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路的人正提著燈籠在前頭引領,這甬長且深不見底的走廊,就和這個國家給人的印象一樣,充滿神秘難以窺探。從遙遠的海洋對岸而來,我並沒有帶太多行李,就只提著一只皮箱,裡頭放著的是我一些貼身用品和十分珍愛的物事,儘管帶路人要替我效勞,但說什麼我還是想自己提,便婉拒了他。
…到了嗎?他推開的門上有著精緻的雕花和紙宣,是東方特有的古典美,我環視房內一圈,整體上也都呈現著這樣的幽雅風格。他先把油燈點著,然後是薰香…這味道…是檀香吧,聽說邀請我來的夫人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所以特別鍾愛檀香。
我在房中的小桌前坐下,數週在海上的航行,如今踏上陸地竟還覺得搖晃晃的,不踏實,到現在頭仍是昏沈沈地。咦?什麼時候房內多了那麼多女婢,她們正替我撲被子、放門簾和在地上的盆裡倒上熱水。她們個個舉止從容合宜,身上的衣著也相當典雅,這樣在房裡來來走走地,就像是音樂盒裡的小人偶兒在動,真是好看。
…你問我要喝茶嗎?也好,就麻煩你了。那原先帶路的人拿著一只大茶壺,將裡面的熱水淋在另一只小茶壺上…你說這叫醒壺啊,為得是能去除掉用陶壺泡茶時的澀味。他又俐落地將一只陶杯倒轉過來,用小壺裡的茶水倒入,然後又倒掉…這次叫做溫杯…沒想到喝杯茶也要這麼多繁縟的步驟。
他們全從房裡都退出去後,我總算能放鬆地大大地吸氣和吐氣,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細緻講究…簡直讓我要透不過氣了,但真正讓我心頭煩悶的,其實是明日就要接見我的那名夫人,她會是像傳聞中那樣的人嗎?我從皮箱裡拿出了一個相框,望著裡面的人,問他是否覺得我接受這個邀請太自不量力了…你叫我別想那麼多?是呀…你說得對,謝謝你。我對著這照片中的人給予輕輕的一吻。
翌日,我起床後感覺精神飽滿,竟然沒有任何睡不安穩的情形發生,不知是因為床被考究的功勞,還是一開始點著的檀香起了作用,但我寧願相信是你昨晚在床邊陪著我,我才得以安眠。
整頓好自己的衣著面容後,我等待著來人傳喚我。這名夫人在西方世界被人形容為是一名殘忍兇暴的女性,為了澄清這樣的誤會,她才邀請我來幫她的忙。過不久後,便有人來接我了,是昨晚那位替我帶路的人。昨夜裡所走過的陰暗走廊,如今因為陽光,才讓我發現兩側竟都佈滿了美麗的雕刻,就連上方的橫樑都不放過,這裡不是只是接待外賓的客房嗎?我在心中為之驚嘆。
在前往那名夫人所在的途中,我經過了這裡的花園,那秀美旖旎的假山池水,以及那近乎要觸碰到水面的低垂柳枝,正在微風的吹拂下搖曳生姿,多麼美麗的畫面啊!你看,還有隻綠色的鳥停在上面呢!你有看到嗎?
