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名叫陳致平,祖籍湖南衡陽,長大於北京。
我母親名叫袁行恕,祖籍江蘇武進,也長大於北京。
北京,可以說是我父母兩個人的第二故鄉,他們在這兒長大,在這兒相遇,在這兒相戀,在這兒結婚。他們從相遇到結婚,就帶著些浪漫和傳奇的色彩。那時,我母親在北京的「兩吉女中」讀書,父親在「兩吉女中」教書,就這樣結下一段師生姻緣。據說,他們的結合,也經過了一番奮鬥和掙扎,因為母親有個大家族,她是典型的大家閨秀,家教非常嚴謹。而父親卻獨居於北京,生活有些瀟灑不羈。外祖父對父親摸不清底細,對於母親這段婚事,非常遲疑。遠在湖南的祖父知道之後,立刻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外祖父,代子求婚。據說,外祖父一讀完這封信,立刻大大嘆賞,說:「虎父怎會有犬子!父親有這麼好的文筆,兒子還會弱嗎?」
據說母親一看到片子,當時,所有的「母性」都在一剎那間醒覺,她立即愛極了腹中這對未出世的雙胞胎!她歡天喜地的回家了,再也不提要墮胎了,開始為雙胞胎準備一切小衣服小被包小枕頭,一切都是雙份。她興沖沖的告訴我的姨媽和舅舅:「我會生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女兒!想想看,一對一模一樣的小女孩兒,像一對白雪公主一樣,多麼可愛呀!我要給她們梳一樣的小辮子,打一樣的蝴蝶結,穿一樣的小紗裙……帶著她們上街逛公園!」
父親在喜悅之餘,就忙著幫我們取名字。因為我們是雙胞胎,父親決定用雙並的字來為我們命名。又因為父母相識於「兩吉女中」,就把生為長女的我,取名為「喆」,弟弟取名為「玨」。這兩個名字,念起來都有點拗口,當下,又為我們取了兩個乳名,我是「鳳凰」,弟弟是「麒麟」。
我四歲以前,唯一有記憶的,就是奶媽。而我那位奶媽,更是愛我如命。每次我和麒麟打架了,奶媽總是提著嗓子嚷嚷:「是麒麟的錯,麒麟先打鳳凰!」
於是,麒麟會被母親打手板。而我很「乖」的觀念,也是由奶媽灌輸給每一個人的。
祖父年輕時,一定是風流倜儻的。因為,他在家鄉有元配夫人,又在南京娶了我的祖母。據說,祖母並不知道祖父家裡還有太太,直到祖父要帶祖母回家鄉時,祖母才赫然發現,自己不是元配。祖母一怒之下,拒絕跟祖父回家,竟帶著我父親和伯父,去北京定居了。也虧得祖母個性如此倔強,父親才會在北京長大,才會遇見母親,也才有了我和弟弟們。
說完,他轉身走出山溝,手一揮,帶著他的隊伍,頭也不回的走了。我們驚魂未定,實在不相信就這樣度過了一場大難。我那時還不能瞭解,即使是日軍,也有妻兒,也有子女,在他們殘殺無辜的當兒,也會有幾個無法全然泯滅「人性」的軍人。這個戴眼鏡的日本軍官,想必也是個知識分子吧!
「不!」祖父簡單而固執的說,把那張寫滿字的紙又鄭重其事的揣回了懷裡。(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祖父所作的一首長詩,主題是憂國哀民,咒罵日軍的。如果落在一個懂中文的日軍手裡,我們必被槍殺無疑。)
父親母親都呆了,祖父的臉色也頓時大變。我們三個孩子,雖然懵懂無知,對這「站住,檢查」四個字已經十分敏感,就也都怔住了,呆呆的望著那個農夫。在這一瞬間,我們都明白了,這農夫和我們一樣化了裝,他不是普通的鄉下農民,而是「知識分子」,為日本人做事的知識分子。是的,他是中國人,比日本人更可惡更可怕的中國人,日本人到底是為他們的天皇打仗,這中國人卻為日本人來打中國人,這是一個——漢奸!
「我知道,」父親冷靜而堅決?!鸽x開家鄉,我就知道這是條多遠的路,但是,我必須走!我不能留在淪陷區,讓日本人侮辱!」
那軍官緊緊的盯著父親。我這才注意到他,方面大耳,濃眉大眼,身材高大,肩膀寬闊……他看來和他那匹馬一樣;雄赳赳,氣昂昂,一個典型的,粗壯的軍人!一個典型的,掄槍打仗的軍人!他對父親不解的注視著,我想,他一生也沒看過像父親這種書呆子。好半天,他才問:
曾連長盡量不在城鎮中紮營,盡量不使老百姓受到任何騷擾,也避免士兵在城鎮中受到物質的引誘而犯紀。記得有一晚我們駐紮在一個小鎮,半夜裡突然被兩聲槍聲驚醒,一時還以為日軍追殺而來,後來才知道是曾連長處決了手下的一個士兵,因為那士兵竊取了農家的一根甘蔗,被曾連長發覺,當場槍決。我父親為此事深表不滿,向曾連長抗議,說一條人命怎可低於一根甘蔗呢?這種處分不太重了嗎?曾連長大不以為然,他說行軍而不守紀律的話,所到之處,必然像蝗蟲過境,為老百姓帶來極大災難,日本人蹂躪人民,還不夠嗎?還容得了我們自己的軍隊去騷擾?一根甘蔗事小,但這是一個原則,一個不容許違反的規定!曾連長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物!
