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是在與誰對話,只是習(xí)慣了在一個人的時候把某些話語化為聲音。明明能做出這種怪異的舉動,在面對重要的人時卻又說不出最重要的話,是他一直對自己很苦惱的一點。
他應(yīng)該要想到的,包含鍊金術(shù)師可能已經(jīng)離開劍指山在內(nèi),他都應(yīng)該要擬訂應(yīng)對計畫,實在不該那麼悠閒地享受旅行的過程。
但是,這就是他永遠做不到的事。他沒辦法專心一意地朝著最大目標前進,無畏地跨越艱險障礙,而不選擇迂迴的輕鬆道路。他沒辦法放著能讓自己開心的事不管,而只去追求其他人的幸福與世界的和平。
不過,所謂的英雄真是既令人佩服,又令人心急。如果可以的話,他根本不想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她的身上有某種特質(zhì),好像在一個眨眼之間就會突然消失不見的特質(zhì)——
聽見朝他搭話的年輕女性聲音,宙伊斯趕緊整理好情緒,帶著禮貌的微笑轉(zhuǎn)向?qū)Ψ健?/div>
那人幾乎還只是名少女,臉龐相當稚氣,舉手投足也散發(fā)出天真與純粹。不遠處還有兩名她的夥伴,三人都是差不多的年紀,背著不大的旅行背包,所有人都一臉期待地望著他。
「三位是想找人共租馬車嗎?很不巧,我已經(jīng)有車了。」
「這樣子啊,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打擾。」
說話的少女離開後,宙伊斯立刻輕嘆一口氣,拉起斗篷的兜帽戴上,雖然看上去不免會有些可疑,但他實在是不想被太多人搭訕。
不過,三名少女並沒有走遠,而是繼續(xù)待在原地談話。
「怎麼辦?不再找一個人,我們的錢就要花完了。」
「而且還要找看起來安全的人才行,誰知道強盜會不會趁機跑出來作亂!」
「還有士兵在,應(yīng)該還好吧!」
「士兵才沒有用呢!我在之前的老爺家工作的那段時間,遇到什麼事情都是騎士大人幫忙解決,士兵根本不在乎我們。」
「那現(xiàn)在騎士大人全都跑去前線了,我們該怎麼辦?」
「總之還是先跑遠一點吧,先到先確保住處和物資,否則之後南邊的人一定也會慢慢往北邊跑。」
「但是騎士大人們那麼強,應(yīng)該沒問題的吧!」
這時,一個粗啞的男性嗓音從驛站圍牆後方宙伊斯的視線死角插話:「哼!在老子看來那些傢伙只不過是些好戰(zhàn)的瘋子罷了,穿著輕裝就想去前線打,真是不要命。」
「咦!騎士大人們的裝備很不好嗎?」
「爛透了,那種護甲一下就會被魔獸的利爪刺穿,還是王國軍穿的鐵盔甲厚實。」
「笨重的盔甲士兵確實是很好的活誘餌呢。」宙伊斯喃喃地說。
如果速度不足以從魔獸爪下逃離,護甲再好也總是能被找到弱點縫隙,而且魔獸會群起圍攻這樣移動速度慢、防禦力較高的獵物。士兵們使用的武器通常也都是砍劈為主的雙手劍,對魔獸的傷害不大,而長槍則是被魔獸鑽到近身處就完了,算是對付魔獸最差的武器。
宙伊斯看見先前找他說話的那名少女側(cè)眼瞄著他,無聲地偷笑著,說不定是聽見了他的話。他趕緊離開原地,回去找自己的馬車。
關(guān)於前線的消息傳得很快,不出幾天,似乎整個王國的人都知道了。所以偶爾也可以看見農(nóng)村的人舉家大小一起匆匆忙忙行動的模樣,大概是住在靠近前線的地區(qū)的人,以變賣所有資產(chǎn)得到的積蓄拚命想辦法離開家鄉(xiāng)吧。
宙伊斯原本擔(dān)心愛緹拉會獨自一人衝進危險地帶與魔獸作戰(zhàn),就像他在旅途中的夜晚看過的那樣。但是以聽說到的情況來看,說不定不管愛緹拉打算怎麼做,只要待在前線就是兇多吉少。
現(xiàn)在推著他前進的是不確定的時限帶來的巨大壓力。
萬一他錯過了……他無法想像,他不是沒有見過人死亡,其中也包含認識的人,或是關(guān)係親密的人,但愛緹拉對他來說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特別的存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在發(fā)現(xiàn)她也是另一名英雄的時候?還是在市場中見到她的笑容的時候?又或者是在巷子裡第一次與她交談的時候?
