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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覺得,能夠寫作是上天給我很棒的一份禮物。並不一定是真的寫得多好,但是書寫文句本質上就是很好的事,沈浸在其中,是少數我真正喜歡自己的時刻。
我自小寡言,聽說很晚才學會開口說話,直接跳過牙牙學語,出口成句,也不知是真是假。對小時候的印象不深,除了幼稚園跟人家互捏臉打架、住在學校隔壁卻天天遲到之外,說真的想不起來太多事,就連曾經被哪個小男生喜歡過也毫無印象,隨便家人怎麼虛構記憶都行。
但我記得我喜歡看書。家裡有很多繪本,像是可愛溫馨的《十四隻老鼠》系列、讀起來像恐怖故事的《方眼男孩》,還有我最喜歡的《森林裡的迷藏王》;也有圖文故事叢書,多是經典童話和寓言故事。這些兒童讀物都很貼心地在文字旁邊標註注音符號,所以就算遇上不認識的字,唸出來以後也能夠很容易讀懂,藉機自學了不少生字。
小時候的娛樂除了卡通頻道跟戲說臺灣之外,大部分就是書了。上了國小,圖書室就在教室同一條走廊,我偶爾會鑽進去看書,還會寫寫簡單的讀後感。比起每個人生命裡都存在的那麼幾隻書蟲們,我對書的需求程度不致成癮,大約就是會被旁人消遣為文青的假文青程度,但我不是很在乎。相較起純粹閱讀,我發覺自己更喜歡寫。
當我試圖回想起點,卻發現再也找不到確切的時間切面。國小的我因為讀了唐詩三百首,很愛假鬼假怪地作詩,會在家人出去吃鐵板燒的時候作推敲狀,不好好吃飯而在那邊填詞對仄,甚至試圖投稿到報紙上,現在想想還真是人小鬼大。
印象很深刻的是,國小中年級時我和Y一同寫詩投稿,她寫現代詩,我寫絕句,最後是她的小短詩獲刊,還拿到了稿酬。我不曉得當初有沒有表達出來,但其實心裡嫉妒得要死,覺得我寫的詩明明更厲害,為什麼竟然是她那幾行稚嫩的散句刊登了。時至今日我早忘了當初自己投稿的是什麼內容,卻仍記得她詩的最後,寫的大約是:「??/綻放出一個/小小的我。」
很後來我才明白,那是個意象,而這個意象盤桓在我心上久久不去。
和Y一直到國中都還保持著聯繫,升上高中以後便甚少往來,所以我也無從得知後來她有沒有繼續寫詩,或者寫作。我想她有著天生的詩意,但或許並不是每個有詩意的人最後都會成為詩人,人生的旅途那麼長,我們都走得磕磕碰碰,誰也不曉得最終會磨成什麼樣的形狀。
或許是在那次投稿失利以後,我不再把創作的重心放在詩上。同一時期,我開始大量閱讀租書店的小說,以及方興起的網路文學。那個時候我讀了不少綠痕的《陰陽》系列作品,以及蝴蝶的《禁咒師》,同時還有藤井樹《有個女孩叫Feeling》、《B棟11樓》、痞子蔡《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等等偏向都會愛情的小說,細數起來根本時代的眼淚。就這麼讀著讀著,然後有一天,像是飽和,需要以某種方式增加溶解度,我開始提筆寫下小腦袋瓜裡產生的故事。
我人生第一篇完整有頭有尾的故事,是寫在國小計算紙上的,薄薄一張,光能輕易透過去的那種紙質;我用稍嫌羞澀的字跡,用鉛筆一筆一畫把故事的輪廓謄出來,每節下課都坐在位子上努力地寫。那篇全文五千多字的小說,其實是在線上遊戲《魔力寶貝》世界觀底下衍生出來的創作,那時不曉得哪來的勇氣,寫完以後還拿給班上的實習老師讀,回想起來恥力實在很夠。至今我仍非常感謝那位年輕的實習老師,她不僅仔細讀完我的黑歷史,還給了我很正面的回饋,鼓勵我持續創作下去——天曉得這要多昧著良心才說得出口,但這樣的肯定卻給了我異常強大的力量。
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我相信自己是能夠寫作的人。
