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真十三歲時,鄰村有個落魄書生遣媒婆來提親,父母立刻高興允了,雖不想離開父母,但她的親事也算幸運,更多窮人的女兒是被賣給人牙子,幸好祖上家世清白,父母好歹給她尋了個讀書人,要是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她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
嫁過去後日子改變不大,她繼續幫夫家種田,操持家務,可能是她身材瘦小,癸水來得晚,直到十六歲才懷孕,結果生了個女兒,丈夫沒給她好臉色。韻真總是寶愛地抱著紅通通的小女兒,揹著她下田種菜。那時韻真總幻想著,打理好這間草屋,煮著粗陋但堪果腹的飯菜,守著丈夫和女兒平淡地過日子,也許不久她就會懷上兒子了。
她很崇拜有一箱藏書的丈夫,但提過請丈夫教她認字,卻總是得到無情的斥退,書生平常以卜卦代書謀生,繼續寒窗苦讀。
一年後,女兒生了急病,韻真抱著孩子狂奔去找大夫,仍然無力為天,丈夫非常生氣,韻真在喪女的悲傷麻木中接到休書,被父母帶回老家,後來她才知道,前夫和商人女兒互通款曲,商人女兒也懷孕了,商人願意資助書生考試,條件是休妻另娶。
不知怎地,韻真對前夫的背叛並不是很在意,最讓她痛苦的還是失去小女兒,和父母也不像過去相依為命那樣親密,無論是韻真被休帶來的羞恥,或他們所託非人的憾恨,拮據的家境,這些不滿都化為讓韻真芒刺在背的冷眼。
彷彿潑出去的水,若要回收便帶著髒汙,生育過的婦人跟未出閣的女兒已然不同。
「剛好那時回村探親的人說縣城有大戶人家有意雇工,我就託人介紹去應徵了,起碼家裡少張嘴吃飯也好。」無論如何嫁過人還是有好處,韻真不必像黃花大姑娘那樣扭扭捏捏。
「為何不恨前夫?」司徒燭華問。
「後來想想我喜歡的是他的書,對本人沒有感覺。本來就是父母要我嫁人我才嫁,總不能在家裡吃一輩子閒飯。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好歹自食其力沒那麼困難。」韻真停了停才回答。
「妳就是在大戶人家遇見那個少爺?」
「嗯。」韻真嘴角微翹,那段短暫的回憶仍能帶給她安慰。
六歲的小少爺真的很可愛,為了偷偷教韻真認字,原本最討厭背書寫字的他反而努力補起進度。
大奶奶善妒,對下僕管教極嚴,男女私下調笑也是重罰,但韻真反而鬆了口氣,她實在是不想再被男人沾身了,從廚房被提拔來服侍小少爺,也是大奶奶看她生養過女兒,做事細心,態度嚴謹又其貌不揚,加上脾氣頑劣的小少爺卻獨獨聽韻真的話。
至少衣食不缺,原本面有菜色的韻真也漸漸豐潤起來,沒想到卻引來田家老爺的覬覦,即使大奶奶避免雇用有姿色的丫鬟僕婦,但田老爺還是帶著報復或挑戰的意味,背地和家中婢女私通,他覷準大奶奶去燒香的空檔,將韻真騙到空房欲行不軌。
韻真自然拚命掙扎,她慣做粗活,下田挑水不在話下,田老爺居然壓不住她的力氣,無論他好說歹說,韻真仍然抵死不從。韻真咬了田老爺一口,被一巴掌打亂頭髮。
「放我走!否則我要告官去!王法……王法不饒你!」韻真喘氣驚慌地說。
「王法?小淫婦懂啥王法?若是有夫之婦,那還有些麻煩,妳這無夫做主的奴婢,王法不管的!」他又要撲上,被韻真踹中肚子,痛呼一聲。
「爺教妳王法,奴婢毆主得處死,最輕也要打一百杖,流放數千里!老子若去告妳,妳這輩子甭回家了,簽白契又如何?」田老爺早知韻真和其他好收買的丫鬟不同,早就想好說法軟硬兼施哄她和姦,一旦成了他的人,後面還能不順著自己?
被她一揍,田老爺更是誓在必得,非要在床上好好教訓這烈蹄子不可!