他的目標是成為英雄。英雄就應(yīng)該守護眼前見到的每一個人。
他想守護愛緹拉,尤其想守護她的笑容,他想讓她拿回虛月從她身上奪走的可能性。
重新坐上馬車之前,宙伊斯問了幾個同樣在讓馬休息的旅人是否有見過鍊金術(shù)師,根據(jù)村民所說,他是一個矮小、有點駝背、鼻子大大的、時常瞇著眼、嗓音尖刺的男人,此次出門還推著一個放有長方形大盒子的推車。
其中有一名從北邊而來的旅行商人說在前一天見過,當時的模樣就和宙伊斯所蒐集到的情報相同,前進方向也是一路沿著大道往北。
雖然目前為止的進展相當順利,宙伊斯卻不敢抱持太樂觀的心情,他謝過旅行商人之後,一樣吩咐馬車伕以稍快的速度繼續(xù)朝北方前進。
馬車旅行讓他相當不適應(yīng)。
一個人的旅途從來不會無趣,因為需要注意的事情太多了,糧食的存量,水源,附近的植物生長狀況,地形,棲息生物,經(jīng)過的人是否為盜匪,天色明暗,天氣陰晴,方向,距離,速度,受傷時如何止血,工具損壞時如何修理。當專心在這些事情上,就沒有品嘗孤獨的餘地,而一旦到了安全的城市內(nèi),就可以找到能夠共度夜晚的對象。
但是坐在馬車上,他什麼事都不用做,也無法做,只能焦急地等待,於是腦袋不免會開始活躍地胡思亂想。
他要怎麼說服鍊金術(shù)師?
萬一傳聞是騙人的該怎麼辦?
他來得及趕到前線嗎?
愛緹拉會等到他抵達為止嗎?
「客人,嘿。」
車伕出聲叫他,語氣有點不快,或許已經(jīng)不是他喊的第一次,宙伊斯卻沒有聽見。
「抱歉,我走神了。怎麼了?」
「我說前面的岔路,要走哪條?」
「岔路?你知道它們的差別嗎?」
「最後都會接在一起,但是左邊那條比較長,有兩個驛站,右邊那條比較快,沒有驛站,但是從它的小岔路再接出去可以連到邊境大道。」
假如鍊金術(shù)師打算一路向北,就走右邊,但這樣就沒辦法順路蒐集他的情報。走左邊的路可以透過驛站知道鍊金術(shù)師究竟有沒有經(jīng)過這裡,但萬一他其實是往邊境大道的方向彎過去的話,就等於是走了遠路,這幾天追上的距離又會被重新拉開。
不過,宙伊斯畢竟一直以來都是依靠情報生存的人。廣交朋友,蒐集地形的情報,再親自到當?shù)赜^察、紀錄情況,偶爾順手清除一些魔獸,但是在沒有情報的情況下,他是不可能隻身與魔獸作戰(zhàn)的。找愛緹拉作旅途路上的護衛(wèi)也不全然只是藉口,她的確擁有遠高於他的強悍實力。
所以,一直依靠情報而活的他,應(yīng)該要選左邊。
但是。
「——右邊。麻煩以最高的速度前進,在抵達下一個驛站之前盡量都不要慢下來。」
「知道了。」
現(xiàn)在不是慢慢來的時候。
都到了這種時候,還和往常一樣悠閒的話,他可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的人類了。
鍊金術(shù)師仍未使用交通工具,又帶著大推車,行動速度不快,而且一定需要驛站休息。以最高速度趕到下一個驛站的話,時間上來說應(yīng)該能在路途中追上他或是在驛站遇見休息的他。
所以,萬一沒有遇見的話,他打算立刻掉頭,轉(zhuǎn)往邊境大道的方向前進。就算鍊金術(shù)師其實是還在左邊的驛站休息,在回程中也會正好碰上繼續(xù)往北前進的他。
這一切就和賭博一樣,雖然有根據(jù)卻不是絕對,總有輸?shù)舻娘L(fēng)險,而輸了就是全盤皆輸,沒有任何翻轉(zhuǎn)的機會。但是,不管走哪一邊都有風(fēng)險,若停滯在這裡猶豫不決同樣會有風(fēng)險,所以他當機立斷地選擇留住現(xiàn)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時間。