能夠寫作。寫作是需要資格的嗎?我想這是寫作之所以獨特的地方,基本上只要識字,只要能夠把語言轉化成文字,把想傳遞的訊息寫出來,就可稱之為寫作。寫作的門檻不高,但是要成為一名能夠寫作的人,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想來也真是弔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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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國小高年級的時候,完成了第一篇中篇小說,寫了整整三分之二本筆記本。這篇作品對我而言很有紀念意義,雖然處處可見其他作品的影子,但嚴格意義上它仍可以看作是原創,只是致敬成分有點過於濃厚。故事的開頭跟紫靜《想念的季節》有八七分像,那時讀完了深受故事裡引用的徐志摩觸動:「順著我的指頭看/那天邊一小星的藍/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快上這輕快的小艇/走到那理想的天庭/戀愛,歡欣,自由——辭別了人間,永遠!」從此對天人永隔的感情產生莫名的情愫,覺得極淒楚卻極美。
寫著寫著,期間又讀了朋友送我的《幻城》,郭敬明筆下的冰與火之歌整個席捲我的人生,於是我寫到一半的小說突然一個畫風丕變,從一個青春穿越戀愛劇,變成層層陰謀與權力鬥爭的史詩級悲劇,簡言之就是每個重要角色都死光光,幾年後重讀真是覺得又矯情又好笑。但如果考慮到當時的年紀,卻也覺得頗為可愛,甚至訝異十歲左右的思考能力已經遠超想像的複雜。
我最初最初的讀者群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養成的。我從小就很內向,不太懂得怎麼主動交朋友,但很幸運的是身旁總環繞著可愛又善良的人,他們會在下課的時候聚到我桌邊,看我趴在桌上慢慢寫字。故事完結的時候,筆記本在同學之間傳閱,他們喳呼著要我繼續寫下一個故事,我甚至為此獲得了一本嶄新的筆記本作為生日禮物。那時候我第一次嚐到身為作者的愉悅,信心滿滿,覺得這輩子大概會就這樣一直一直寫下去,讓我的朋友能一直讀到精彩好看的故事。
我想我是個能夠寫作的人,寫作讓我與這世界產生了聯結。
升上國中,我除了開始用電腦寫長篇小說外,也持續用手寫的方式在補習班發的免費筆記本上創作中等長度的小說。那時候我的長篇奇幻小說深受水泉的《風動鳴》影響,後來又跌入紅極一時的《1/2王子》坑;於是揉合了御我的輕快搞笑風格與原本我小說裡的角色,我利用轉世輪迴寫了一篇現代版校園戀愛故事,沒想到在班上卻也捕獲了幾位天真純良的讀者,天天癡癡敲碗等待我寫出新的篇章。這麼說起來,我身旁真是充滿了讀者屬性的朋友,又或者說,是這些人懂得文字是我與外界溝通的方式,於是才成為了我的朋友。
寫到這裡,我突然很想念他們,這群我在高中以後就逐漸斷了聯繫的人們。
高中三年,我幾乎等於放棄了寫作;或者更精確一點說,我中止的是小說創作,因為我仍寫網誌,也寫作文。然而至今我仍沒辦法好好回顧我高中三年的人生,縱使試圖在創作裡一點一滴塞入有關高中的記憶,潛意識卻拒絕呈現真實的樣貌。有些記憶和情緒纏繞在一起,纏得久了便繞過形成記憶的海馬迴,神經元一放電就喚醒當下過於濃烈的情緒,毫無來由地刺激淚腺。我不太懂得口頭溝通,於是那三年間我維持緘默,世界於我是觸手不及的存在。
諷刺的是,要是沒有這段停止創作的日子,或者我後來根本不會繼續寫作。
後來我上了大學,一頭栽進了經典文學之海,沒溺斃已經阿彌陀佛了,遑論重拾創作。要求一個整整三年中止寫作的人,在面對諸多文學大家的同時也持續書寫自己的故事,遠比想像中還要殘忍。經歷了高中這個階段,我變得極度不喜歡自己,比過去任何一個時期都感到自卑,而這樣的自厭傾向一直延續到大學,沒有任何契機帶來改變。
雖然曾經對我如此重要的寫作擱淺了,我卻在大學時期逐漸學會怎麼像一般人一樣,用面對面的口語交流來溝通。我發現,真的努力去嘗試改變是有用的,我有顯著的進步;我不再在開口之前先在腦中擬好完整的句子,開始能適應話說到一半被打斷、再找到正確的時機接下去講話。有點辛苦,但是值得,我對自己說,此後我再也毋須憑藉文字來與世界溝通,也沒有理由非得要重拾寫作的習慣,或許我一直以來都誤以為我是個能夠寫作的人。
