內心強烈思念的雙槍迸現掌中。
 
「迪蘭────」
 
空氣剎那間染成青藍的顏色,寒冷的光隨急遽降低的溫度散射四方,迎接夏樹的已不是堅硬的地面,而是憑空出現小山般的雪色冰柱!
 
 
 
躁動的清姬靜了下來,靜留凝視著吞沒夏樹的霜白冰霧。
 
看來,是順利呼喚迪蘭了呢。夏樹的力量已全數回復,亦即是……她又再度擁有重要之人了。
 
靜留的手探向胸口,抓皺那襲白色而高貴的制服,領巾豔紅得幾近刺眼。
 
「太好了……」
 
連自己都騙不了的口是心非,明明疼得很。
 
 
 
凜冽的霧氣被風吹散,冰柱群在下一刻爆裂。從青白色的冰晶塵中現出身來的,是比靜留記憶中大上十數倍不止的巨型迪蘭,肩上兩挺砲管閃著鐵灰的寒光。夏樹凜然挺立在迪蘭頭頂,翠綠色的眼睛澄澈無比。
 
「子獸,因心中重要思念而生的異形之子……」
 
夏樹舉起雙槍,堅決的聲音穿越一切,直達靜留耳中。
 
「思念的強度,化為力量!」
 
呼應主人的心意似地,迪蘭雙眼射出燦爛鮮艷的紫紅亮光,銳利的狼嗥示威般響徹天際,震撼了靜留與清姬。
 
 
 
是的,妳說的我都曉得。
 
心中的思念越深,子獸的力量越強,飼育出清姬的我怎可能不清楚?
 
但妳……是誰讓妳擁有如此強的思念,讓迪蘭的力量與清姬並駕齊驅?
 
妳重視誰能如我重視夏樹妳一般!而妳竟役使這樣的迪蘭來對付這樣的我!
 
夏樹妳真過份哪……
 
前所未有的憤怒、妒意、悲哀、苦澀、屈辱、不甘齊齊湧上心頭,靜留再也忍受不住難堪,揮著薙刀流下淚來。
 
 
 
「妳就這麼討厭我嗎!」
 
 
 
遠方的天空響起悶雷,斷裂的橋面上鑲著巨大而不祥的兇星,妖異的紅光彷彿因風華遍地的血味與淚水更形燦爛。水晶宮之側,為愛成狂的她,為給個答覆而來的她,向彼此吹響戰號,媛星表面深刻的血色益發爍亮了。
 
悠長的狼嚎與尖銳的蛇嘶此起彼落,水柱與竄動的蛇軀沖毀建物,蕈狀的灰雲一朵朵冒向天空;銀藍色的狼進退倏忽,裝填砲彈的巨響震動空氣,金黃與銀白的亮光錯落,灼熱與冰雪的能量四濺。在崩塌的建築群中,一身白的她揮動手裡的薙刀,刀光燦紅猶似狂亂的楓。
 
 
 
是如此的不堪啊。
 
為妳所染的一身血,妳半點也不接受,竟還帶著因他人而強大的力量前來討伐我呢。
 
這制裁真是絕大的諷刺!令人發笑不是嗎?
 
 
 
靜留快壓抑不住笑意地瘋狂揮刀,每斬下一次,便畫開一道深溝,然而,胸中卻少去一絲憤懣,增添一分哀毀。
 
 
 
閃躲我的攻擊,回敬無數子彈的妳始終滿臉堅決,果真是定下目標便貫徹始終的夏樹呢,那雙純粹執拗的綠色眼睛一如既往。
 
該是結束的時候了,實在很難看啊,藤乃靜留。
 
 
 
收回成鞭的薙刀,靜留留下虛無的微笑,忽然轉身一跳,向校園深處而去。
 
「慢著!靜留!」
 
 
 
※ ※ ※ ※ ※ 
 
 
 
我的故事,最後一頁是鉛雲低垂的天空下,一座崩毀的教堂。
 
妳的故事,會有一頁是與我同樣的教堂與天空嗎?
 