畢竟,找到鍊金術(shù)師來不是終點,在那之後才是關(guān)鍵。甚至真相很可能是這名鍊金術(shù)師根本沒有做出過什麼虛月之夜的解藥,但就算是這樣,他仍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前線去。
雖然還不知道沒有把解藥拿到手的情況下要怎麼辦,但他知道,他非得趕到愛緹拉的身邊去不可。
他不想再看到英雄殞落的模樣。
「——麻煩停車!」
在天色昏暗得幾乎看不出任何顏色,只有遠方地平線上的一小塊天空呈現(xiàn)詭譎的暗沉橘紅色時,宙伊斯看見了大道上一個推著推車的矮小身影。
馬伕被他的大喊嚇了一跳,似乎因而沒控制好韁繩,馬匹嘶嘶鳴叫,馬車顛簸搖晃著,這些巨大的聲響讓大道上那個人影止步,回頭看向他們。
宙伊斯從馬車上跳下。大概是因為這個天色下人影幾乎變成一團黑,無法判斷來者帶著善意或是惡意,矮小的身影動作慌張地轉(zhuǎn)回前方,以小跑步的方式推著推車打算迅速離開。
那個推車似乎頗有重量,宙伊斯從對方的速度看出自己絕對能夠追上,也就沒有耗費力氣叫住他,而是直接追到他前方,硬是煞住他的推車,阻止他前進。
「你、你想做什麼!」
近距離之下,可以確定這個人確實就是鍊金術(shù)師。推車上放著一個巨大的長方型盒子,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東西了,鍊金術(shù)師本人則背著一個大背包,幾乎快比他的人還要高,他微微發(fā)顫的嗓音相當尖銳刺耳,散發(fā)一種緊張害怕的氛圍。
「不好意思,嚇到你了,我是——」
「噢!噢!搶匪啊!現(xiàn)在的年輕人,連我這種瘦弱的老人也要搶啊!唉!世風(fēng)日下啊!我可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啊,最有價值的都在我的腦袋裡面了,你要就拿去吧!你把我的腦袋剖開啊!用那尖銳的劍,尖銳的刀!」
鍊金術(shù)師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一個人喊了一大串,讓宙伊斯無法插上話地愣在原地,只能等他安靜下來。
「……我沒有惡意。」他小心翼翼地說,放慢了語速和音量,並且將空著的雙手移出斗篷讓鍊金術(shù)師看清楚。「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問一些問題。」
「說話,對,說話!都說是說話,然後?金子也被說走了,銀子也被說走了……問題?問題就是問我想留手還是留腳!」
鍊金術(shù)師簡直像隻受驚的老鼠,不斷地揮動手腳,像是隨時會奔去找個地方躲起來似的。
「請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宙伊斯乾脆把長劍從腰帶上抽出,輕輕放在推車中長型盒子的旁邊,結(jié)果鍊金術(shù)師又嚷嚷起來。
「噢!不!不行,不喜歡,她不喜歡……不要武器!不要武器!」
鍊金術(shù)師叫喊的方式像是隨時能把自己嗆死,宙伊斯只好把長劍扔在地上,然後踢向道路旁的草叢裡面。
「我沒有武器了,請不要緊張。」
「不緊張……強到丟掉武器,要我不緊張……我該相信他嗎?」
「喂!」宙伊斯的馬伕駕著車而來,語氣相當兇狠。「客人,你應(yīng)該不是想逃跑吧?」
「絕對沒有這回事,只是遇到了認識的人,我想帶他一起走,可以吧?」
「付得出錢就可以,別忘了進城的人頭稅。」
「我明白。不好意思,天色也很暗了,請問你是否願意和我共乘馬車,讓我和你好好聊一聊?」
宙伊斯輕柔地詢問在一旁獨自呢喃的鍊金術(shù)師,得到的回應(yīng)是又一聲尖銳的高呼。
「馬車,好啊,你想綁架我!好吧,聊聊,就來聊聊,但是她不能孤獨一個人……」