我笑著轉過頭,但身旁空無一人。
…到了嗎?你說進去後最好得向夫人敬跪拜禮?不,我不打算這麼做,你別替我擔心了,儘管帶我進去吧。踏進夫人平時生活起居都在這裡的專屬宅邸,那空間格局的磅礡氣勢與裝潢的華麗講究,本以為我所待在的房間的裝飾就已經是極致,但和這裡相比,跟不值一提。
我在進門後右手邊的椅子上坐下,除了我之外,整個廳堂裡還有為數不少的女婢和男傭,以及在坐在另外三張木椅上的人,雖然我並不清楚他們是誰,但他們均向我報以笑容,那我也頷頭回禮。滿室的人都在等這位夫人的出場,我的手心又開始滲汗,每當我一緊張的時候就會這樣。
咦?有人大聲說話了,是夫人要現身了嗎?只見從廳內的門簾後,在一名男侍的攙扶下,一位身著嫣紅色綢緞華服,胸前和兩隻手都戴著琳瑯滿目珠寶的女人,就此出現在我的眼前,煞是璀璨刺眼,令人不敢逼視,所有的人也都肅然起立,並緊接著跪地問安,只有以躬身答禮的我仍保持站立,在這之中顯得特別突兀。
坐在首座上的夫人,神色氣象萬千,眼眸始終保持著略微闔上的神態,雖是朦朧,但又像是睥睨著眼前的一切,讓人看不清楚她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我對她仔細地觀察,覺得她氣色紅潤,皮膚十分有光澤,而且身材纖細,若非我早已知道她年近七旬,否則我會以為她是名保養得宜的四十歲婦人,這中間的落差讓我不禁吒舌。
整個接見儀式裡,夫人一句話也沒說,甚至沒有太多的動作,一切全都由她身邊的那名男侍負責打理,在依序與其他三位來賓交談後,終於焦點輪到了我的身上。那名男侍在夫人耳邊說了些什麼,她竟轉動了頭朝向我,並似乎對著我上下打量,我在那一瞬間全身僵直。然而,她也沒對我說話,一樣是那名男侍開口,和我敲定了後日為夫人作畫的時間與地點,並要求我在明日將一切器具備妥。
是的,我是一名遠赴重洋而來的畫師,來到這古老的國度,為的就是替眼前的這位夫人畫幾幅肖像畫。
張羅繪圖所需的器材並不難,事實上,我早在出發前,就已經先發信通知這裡的人為我準備,而一些我認為這裡可能沒有的材料,我則自行帶來,現在要做的事,就只是將後日所需要用到的道具找出來整理好而已。雖說是如此,返回房間以後的我,心臟仍是噗通地跳個不停,久久不能平息…我是怎麼了…如果…我是說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會輕輕地撫摸我的額頭,要我放寬心吧。
看著放在架上相框裡的你,心想若是你現在就在我身邊該有多好。
作畫的日子到了,我在當初約定的房間內將顏料、繪筆…等器材一一排列出來,等候著夫人的駕到。不久後她就來了,雖然仍是由那位男侍陪伴身邊,但不像上次一般,這次只有幾名負責伺候的僕傭跟隨著,更不用說有其他的客人了,這裡的主角就只有夫人和作為畫師的我兩個人,我將完全暴露在她那難以捉摸的眼神之下,再也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躲藏。
然而作為畫師的自覺不停地提醒著我鎮定,稍加呼吸之後,我便透過翻譯請夫人以自己覺得最舒服的姿勢坐下。我端詳著眼前得她,思考著構圖所需的架構,她穿著綻黃色的錦緞袍子,肩上還披著珍珠做的披肩,手上的護指看似是黃金和翡翠製的,頭頂所戴的冠冕上,一朵粉嫩的牡丹花猶自綻放。雖然對於這類優雅貴重的東方服飾我感到相當陌生,但卻意外地不感到憂心,反而像是激發了我向新的繪畫領域提出挑戰的鬥爭心,很快地我便畫下了在這遙遠東方國度裡的第一筆。
就在我思索著如何能傳神地將夫人衣著的美麗與她的氣度完整地描繪下來的過程裡,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我在工作上的進度十分順利,平日也偶爾會在園中或出外遊憩一般,生活相當充實。如今眼看著這幅肖像畫即將完成,他們卻吩咐我將動作暫時緩擱,說是要等到最吉利的時間再來補上那最後一筆。對於這樣的要求,雖然覺得有些迷信愚蠢,但卻也感謝有這麼一個機會讓自己暫停一下,因為對於這幅畫,我始終知道有一個致命的隱憂。