──妳的頁數將繼續累積,而我卻將永遠停留在殘斷的十字架上。
 
 
 
奔跑,不停地奔跑,在這崩壞的風華之地。
 
靜留緊握薙刀,不擇路地跑著,任空氣狂亂灌進胸腔,幾乎凍了肺的冰涼竟帶來讓人戰慄的殘酷快感。
 
啪啪啪啪!成串子彈打入腳邊的泥地,濺了一地橘黃火花。夏樹追著她,正不停地朝她射擊。
 
唉,夏樹妳這人就是太溫柔了,人的心臟可不是長在腳邊唷。
 
靜留回身看了從遠處奔來的她一眼,唇邊掛著異樣的笑意。
 
真是無可救藥了。從注視妳的背影轉為被妳追趕,竟讓我感到十分愉快。
 
碎裂的步道在眼前一分為三,靜留毫不遲疑地轉向右方,加速奔跑,灰褐的裙襬在冷厲的風中翻飛。遠遠地,她看見被大火燒燬的教堂在蒼灰色天空下仍矗立著的殘破身軀,幾道天光傾斜過焦黑的屋頂,那裡還會有救贖的聖者與奇蹟嗎?靜留與尾隨的彈擊火花一齊衝入教堂。
 
「靜留!」
 
啊啊……是末日的審判之歌。她的聖者正帶著十字架與鐵釘向她接近,興許還有棘鞭呢。
 
靜留微笑著將薙刀握得更緊,朝對面牆上燒燬的神子跑去。聖者背後,還有她紫色孩子竄動的陰影及那匹銀藍色嗥聲刺耳的狼。轟隆隆地,撕咬及糾纏的巨響在教堂外翻滾,靜留卻只聽見她緊跟著自己衝入教堂時踩碎焦木的聲音。
 
靜留停下腳步轉身,將白色的背影留給焦黑的受難者,喘著氣卻抬頭挺胸看向入口處一身橘亮,蓄著湛藍長髮的她。紅瞳與綠眼對上,她舉著雙槍,自己橫握薙刀,兩人皆無言。
 
 
 
吶,別這個表情好嗎?夏樹。
 
待會妳得親手結束我的生命呢。
 
 
 
向夏樹背後望去,外面的清姬與迪蘭真是越鬥越起勁了,互咬互撞地,激烈的纏鬥夷平整片樹林與花圃。雖早已決定這條命要讓夏樹取走,不過清姬妳聽好,可不準輸給那匹不知為誰強大的狼!否則下了地獄也不讓妳跟著!靜留微微一笑。
 
彷彿聽見靜留無聲的警告,清姬發出狠惡的蛇嘶,兩顆頭顱高高伸動,朝迪蘭咬去。迪蘭眼裡紅光一閃,機警地往前衝去,一顆蛇頭被衝勢帶動,頎長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甩開,掃過教堂鐘樓。早已被燒得不成模樣的鐘樓在破壞的巨響後發出令人心驚的呻吟,夏樹愕然抬頭,烏黑的大鐘扯斷懸吊的木樑,直直朝她墜了下來!
 
轟然一響,那口鐘發出沉悶的撞地聲,將瞪大眼的夏樹扣在鐘內。四周燬壞的殘木慘遭壓碎,噴出難聞的焦味與大量灰黑的塵燼。靜留眼見大鐘將夏樹困入其中,唇邊的微笑變得奇異。
 
鐘內躲著所愛之人,我這下不真正成為化蛇的『清姬』了?
 
但火早已燒過,妳也不會死於鐘內,該死的是我呢。
 
靜留紅眸一深,握緊刀柄尾用力揮舞,薙刀甩成長鞭,準確纏上大鐘。她柔柔地笑了,使盡全身的力氣回抽,纏繞鐘身的長鞭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將大鐘表面磨出碎痕。低哼一聲,靜留扭腰甩臂,再添手底力道。鐘身的碎痕隨著細小的劈哩聲逐漸加深加長,終於在磅然一響過後廢為大堆碎銅。長鞭收束,鐘內的夏樹避無可避,被捆得紮紮實實!
 
 
 
『再也不會放開妳了……』
 
凝視著因捆束的力道而皺起眉的夏樹,靜留褪去笑容,滿胸情感激盪,豔血似的眸光卻逐步歸於平靜。
 
結束了。死去之前,我要緊緊抱著妳。
 
夏樹,對不起。
 
妳是屬於我的。誆騙也罷,催眠也好,至少……讓我在幻覺中幸福地墮向地獄吧。
 
時間流動的速度似乎慢了千萬倍。此時此地,靜留只是怔怔地凝視著她傾心戀慕的人,體內狂躁而洶湧的衝動都是屬於她的三個音節。
 
明明在心中向自己承諾要永遠、永遠守護這個單純而認真的孩子,卻為何反而是自己傷她最重?曾經奢望過夏樹有一天能接受她的心情,又為何會犯下將她逼得更遠的罪?
 
