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病床上醒來時,什麼也不記得。
只記得自己被送入手術室,無影燈照在我的臉上。
『不用擔心,妳會被麻醉,不會痛的。』
艾倫斐德說著,點滴針頭插入我的手臂。
醒來後,胸口多出一道淡淡的縫合痕跡,但很快就痊癒了。
我有點懷疑,但沒有太在意。
要相信艾倫斐德醫生……我是這麼想的。
後來,我再一次被送進手術室。
『我們應該要測試看看,無麻醉狀態下身體的反應。』
我聽到他這麼說。
這次沒有點滴針頭。
當無影燈照在臉上時,我的手腳被又寬又厚的皮帶拘束。
『醫生,不用麻醉嗎?』
我察覺到不對勁,驚恐地問他。
他笑了,沒有回應我。
那時的艾倫斐德……看起來不像和藹的醫生。
而是某種有著人類外形的東西。
他拿起手術刀,亮在我的眼前。
然後朝我的胸口刺進去。
我永遠忘不了那份痛楚。
我發出淒厲的慘叫聲,那聲音連自己都無法想像。
可是不論我叫得多大聲,刀刃都沒有停止。
我的腹腔被切開,皮膚被器具夾住,感覺身體有什麼被掏出來。
身體像被釣上來的魚一樣跳動,震得手術檯鏗鏘作響,卻依然掙脫不了束縛。
四肢一個接一個被慢慢鋸斷,骨鋸的震動傳遍我的全身。
痛覺早就超越神經能負荷的程度。
儘管如此,我還沒有昏過去。
意識模糊的我,聽到艾倫斐德在說話,那聲音想忘也忘不掉。
『四等份分割……還忍得住。』
『換八等份看看。』
『沒錯,無庸置疑她還活著,就算分成十六等份,也應該還有生物反應。』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終於昏了過去。
我再次在病床上醒來,身體已經回復原狀。
可是留在皮膚上的縫合痕,卻告訴我這不是一場噩夢。
我窩在床舖上哭泣,手術的痛楚和恐懼在腦中揮之不去。
食物和水都再也吃不下,就算被塞進嘴裡也會吐出來。
看到艾倫斐德走進來時,我像看到怪物一樣尖叫。
我拿餐盤丟他,推他、打他、逃到角落,把病房弄得一團亂。
可是最後,還是被一群工作人員壓制。
其中也有人趁機毆打我,但只是讓我更激動。
直到有人拿針筒刺進我的手臂,我才失去意識。
醒來時,我的全身都被拘束帶綁住。
艾倫斐德站在我的床邊,親暱地看著我。
『不要怕,我的伙伴。』他說:『只要妳配合,我們就可以一起過幸福的生活。』
他笑得很坦率,好像之前發生的事只是小孩惡作劇,而他只是在教育孩子。
『答應我,以後要乖,好嗎?』
我點頭,他解開皮帶。
然後我跳下床,衝出病房。
但他早就料到,派了好幾個人守在門外。
我再一次被壓倒,再一次被綁回床上。
後來,我反覆被抓去「測試」。
這些名為「測試」的過程,實際上是想盡辦法殺死我。
毆打、切割、窒息、火燒、極凍、強酸、電殛……
我被艾倫斐德用各種殘酷的方法,殺了無數次。
好像只把我當成道具,盡情地操控。
『都是因為妳太美了,才讓我忍不住。』
『妳讓我發現了全新的熱情,妳是我的謬思。』
『我要讓妳變得更美麗。』
他在測試時總是這麼說。
我每次都希望就這樣死去。
但最後,我還是沒有死。
我的身體在「測試」完後,會被修補為原來的樣子。
每次回到自己的床上,我只能哭泣。
起初我還會反抗,後來我覺悟到反抗也毫無意義。
我變得像人偶一樣,不動也不說話。
我已經感覺不到痛苦。
隔壁床的男孩也終於再也沒回來。
我在那裡的八年間,一直反覆過著這樣的生活。
每一天都、每天都……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自己勉強恢復理智。
也許再殘酷的生活,最後都會習慣的。
艾倫斐德說我一樣可以自由活動,只要我在安排好的時間回房。
等待測試的期間,我如果不是在圖書室,就是在研究所裡游走。
除了沒有開放的區域,我都走過了。
我想起以前和男孩去過的房間,經過時,發現門剛巧沒鎖。
走進去,我再次見到了當時的大頰鼠。
一開始我想摸牠的時候,牠張牙舞爪阻止我靠近。
牠咬了我一口,血滴到了牠的身上。
我突然失去理智,把牠用力摔到了牆上。
大頰鼠掉到地上,吐出了血。
我才發覺自己做了什麼。
研究所的生活終究把我逼瘋了。
我把大頰鼠捧在手心上,想要向牠道歉。
那隻大頰鼠卻很快就爬起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我發現,這孩子和我一樣。
我們都被變成某種「不會死」的東西。
我看著牠,好希望牠可以得到自由。
可以到這片白色世界的外面去。
就像我一樣……