韻真的確被他的話嚇住了,她沒想到法律如此不公平。
「妳也不是黃花大閨女了,怎如此不曉事?槐兒喜歡妳,爺自然也是疼妳的,將來避著那婆娘給妳揀個住處,捎人照應家中二老,這不挺好嗎?」田老爺見韻真癡癡不動,知獵物放棄抵抗,再度按倒她。
韻真並非寧死也要守節的女人,而是在她眼底這些男人都差不多,畜牲還更有情義,她還想活,想回家,她鬥不過田老爺。
就在這時,她和門縫後那對無垢的眼眸對上了。
「少爺!」她低呼一聲。
「誰?是槐兒嗎?」田老爺嚇了一跳。
韻真趁田老爺分神時搶回衣襟低頭奔出,不忘拉上應該在私塾上課卻目睹不堪場面的男孩。
跑了一陣子,一大一小才在四下無人的過道停下來。
「爹欺負姐姐嗎?」小少爺問。
韻真低頭,淚水不受控制掉下來。
「別說出去,別人不信姐姐,罰的還是姐姐。」
小少爺似懂非懂地點頭,只是緊緊攢著韻真的裙子,似乎明白一個孩子無能為力。
「槐兒想快點長大,保護姐姐。」
韻真含淚微笑。
「槐兒要娶姐姐為妻。」
雖然是童言童語,卻不可思議地洗去韻真被羞辱的痛苦。
「只要小少爺別做像你爹那樣的事,就比什麼都好了。」
為了小少爺,韻真決定死也不能屈服田老爺,大不了請大奶奶將她的工契轉賣給別家,即使那樣意味著必須和小少爺分開。
啊,她多麼喜歡這個聰慧乾淨的孩子,即使在田家作牛作馬都無所謂,但她不敢想像小少爺鄙夷的眼神,被田老爺玷辱後她也無顏再留在小少爺身邊,若說真要為誰守住這副身軀,一定也是她認為值得的對象。
她已經錯過小女兒,不能再錯過槐兒,韻真不怨槐兒非由她腹內所出,她已經飽嘗貧困的夢魘,反而慶幸鍾靈毓秀的小少爺生在富裕之家。
下定決心後,韻真便不再畏懼,只是更加機警躲避田老爺,家中眼目眾多,田老爺也不敢死纏不放,正當韻真以為事情告一段落,她毫無預警被僕人押入柴房毒打。
原來田老爺和其他丫鬟私會時,一時不慎抱怨在韻真那邊吃癟的事,情人嫉妒韻真假清高,喜孜孜密告大奶奶,田老爺害怕太座降罪,於是也一口咬死韻真勾引他。
連續幾天在黑暗與飢餓中被一再毆打,韻真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時,猛然想通了一件事,僕役間曾傳說田老爺納了好幾個妾,那些妾婦卻下落不明,小少爺也非正妻所出,和田大奶奶的感情一向不親,田府經常招工,本地卻無人想去田府工作,不得不到外地徵人。
那些人真的只是被趕走嗎?韻真隱約明白真相,更是渾身發冷。
最後一次毒打,韻真知道這輩子已經無法再看見小少爺,不禁又流下眼淚,猛烈的耳鳴加上餓得動彈不得,再多的辱罵也聽不見了。
兩名長工抬著門板趁夜走在草徑上,門板上被草蓆蓋著的物體,隨著搬運動作冷不防露出半截女人手臂。
時年大疫,城外的亂葬崗光是半年就擴大一倍,偷偷將死者抬走的情況並不罕見,明月璀璨,夜風穿林渾似鬼哭,長工沿途便看見好幾處淺埋被野獸掘出啃食的屍體,不禁暗唸佛號,看得太清楚反而更加恐怖。
有些乞丐或異鄉人的屍體連雇人草埋都有困難,便被大剌剌拋在樹下,畢竟義莊也不敢停放這類病屍。
草蓆下傳出模糊呻吟,長工選了個平坦地方放下出氣多入氣少的韻真,竟開始剝起她的衣物。
「這位娘子,咱們也是身不由己,大奶奶下令得拿妳的衣裳回去,冤有頭債有主,要不,您早早地去,尋個好人家投胎,活著苦哇……」
田大奶奶原本命令兩個長工在亂葬崗將韻真強姦至死,但一來韻真滿身流膿惡臭,傷口甚至長蛆,工人更怕在積屍地感染疫氣,數月來城裡外死人過多,靈異頻傳,唯恐韻真化了鬼來糾纏,兩名長工丟下赤身露體的瀕死女子飛快跑了。
她以為馬上就會死,沒想到撐了一天一夜還未斷氣,翌日是陰天,韻真昏昏沉沉等待入夜,月亮比前夜更圓更亮。
韻真從來就不是書中記載的聖人王者,只是一個俯拾即是的平凡女子,精神和尊嚴已經被粉碎,身體像是一塊發臭的豬肉,正泊泊流出沸騰的恨意。
平生不曾害過人,下場如此,她如何不恨?