蒼白的問題,為慾望浸紅的答案。
 
腦海內不斷重複她揮拒的尖叫、畏懼的神色,以及崩毀的信任……
 
最終的裁決即將到來,她驀然發現,隱沒在狂亂情感下的其實是個微小的希冀。
 
『夏樹,能看看我嗎?我只求妳一個不帶排斥的平靜凝視……』
 
抽回薙刀,靜留將脫身的夏樹輕輕抱住。感激、愧疚、不捨、眷戀,紛來雜沓的情緒在內心裡混合成難以言喻的感受,胸前摟著夏樹傳來充實的沉重感,靜留站不住腳地抱著夏樹跪坐下來。
 
好重,心裡沉甸甸的。
 
是了,這是我第一次正面擁抱妳呢。
 
總是只能從背後抱著妳,在妳察覺前,將洩漏的感情換回惡作劇的笑容。一直、一直將喜歡妳的心情藏在背後,只能那樣偷襲妳,只能在妳沒發現的時候,偷偷親吻妳氣息清新的湛藍髮絲。但現在都無所謂了,已沒必要對妳隱瞞我的污穢。
 
抱歉哪,夏樹。我不是有意要造成妳的困擾,只是再也忍不下去、再也藏不住了。
 
請再容許我任性一次、再次深深記住妳的氣息,然後笑著迎接妳給我的最後一擊。要瞄準哦,我的心臟在這裡,左胸的這兒。被真實與內疚壓得快跳不動的這兒。
 
『夏樹,我還是無法停止地愛著妳……』
 
──靜留蹙起眉,悲傷地笑了。
 
 
 
夏樹用力眨了眨眼,將腦內的暈眩驅散,才發現她正挨靠著靜留跪坐在滿是餘燼殘屑的地上。肩後暖暖的,靜留的手搭在那兒。呼吸間除了教堂內刺鼻的焦臭,還有靜留身上自然散發的淡淡茶香。沒有適才揮舞薙刀的狠勁,靜留只是抱著她,以一種近似於膽怯的溫柔,較平常惡作劇少去許多力道的方式輕輕地環住她。夏樹有些呆愣,疑惑地轉過頭。靜留立刻放開手,小心翼翼退離身體,深怕觸碰到什麼似地望著夏樹。
 
等待著夏樹冷下臉的時刻到來,靜留已準備好彎起最後的笑容。也許笑開時她會將抱歉說出口,又或許她仍會選擇那三個字作為告別,不管遺言是什麼,那都將是傷感而非能令人愉快的一笑。
 
靜留看著夏樹,她亦回看著她。夏樹的眼神從詫異轉為解讀的思索,堅凝的神采益發閃耀。
 
堅定……這就是自己所欠缺的了,一切都是咎由自取。靜留偏過目光,閃躲夏樹率直的視線。
 
『苛責也好,痛罵也好。夏樹,妳的看不出情緒更令人難以承受啊。』
 
夏樹的手動了。撥開靜留頰邊一束亞麻色的髮,順勢搭上她的肩膀。在靜留轉回視線時,夏樹唇邊竟似浮著稀淡的了然與苦笑。
 
還來不及釐清那笑的涵義,夏樹按住靜留肩膀,輕吸口氣,倏然地──
 
吻了她。
 
 
 
什麼?
 
為何是……
 
自唇上擴散開來的柔軟觸感與甜香……
 
 
 
藤乃靜留一生中從沒像此刻般失態。
 
她想像過怒罵她的夏樹、對她冷笑的夏樹,甚至是恐懼她、對她不屑一顧的夏樹,就是沒料想到夏樹給她的不是爽快一槍,而是貼唇的吻。蒼白的臉嵌著一對因驚嚇而睜大的紅色眼睛,靜留呆呆地任由夏樹摟住自己。
 
「靜留。」
 
耳邊夏樹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十分溫和,像是平常呼喚好朋友般地叫著她的名字。夏樹頓了一下,整理心情似地舒了口氣,靜留感受到因兩人胸貼著胸而傳來的細微擦動。她仍然瞪大眼,意識一片空白。
 
「那時候,我始終無法相信任何人。第一個進入我感情世界的人,就是妳。」
 
摟住肩膀的力道稍微加沉,夏樹偏著頭,說話的聲音變輕。
 
「但是,我還是沒能懷有妳所期待的那種感情。即便如此,我還是很高興妳能喜歡我。」
 
那熟悉的低沉嗓音染著謝意,終於回過神的靜留不斷在心中問自己此刻她是否人在夢裡。夏樹忽然扶著她的肩膀退開,暖意飄遠時,靜留看見那雙翠綠如湖的眼睛少去平時的冷凝,多了份誠摯──她所說的,不帶欺瞞,亦非安慰,都是她真正的感受。完全出乎意料地陷入無法思考的窘境,靜留看著夏樹鬆開眉間,對她展顏,她卻失常忘了微笑回禮。
 