「還有什麼路可走嗎?」母親淒然問:「兩個兒子都丟了!全部行李衣服也丟了!鳳凰連雙鞋子都沒有。曾連長走了,日本軍人馬上就要打來……我們還有路走嗎?孩子失去,我的心也死了!而且,日本人追來了我們也是死路一條,與其沒有尊嚴的死在日本人手裡,不如有尊嚴的死在自己手裡!」
父親仰天長嘆。
「好吧!要死,三個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親俯下身來,對我說:「鳳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媽媽一起死?」
平常我也常和弟弟們吵嘴打架,爭取「男女平等」……湖南人是非常重男輕女的。而現在,我想到的,全是弟弟們好的地方。我暗中發過不止一千一萬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弟們相聚,我將永遠讓他們,愛他們,寵他們……可是,戰亂中兵荒馬亂,一經離散,從何再談團聚?他們早已不知是生是死,流離何處?
「兩個小傢伙又壯又結實!」曾連長笑著?!冈觞N找到的?說來話長!我們一直以為兩個挑夫落在後面,誰知道他們早已出了東安城,走到前面去了。那兩個挑夫準是發現落了單,就不安好心,商量著開了小差了。把兩個孩子遺棄在一條小路上!事有湊巧,我出了東安城,就選了這條小路,王排長聽到有孩子哭,找了過去,兩個孩子正爬在一口荒井上哭呢!說爸爸媽媽不要他們了!」
小弟弟一看到母親,就「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撲奔過來,用手緊緊箍住母親的脖子,把臉埋進母親的懷裡。麒麟手中有一把玩具小手槍,大約是王排長找來給他的??吹搅宋覀儯T了癟嘴,紅著眼睛,舉著槍,對我們瞄準,說:
「砰砰砰!打你們,你們好壞,為什麼不要我們了?」
當時的榕江,擠滿了難民,大家又都各謀生計,父親賣紅薯,有更多的人也在賣紅薯,大家賣紅薯,又叫又吼的,生意興隆。我這位爸爸大人啊,平常在講臺上是滔滔不絕的,在市場上,卻真呆若木雞,完全不知道如何去招攬顧客。他悠閒得很,瀟灑得很,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靜待顧客上門。顧客偏偏不上門,一個問津的人都沒有,他既不急又不惱,只是靜靜的等下去。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 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似乎從我出世開始,貧困一直是我們家的問題。這會兒到了上海,情況絲毫沒有好轉。上海生活程度高,小妹嗷嗷待哺,奶粉貴得驚人。我們三個大的,正在飛快的長大。食衣住行,樣樣需要錢。父親那份微薄的薪水,顯然無法支持我們這六口之家。但是,在上海,我卻有嫡親的大舅舅、小四姨等。
這個時候,我的外祖父母都已與世長辭。母親的大哥當律師,生活很寬裕,住在亞爾培路一棟非常講究的房子裡。兄妹已經許多年不曾見面,此時一見,不禁抱頭痛哭。大舅看到我們一家,如此窮途潦倒,孩子們都面黃肌瘦。當下,就力勸父親改行,不能再教書了,再教下去,孩子們都會餓死了。一篇談話,把我那固執的父親,談得勃然大怒,拂袖而起,十分激動的說:
「人各有志!我念了一輩子書,也只會教書。窮,是我的命!做了我的妻兒,就只好跟著我過窮日子。改行,是絕不可能的事!」
父親大怒而回,從此和大舅行跡疏遠,話不投機。大舅勸他改行一事,深深傷了他的自尊。偏偏大舅的脾氣也很倔強,看父親如此食古不化,害苦了他的妹妹,對父親也有許多埋怨。這樣一來,我們和大舅家的來往,就變得很稀少了。只有我的大舅母,常常帶著大包小包的衣服來我家,裡面有許多小紗衣小紗裙,還是外祖母為我的出生而定做的,我始終沒拿到,如今,卻正好給比我小了八歲的小妹穿。看到這些衣物,別提了,母親又哭了好幾天。
「一支笛子有什麼了不起?那麼大的男孩子,和小女孩吵架!你羞不羞?何況人家小鳳凰,還是你的表姑呢!」
唐昭學一氣之下,拿著破笛子,轉身就衝出了房間。接下來好長的一段日子,他都不來理我。
一九四九年夏天,我們一家六口,在幾經波折之後,終於來到臺灣。(我們在廣州,曾經滯留了兩個月之久,因為我們在公共汽車上遇到了扒手,把我們的入臺証和旅費全部扒走了。父親在大街小巷中貼啟事,呼籲那位「扒手貴人」把証件還給我們。後來,那位「貴人」真的看到了啟事,把入臺証寄還到旅社。同時,在臺灣的王伯伯,又及時寄給父親旅費,我們才終於成行。記憶中,我們的旅程,總是一波三折的。)
弟弟們沒有玩具,覺得蝸牛也很好玩。就把樹葉上的蝸牛一個個摘下來,揣了一口袋,兩個人比「蝸?!梗凑l找到的比較大。他們還試著要蝸?!付放!梗上伵2皇求?,一點斗性都沒有。弟弟們弄了滿口袋的蝸牛,玩得不亦樂乎。那天晚上,母親照例巡視他們有沒有蓋好棉被,卻發現他們全身爬滿了蝸牛。母親嚇得大叫一聲,差點沒有當場暈倒。從此之後,勒令不許玩蝸牛。但是,不玩蝸牛玩什麼呢?他們依然玩蝸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