當個厲鬼報仇又如何?那些僕役害怕她變鬼害人,韻真卻連恨都覺得累,她仍然相信老天爺會懲罰惡人,她怕自己變了厲鬼後會連小少爺一起害了。
想起槐兒為她煩惱的天真臉孔,韻真驟然平靜下來,原本紛亂的心如同被滿月照亮的大海,只剩一點憂傷的波盪。被休妻回家後,韻真也對父母產生隔閡,隱約懂了家裡為何早早將她嫁出去,不外乎是害怕韻真意外被流寇逃兵玷汙,不如先把她交給其他男人。
或許槐兒長大後不會記得童年對一個婢女許下的荒唐諾言,但韻真依然刻骨銘心。
她很習慣從來就得不到真正想要的東西,所以一開始就不要奢望。只有她和小少爺兩人,安安穩穩過著不受打擾的日子,小少爺有了喜歡的姑娘,韻真就為他打點聘禮求親,笑看小倆口成家生子,那個孩子的一生幸福,就是韻真美夢所在。
若無法攀著月亮離開人間,起碼來世她只想當花木蟲魚,或者,別再有來世更好。
「嗷嗚──」陣陣兇惡詭譎的狗螺響起,伴隨著成群野獸穿過草叢的窸窣聲,原本放棄掙扎的韻真本能害怕起來。
她知道活不了,但不是這種死法,寧可死後再讓那些動物吃她的肉,別過來!
韻真忍著劇痛企圖翻身,腿已經斷了,只能靠瘀腫的兩隻手胡亂抓著草爬行,草葉將韻真的手心割出鮮血,
「嗚……嗚……」她模糊地呻吟,小腿被野犬咬住拉扯。
快點死掉……死了就能解脫……她無數次咬緊牙關等待著,預期的恐怖卻未出現。
一雙柔細的手握住她血跡斑斑的手掌,她見到了神仙。
「想死,還是想活?」少女這樣問。
活著,總是無止盡的磨難和失望。韻真眼睛乾澀,被毒打到最後,她連哭泣也沒力氣了。她的一生如此單調,除卻小少爺之外,就屬在垂死前看見的這對男女最為鮮明。
「想活。」她單純只想將那對神仙俠侶再看得久一點。
「義父,看來晏君又得耽誤您的行程了。」少女向那名半點也不老的男子恭敬地說。
「世道崎嶇,能行一刻便是一刻,無所謂耽不耽誤。」黑太爺回道。
韻真和師尊的相遇始於一場美麗的誤會,晏君以為韻真遭男人非禮,才問她想死與否,卻不知韻真並非求生意志堅強,她是對太過耀眼的黑太爺和晏君產生強烈興趣。
韻真受的是藥石罔效的致命重傷,黑太爺不管凡夫死活,卻偶爾縱容義女救一些自願成為殭屍的可憐人,調查完韻真的遭遇,晏君認為她就此消逝太過可惜,罕見地給了韻真選擇。
「這副身體根本已敗,頂多醫到氣血衰微,行動略有不便,好生將養,壽算至五十左右已是極限,我可為妳改善容貌,再贈一筆嫁妝,派人送妳到遠方重新開始。不過必須讓妳忘記見過我與義父的事。」晏君提議,這時韻真已知眼前的神仙原來是存在年歲匪夷所思的殭屍。
「或者,死過一次,加入黑家。」
「我要加入。」韻真不假思索地回答。
「這不是玩笑話,不是所有想加入的人都能修煉成功,捱不過的照樣死在我手裡,而且沒得投胎轉世。」晏君警告。
成功的話,就能一直追隨那兩個人了,而她本來就不想投胎,韻真唯一在意的是殭屍必須吃人的限制,但聽完「誡律」後,她認同黑太爺的想法,再無遲疑,親身生受酷虐的經驗,使她對惡人沒有多餘的同情。
晏君也看出韻真不像其他黑家人死前充滿怨恨遺憾,這個不幸女子身上帶著一種奇妙的空靈,那依稀如出家人憐惜眾生般的深情與原諒,就繫在她對小少爺的愛上。
所以晏君反而不想讓韻真加入黑家,正如太爺說過,黑家成員全是窮途末路,若老天有眼,這名女子來生必然會更為幸福順遂。
但黑家人只願為這輩子而活,不服所謂「認命」的說法。再說,晏君看盡紅塵慘劇,大多時候,黑家監院覺得老天爺還真是瞎了狗眼。
於是晏君只為韻真治好外傷,安排她住在研究院牆外小屋,讓她負責部分料理和縫紉工作,甚至帶她去見未破棺的殭屍,韻真仍不動搖,兩年後,韻真死於內傷加重的併發癥,在黑家首領協助下幾乎沒有痛苦地斷氣了。