鍊金術(shù)師以某種帶著愛憐的眼神盯著推車中的長盒子看,宙伊斯突然理解了那個盒子是什麼東西。震驚之餘,他仍舊維持冷靜地回答。
「當然了,我們也會帶上她,請你先進入車廂內(nèi)吧。」
宙伊斯費了一番力氣才和車伕合力把比人還重的大盒子搬上馬車,接著又悄悄撿回自己的劍。車廂內(nèi),長盒子幾乎佔據(jù)了所有空間,鍊金術(shù)師縮在最角落的位置,雙手抱膝,像是一團不會動、不會說話的黑影。
宙伊斯一手穩(wěn)住自己,一手穩(wěn)住那個大盒子,乘坐得相當艱辛。而鍊金術(shù)師又變得與方才完全相反,半點聲音動作也無。他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人,對於該如何應(yīng)對實在沒有多少頭緒。
「我叫做宙伊斯,是一名旅人。你是住在劍指山上的鍊金術(shù)師對吧?」
鍊金術(shù)師很快地移動眼珠瞥了他一眼,又回到原本的狀態(tài),沒有回應(yīng)。
他搔搔頭,只能直奔正題。「那個……請問她怎麼了?」
沉默大概持續(xù)了一分鐘之久,鍊金術(shù)師才幽幽開口。
「噢……親愛的她……親愛的納尼亞,可憐的納尼亞。她染上了瘋病,被又大又圓的銀月,朦朧的銀月,出現(xiàn)在地上的第二個銀月,那是個糟糕的夜晚……」
眼看鍊金術(shù)師又要陷入沉默,宙伊斯引導(dǎo)地問:「但是你治好她了,對吧?你研發(fā)出了解藥。」
聽見這句話,鍊金術(shù)師稍微直起上身,露出有些驕傲的神情。
「對、對,我研究出來了,都是我自己做的……我種的藥草,我抓的昆蟲,我生了火,我煮了水,我做出了藥!可憐的納尼亞不會再難受了!」
接著,他的表情又黯淡下來,剛才忽地拔高的音量瞬時低得如同耳語。
「但是還不夠……我為可憐的納尼亞做的還不夠……我沒辦法剖開她的腦袋,奪去她的記憶,所以她還是很痛苦……很痛苦!我不明白那種痛苦!她說我不明白!然後!然後!她在我面前——拿刀!」
這種情緒忽高忽低的說話方式讓宙伊斯的頭腦不適地嗡嗡作響,但他不予理會,因為眼前有相當重要的事。
「她是自殺而死的?」
如果說是因為吃了解藥的副作用而死,那麼這種藥就不能拿給愛緹拉吃,但鍊金術(shù)師妻子的死因如果和藥無關(guān),那就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所以!所以!」鍊金術(shù)師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就研究出來了!我喝了那種藥,那種毒藥!我要體驗……我要體驗她的痛苦……現(xiàn)在我明白了!明白她的痛苦了!我的腦袋裡也有和她相同的回憶了!」
這番話像是箭矢一般刺中宙伊斯心中某個開關(guān)。
突然間,剛才在思考的事情全都變得不重要了。解藥、副作用、死因、還是棺材,都被他丟到心中一個灰暗的角落去。
「……你說,你做出了能重現(xiàn)虛月詛咒的毒藥,是嗎?」
他無法控制地靠近鍊金術(shù)師,雙手抓住他的肩膀。
「毒藥,毒藥很好,毒藥讓我瘋狂,讓我了解納尼亞……但是瘋狂不好!不好!那是一個聲音,在你腦中,嗡嗡嗡的,他說狂啊……狂啊……瘋狂才是一切,理智就丟到一邊——」
「所以那像虛月一樣能奪走人的理智對吧?」
宙伊斯的語氣變得像鍊金術(shù)師一樣高昂激烈。
他沒有想過世上存在這種東西。
若能沒有理智——這是他想過無數(shù)次的事情,但他知道假設(shè)只會是假設(shè),這是永遠不可能成為真實的設(shè)想。但是,但是,即使只是虛無幻影,即使一切都已經(jīng)逝去,如果能體會失去理智的人是什麼感覺,是不是就至少能為他想出一個完美的、無論重來多少次都無法到達的結(jié)局?