在這段稍做歇息的時間裡,我懷抱著這份擔憂度日,用餐時食不下嚥,夜裡也難以入眠,我相當清楚問題的癥結所在,儘管我能夠詳實地勾勒出她那衣著與輪廓的柔美線條,儘管我能夠充分地渲染出她身上與周遭豐富妖嬈的色彩,但問題就在…夫人的那雙眼睛。
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眸,儘管我幾度嘗試,但仍無法捕捉她的眼神裡究竟蘊藏著什麼…我根本從頭徹尾不認識畫中的這個女人,這樣的我就只能畫出一幅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作品…
如果是你在我身邊,你會怎麼對我說呢?我拿起了有你在裡頭的相框看著,你那寬大厚實的臂膀,淡褐色柔軟的頭髮,周圍鬍渣始終不刮乾淨的笑容,以及那溫暖和煦的視線,彷彿就真實地出現在我眼前,你一字一句地說著…別擔心…就讓它順其自然吧。
你不懂!你什麼也不懂!我怎麼能不擔心呢?當時你離開我的時候才只是個年僅不到三十的毛頭小子,當然能夠一派輕鬆又天真地說讓它順其自然。我怎麼還癡傻地想指望你安慰我、給我意見呢!哈哈!我真的太傻了,才會去相信一個就這樣棄我而去的男人講得話…哈哈…哈…我看著鏡中的自己,面容無比的憔悴,眼神竟是如此的憂傷孤寂…
該完成畫作的時候到了,夫人也已端坐在我的面前,但我如今仍然沒有找到任何解決的方法,形同枯槁的我遲遲無法作畫,眼看著良辰吉時的時間一點一滴地流失,周遭隨伺的人們開始著急起來,頻頻透過翻譯詢問我為何不快動筆。若是能夠,我也想啊!但是我的身體就是不聽使喚…在這個我最脆弱、最需要支持的時候,你在哪裡?你為什麼就這樣棄我而去?你說啊!
翻譯再次走向我,對我說,剛剛夫人詢問我是否在想著誰?對於被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當下並不感到驚慌失措或是無地自容,反而有一種坦然放鬆的感覺,我不在乎這時候說這些話是否合適,我就回答她。是,我正在想我過世的丈夫。翻譯顯然有些不知所措,正猶豫著要不要將我剛說的話告訴夫人,但夫人顯然要他不許隱瞞。聽過他的述說後,夫人又透過他再次告訴我,她說自己在二十七歲的時候成了寡婦。
如果夫人在二十七歲時的美好年華就失去了丈夫,如今的她已孤身一人四十多年了。對於丈夫逝世後的悲愴、獨自生活數十載的空無寂寥,以及昨日夜晚自己在鏡子裡的孤獨憔悴神情,全部的情緒瞬間襲湧而上。我驚訝地注視著她,儘管她的眼眸仍呈現半開半闔的狀態,但心裡卻突然覺得自己已經能夠真正地瞭解這個女人。於是我在原先預定時間結束前的幾秒鐘,完成了在這幅畫上的最後一筆。
結束工作後的我,獨自一個人漫步在這宛如仙境的庭園中,涼風吹拂,百花盛放,一池綠水在翠鳥輕巧地點撥下,綻放出一朵朵折射著日光的絢爛漣漪。好美啊!你看見了嗎?我知道你已經不在我身邊了,但是我還是想要和你分享,你看見了嗎?
如果說,生命的長度成為隔絕你與我之間的界線,那麼在這個相信靈魂會再度轉世回到人間的古老國度裡,你是不是也有一天會再次回來呢?這樣我們就能跨越它再次重逢了吧?但是我或許還沒等到那個時候,就已經不在了吧...可是沒有關係的!未來的你將會有機會看見這幅我為夫人所作的畫,當你駐足欣賞,並看見她的眼眸時,你就會知道在遙遠的過去,曾經有一個人是如此想念你。雖然你現在並不在我身邊,但我仍要對著以後的你說…
你看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