就當我快要遺忘寫作,開始覺得雖然遲緩,但我總算也長成了有完整溝通能力的大人時,光闖進我的生命。時間很短,相較起我不再寫作的日子,實在太短了,但他走了進來,拾起我遺落在身後的陳舊筆記本,泛黃的扉頁上有著我已不太認得的稚嫩筆跡,然後他說,能夠讀到我的文字,他感到非常感激。
是他讓我重新相信,我終究是個能夠寫作的人;也是在他離開以後,我重新開始寫作。縱使性質與風格已經與年少時迥然不同,少了點幻想,多了點現實,但我知道每一次書寫都反映著我經歷過的生命。在《孤單的世界》裡思考人孤獨活下去的理由,在《光與貓頭鷹》中紀錄兩個成長背景殊異的人如何交錯走過彼此的人生,在《刻進掌心裡》寫環境與性別議題,在《盜命之眼》中側寫三一八學運海內外的臺灣學生守護民主的努力。
這次,我想真正成為一個能夠寫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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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永遠是誠實的,文字無法說謊,寫作之人將自己埋得再深,無論文體是虛是實,敏銳的讀者永遠能夠從中拼湊出作者的意圖。寫作是動詞,需要一個主詞來實現,一個能夠寫作的人是願意冒著思想被檢驗的風險,以一定程度的自我揭露為代價,持續與讀者與世界對話的人。
每個人都有立場,都有獨特觀看與評判世界的角度,但是同樣有選擇沈默的自由,在民主的社會尤是。所以我真心欣賞所有持續不懈在書寫的人,因為每一次創作,都是一次思想的展演;將必然有所侷限的思想暴露在公眾之下,受不同立場的讀者評斷、詮釋,以強韌的心智、溫和的姿態去接納所有回應。
縱使知道可能受傷,但我們依舊一次次書寫,一次次將自己的價值觀結晶成文。因為我們知道在受到不同立場的利刃劃傷時,同樣會有一群信仰相同價值的人,願意站在身側,給予我們支持,即便多數時候那是沈默而不可見的力量。
這是民主最美好的地方,而現在的臺灣正是這樣的好地方。
寫作之人所追求的,無非是思想上的自由,得以無所顧忌表態與批判的自由,無論這樣的自由是以虛構的小說或者真實的散文實現,都是一樣。然而,一旦這樣的自由受到壓迫,受到威脅,我們的寫作永遠不可能完整。
我們為什麼而寫?
你為什麼而寫?
任何寫作的人,任何一個真正能夠寫作的人,都應該要明白,思想與意見表達自由的價值所在。寫作反映了我們作為人最根本的存在,就是思考,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完全與你相同的、獨一無二的思考。你的寫作主題可以不用非得對社會議題有所關懷,因為寫作之人的成長環境、認同的價值,自然會在書寫當中流露出來,藏也藏不了。
這表示什麼?要是有一天,政府開始限縮人民的言論自由,開始審查網路平臺上的用字遣詞,甚至開始從作品當中檢視、聯想是否有任何不利於當局的元素,所有寫作的人就必須得面臨這個抉擇:永遠提心吊膽地自我審查,或者做好即使被請去喝茶也沒有關係的準備。
你說臺灣是民主的國家,不可能發生這種荒唐事。
事實上已經在逐步發生了,香港的《逃犯條例》(亦稱送中條例)一旦通過,此後過境香港的臺灣人,都有可能因為在網路上公開發表過支持中國民主的言論,被引渡到中國審判。
那麼,不要在政治上表態就好了,安安靜靜地寫作,不好嗎?
隨著中國與臺灣的關係愈來愈緊張,看著一國兩制的香港,逐漸被逼得退無可退,一直以來在中共武力威脅之下的我們,真的還能天真地說,現況維持下去就好了嗎?
我不是政治人物,只是個寫作的人,而我一直也只有這樣甚至顯得卑微的心願,就是能夠在未來持續書寫我所認識的臺灣,民主、自由而美好的臺灣。而不用在每次貼出一篇新的文章時,都要接到家人的關切,要我收斂點、要我小心用詞。
我只是真心想著,作為一名寫作的人,怎麼能夠不在乎我們得來不易的自由。
任何人都可以不在乎,但絕不是寫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