那個時候我就發誓。
我一定要逃離這裡。
在那之後,我開始利用自由時間擬定計畫。
我在圖書室蒐集用得上的知識,同時熟悉研究所的環境。
我幫大頰鼠取名為恰咪,留在自己身邊。
艾倫斐德認為這只是我的興趣,沒有干涉。
我一面承受「測試」,一面等待時機到來。
任何地方都一定有破綻,我如此相信。
結果,八年過去……
我照著鏡子,鏡中的我停留在十七歲的模樣。
我體內的某種事物,讓我既不會死,也不會老。
這一年,「測試」的強度一天比一天低。
也許艾倫斐德已經殺我殺膩了吧。
我還記得前一天測試時,艾倫斐德說的話。
『只要我的理論正確,就可以暫時抑制妳的回復力。』
『我要給妳留下紀念。』
『這麼一來,妳就不會忘記我。』
他給我注射了某種東西,然後拿刀劃開我的身體。
就像在畫布上恣意玩耍一樣。
當時割開的傷,不像其他傷口一樣完全復原,癒合後留下了醜陋的疤痕。
看到背上的疤,我恨不得早一日離開這裡。
我備齊了所有必要的知識,但還沒找到研究所的破綻。
正在考慮,要不要用蠻力闖出去時……
研究所開始劇烈地震動。
是地震嗎?我心想。
八年來,這裡偶爾也有地震,但沒有一次像這麼大。
我站在原地,不想逃也不想躲。
就這樣被壓死也不錯。
至少這麼一來,我就自由了。
這時我聽到廣播響起。
研究所發生了緊急狀況,要所有人員盡速到指定地點避難。
這段期間不論保密層級高低,與主電腦連線的自動門鎖都會開啟。
我知道這是最好的時機。
走廊上,所有人都在慌忙逃生,我大可以混在人群中逃走。
可是在離開之前,我有一件事必須做。
我帶著恰咪,往人潮的相反方向走。
我潛進保密層級最高的實驗室。
震動似乎就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震動依然持續著,但偶爾會有間歇性的暫停。
我發覺這不是地震,更像是某種聲波造成的結果。
我隔著厚重的玻璃,看到實驗室中心有一個人影。
一個金髮的小女孩。
女孩全身赤裸,張開嘴巴不停哭喊,聲波似乎就是她發出來的。
在她腳邊躺著好幾具研究人員的遺體,艾倫斐德不在其中。
我沒有時間理會這怪異的景象,往實驗室的深處走。
大腦搖晃著,骨頭喀喀作響,血從五孔流了出來。
懷裡的恰咪吐出血,早就已經死了。
我找到一臺啟動的電腦,強忍痛楚,搜尋和我有關的資料。
其中一份文件吸引了我的注意。
裘蕾病毒……我第一次看到這個詞。
裘蕾……是一種反轉錄跨物種病毒,它將宿主細胞內的RNA複製並改寫,嵌入宿主細胞的DNA,也就是說,會直接替換掉宿主的基因。當全部的DNA經過五年時間被完全代換之後,宿主就等於新物種,被稱為「裘蕾種」。
裘蕾病毒使得與細胞凋亡、細胞衰老有關的p53蛋白產生變異,失去效能。裘蕾種的端粒持續回復,免疫機能與代謝效率顯著地提高,肌力與自癒力皆高於智人,不再老化,即使遭受致命傷也可以復原。
然而,p53的功能遭到抑制,亦導致裘蕾種對紫外線的抵抗力極度脆弱,只要長時間受到紫外線照射,細胞就有可能受傷、癌化,室外活動因此以夜間為主。為了彌補無法在日間活動的缺陷,裘蕾種因此獲得名為「紅外線視力」的遺傳性能力。
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艾倫斐德對我作的實驗……現在都有了解答。
我……一定是在十二歲那年,經由某種途徑感染了裘蕾。
經過五年的時間,一點一點變成不死之身。
我的成長就這樣停止了。
維持在十七歲的模樣,永遠都不會老。
我不會老,也不會死。
我不是人類,而是名為裘蕾種的怪物。
我想留下資料備份,但時間不允許我尋找工具,只好盡可能記在腦裡。
我把一旁架上的藥品和酒精隨意打翻,再把電腦的電線扯斷,丟到液體上面。
電線走火引燃藥品,火勢立刻蔓延開來。
這些機密檔案一定有多重備份,但就算沒辦法銷毀它們,至少也能拖慢艾倫斐德的腳步。
我離開實驗室,到圖書室取出我藏在某處的布包。
裡面放著我八年來一點一滴收集、儲存起來的乾糧、飲水、布料。
金髮女孩的哭聲似乎停止了,震波也隨之消失。
工作人員很快就會回來。
我把握最後的空檔,背起布包,帶著還沒復原的恰咪,跑過走廊。
這幾年勘察,我知道有一扇門通往外面。
我不知道自動門鎖是不是回復了,用盡全力撞向門。
門被撞開。
暴風雪在我身旁呼嘯而過,颳進研究所內。
體溫迅速降低,連呼吸都覺得辛苦。
但我從來沒有這麼快活。
我逃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