 
 
「我喜歡妳,靜留。」
 
 
 
霎時,臉頰燙了起來。
 
宛如咒語般的話,靜留全身的力氣瞬間消失,一雙手不知擺向哪好,只好傻傻地擱在腿上。
 
夏樹……太狡猾……這麼突然……
 
不對,那句話的意思是……
 
 
 
「所以……」
 
夏樹垂下眼,說了兩個字後忽地沉默。靜留還在消化那個吻、那句話的震驚,只是愣著眼對她突然轉開的話表示疑惑。夏樹眉目間飄過一絲決意,沒有回應靜留,逕把視線投向教堂外仍纏鬥不休的子獸。
 
「迪蘭────」
 
清澈而嘹亮的呼喚聲傳出教堂,銀藍色的狼眼中閃現熾烈的紅光。
 
「Load Silver Cartridge!」
 
自那個吻開始,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靜留雖在瞬間明白夏樹話語背後的意義,卻只是睜大眼忘了阻止。
 
「發射──!」
 
轟隆隆的輸送聲不斷碰撞,砲管發出尖銳的氣音,強烈的光芒集聚之後,倏然噴出!
 
砰,砰,砰。連續三聲沉悶的重響,銀白色的光彈結結實實打入清姬體內!
 
澎湃的能量波動猛烈擴散,地面亦震得揚起灰沙,清姬六顆蛇頭齊齊長嘶,飽脹的紫色軀體逐漸裂開,綻放出金黃色的光芒。轟地一聲可怕的爆破,清姬被炸成碎片,迪蘭也遭反捲的能量波急速吞沒。金色的光燦燦閃著,轉為不斷擴大的亮白華光,暴風自教堂外部吹入,刮得一地碎木飛竄飄旋。
 
在刺眼的光線及狂舞的木屑中,靜留看見夏樹揪住胸口彎下腰。
 
 
 
為什麼……夏樹妳這樣是自殺啊!
 
我最重要的人就是妳了,為什麼妳要殺死清姬?
 
最該死的人是我,不是妳啊!
 
 
 
在迎面的強風中勉強挪近,靜留搭住夏樹的肩膀,臉上浮現懊悔與不解。忽然間,心臟傳來緊縮的劇痛,她悶哼一聲,扯緊那身霜白的制服。
 
──好痛……為何……這彷彿要抽去生命般的痛楚……
 
察覺靜留的異樣,夏樹突然抬起頭,咬著牙向她一笑。
 
 
 
靜留,還有很多、很多話想對妳說,但是,恐怕沒機會了。
 
我會帶著妳一起走,這是我的答覆。
 
 
 
看見那個清朗朗的笑容後,靜留明白了一切。向全身擴散的劇痛在那一刻竟化為感動,她只覺幸福地幾乎要哭出來了。
 
原來,妳最重要的人是我……
 
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靜留膝蓋一軟,向地面癱坐。在即將跌下時,她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接住,熟悉的氣息貼了上來,夏樹在最後的時刻成為她最能倚靠的支柱。
 
「好高興……」
 
似乎聽見靜留呢喃在嘴裡的那句話,將一切託付給舞衣的夏樹緊緊擁住她,露出真誠的微笑。
 
教堂外的白光越來越強烈,焦黑的神子在強風中逐片剝落。靜留摟住夏樹的腰,最後一次將世界與她的氣息充塞胸中,抬頭望去。之後,將映入眼裡的那一幕烙在心上一生一世──吞噬一切的白色亮光裡,她平靜的眼說了聲「幸好有妳」,再化為漫天的祖母綠。
 
擁著消散的綠芒,靜留看著自己的雙手亦散成青綠色光點,一顆一顆斑駁飄離,緩緩地,她的唇線綻成柔和而美麗的微笑。
 
 
 
空無死寂的風華之地落葉飛捲,殘毀的校舍之後,曾經頌唱聖歌的教堂被洶湧的白光淹沒,暴風龍捲似地狠狠掃過,成堆焦黑的碎木殘屑噴向毀壞的庭園。翠綠的樹叢、花圃的小花,砂色的步道、皙白的涼亭,聲音與光影的嘶吼過後,一切通通染上悲傷與殘酷的塵泥。
 
沉鬱的天空仍舊垂著灰雲,教堂頂部的半截十字架在媛星的紅光下再次沉默。隆隆震響的地鳴聲中,封架的宮殿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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