「師尊常笑我傻,卻把我疼進骨子裡,如果我不傻,太爺和師尊又怎會放不下我?」韻真滿臉雨水騰不出手來抹,又不想蹭在司徒燭華懷裡,只好用力甩甩臉。
「我的師父也是勞碌命,雖然嘴上不饒人。那名小少爺就這樣斷絕音訊了?」司徒燭華帶著懷念感慨。
「照理說是該一刀兩斷,但師尊還是會偷偷替我們調查,田家或許因作惡多端,後來吃上官司,家產也被抄光,一門暴斃,只剩下我的小少爺在朋友家讀書逃過一劫,他終身未娶,更沒考取功名,中年落魄時被師尊發現,過去遭田家夫婦害死的人化作厲鬼一直纏著他。」韻真苦笑。
「我不同意這叫還債報應,天理有這麼低能?仇家對我的補償在哪?但小少爺卻相信糾纏他的女鬼裡面有我,也不找法師化解,就這樣半瘋半醒過日子。」
「妳的確沒愛錯人。」司徒燭華道。
「師尊驅除完惡鬼,勸小少爺遁入空門修行,他後來成為度化不少眾生的高僧,我破棺時槐兒……該稱大師才對,已經圓寂很久了。」韻真眨眨睫毛上的雨珠,笑容驕傲。
「妳不遺憾嗎?」
「眾緣和合,道通於一。你喜歡正道就固守好你的正道!這樣也好。不過,救贖我的卻是你眼中的邪道,我與蘭渚離開之後,黑家仍會遵行誡律繼續前進,哪怕世道崎嶇。」一道寧靜澹泊的嗓音吐露而出。
司徒燭華瞬也不瞬看著她。
「田槐入了佛家,又返回輪迴,你從道家來,我在黑家,這些都是暫時的,反正你修這麼久不會連這點現象都看不破。就這麼辦吧!我現在很餓,要鬆手了,司徒燭華,有緣再見。」韻真禮貌性地告別。
道士的回答是舉起原本空出預備應敵的右臂,用力箍住她。
「……」韻真額角爆出一條青筋。
「可別把打架的模樣跟我失控時相提並論,我一口就能咬斷你的脖子。」而且韻真也不想讓人看到她恢復殭屍原形的模樣。
「沐霖和金龍真人走遠了,可以動身撤退。」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他忽然放開固定在巖石上的素帛,韻真嚇了一跳,下意識抓得更緊,兩人像風箏般輕飄飄降落在一處林木雜生的谷底。
「如果不戰鬥,妳還可以忍多久不失控?」司徒燭華又問出一個實際問題。
「看活動量而定,現在立刻熟睡的話就不會耗損,應該還能撐幾天,但是不可能這麼做,醒著的話隨時可能控制不住,你最好離我遠點。」韻真說。
「那妳睡吧!我帶妳走,不會動妳的書。」司徒燭華蹲跪下來,亮出他的背。
這太慷慨了,韻真狂冒雞皮疙瘩。
見韻真舉棋不定,司徒燭華回頭道:「我以為妳不擇手段想要打下去?」
「道士,你何時這麼好心?」她敢肯定司徒燭華殺殭屍不曾手軟。
「我非走不可,但不是現在。既然妳會失控也不能丟著殭屍不管。」
總而言之他覺得做法合理就沒問題?韻真困難地理解司徒燭華的重點。雖然明白是不得已,但韻真還是覺得靠近他的每寸距離腳都變得有千斤重。
「如果我真的失控,你就直接做正道該做的事,我在說什麼?你本來就不會客氣。」韻真彆扭地搭著他的肩,想著她要怎麼趴上去才不會讓這個動作看起來太無恥。
「嗯。」
「要是又有敵襲,你把我往地上丟,我會醒來。」
「好的。」
「還有我熟睡時跟死人一樣,先跟你講,以免你嚇到。」韻真快語無倫次了。
「睡著前記得抱著我的脖子,我比較好揹。」司徒燭華索性指定動作。
這時終於有點身為殭屍的好處了,韻真停止經脈流動,逃避現實直接睡著,頂多將自己當成一袋麵粉,希望司徒燭華揹得愉快。
背上的女子一瞬停止氣息,身體也完全放鬆無力,顯示她的確相信司徒燭華。
即使韻真有言在先,司徒燭華仍是產生一種她就在他背上斷氣的錯覺。
他沉默了一陣子才負著韻真起身,步伐敏捷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