雖然只是看著那樣的幻影,沒有任何的意義,實質(zhì)上任何人都拯救不了,但他或許至少可以拯救自己,拯救陷入這種執(zhí)念無法自拔的自己。要是沒有理智的話,那些可以拯救的,那些該被拯救的,還有那些該被放棄的——
「瘋狂不好!」鍊金術(shù)師居然能以更大的音量壓過他。車廂外的馬伕咒罵了一聲。「我不能動……我不能動……我在動,但是我不能動!那不是我!但那就是我!我不想要那樣,但又好想那樣……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再來,有時候好害怕,有時候好期待……我打贏了猴子!我打贏了山豬!我遇到熊!但是我沒有死!」
「我要這種藥,拜託你做給我。」
宙伊斯大力晃動鍊金術(shù)師,強迫對方聽進他說的話。
「不!不!瘋狂不好!不要瘋狂,你不會喜歡!」
「我的她也被虛月所詛咒。拜託,我需要那種藥。」
他想要那個藥的理由當然和愛緹拉無關(guān),但他並未使用因果句,因此不會產(chǎn)生說謊的罪惡感。
「不要,不要,我……我做不出來,我沒有材料!」
「你在劍指山上的房子裡還有很多材料對吧,我可以去幫你帶過來。」
「不要做藥!納尼亞……納尼亞說要看北國的雪,要趕到那裡……」
雪?他們這裡已經(jīng)是春天,但或許北方的國家現(xiàn)在仍是一片白茫茫也說不定。
「到了北國,納尼亞小姐不會受寒嗎?」宙伊斯把手伸向斗篷內(nèi)袋,拿出了一個他原本不打算使用的東西。「要讓她穿上保暖的衣物,還要為她蓋一間能遮風(fēng)避雨的小屋,現(xiàn)在這個盒子也不夠舒適,要換掉才行,你說對吧?」
鍊金術(shù)師像個首次學(xué)習(xí)知識的孩子般,愣愣地點頭附和。
「對、對,但是沒有錢……我不懂得如何賺錢……」
「只要做藥給我,就能夠賺到錢。」宙伊斯打開愛緹拉交給他的那裝滿錢幣的袋子給鍊金術(shù)師看。「你可以前往北方埋葬……安排你妻子的居所,我也能得到想要的東西,我們兩人都會開心,這不是很好嗎?」
鍊金術(shù)師睜大眼,定定看著滿滿一袋錢幣,雙手像是捕捉獵物般緩緩伸出,嘴上喃喃唸著:「開心,開心……她開心,我就開心……」
「你這是答應(yīng)了嗎?那麼事不宜遲,告訴我需要哪些材料吧。」
「材料材料,自然資源,到處都是,白色的葉子,鋸齒的樹皮,發(fā)光胸殼,彎曲骨頭,紅色的油,乾燥花瓣……噢!不行不行!你不能搶走我的智慧!」
鍊金術(shù)師猛地向前一抓想搶走錢袋,但宙伊斯反應(yīng)更快地將錢袋收回懷中。
「我不會搶走你的任何東西,這是一場交易,你給我兩種藥,我會幫你蒐集材料,做好之後這些錢就全是你的。」
宙伊斯用以安撫的話,卻讓鍊金術(shù)師雙眼圓睜,再度歇斯底里地大聲叫喊起來。
「哎呀!兩種藥!這個年輕人多貪心啊!他只有一個人,卻想要兩種藥!兩種藥!毒藥、解藥,好貪心的年輕人,哎呀!不行!你只能選擇其中的一個!」
居然還會開出這種條件?如果他想要什麼東西,宙伊斯會極盡所能地想辦法拿到手,但他要的卻是宙伊斯的選擇。
「解藥不是我要用的,我是受人所託。」
「不行!不行!強盜想搶走所有東西!強盜很貪心!」
鍊金術(shù)師在狹窄的車廂內(nèi)大揮手腳,發(fā)出碰撞的聲響,外頭的馬伕又大罵了幾聲。
「客人,你最好確定要是拆了我的馬車你賠得起啊!」
「沒事、沒事,我沒有要搶走你的東西。」宙伊斯努力安撫鍊金術(shù)師,覺得腦中像是還有一個他在大鬧一般陣陣作痛。「假如我只要一種藥,你就願意幫我做了嗎?」
「一種藥,要一種藥,一種藥換金子!很公平!這是一場交易!」
鍊金術(shù)師連連點頭,接著伸長了手摸向宙伊斯的斗篷,但又在瞥了一眼他腰間的長劍之後縮了回去。
宙伊斯大嘆一口氣,退到距離鍊金術(shù)師最遠的位置,用手掌覆住雙眼。
他完全不知道這個鍊金術(shù)師究竟做不做得出藥。而他所謂的毒藥,喝了之後難道就會變得像他那樣嗎?還是那就是他本來的性格,與藥無關(guān)?因為他也說了,那種詛咒是時不時才會發(fā)作的東西,就和愛緹拉的敘述一樣。
在詛咒發(fā)作的期間,他甚至能一個人與熊對抗。如果這是真的,毫無疑問,那確實是虛月的詛咒。能使人放棄理智,發(fā)揮最強力量的詛咒。這種詛咒對宙伊斯來說,卻是一個救贖。
這個救贖就在眼前,能夠親眼看見那時的他沒能看見的未來,迎向他的理想應(yīng)該要達到的結(jié)局,或許這就是他的旅途一直在尋找的終點也說不定。一直以為自己永遠找不到的目標,現(xiàn)在硬生生出現(xiàn)在眼前,他有什麼理由錯過,有什麼理由放棄?
卻是真的有。
如果可以,他真想用劍威脅鍊金術(shù)師,或是拿他更重視的東西——他妻子的屍體來要脅,但若讓對方的精神狀態(tài)降到谷底,難保一切希望都會化成灰。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大概終究無法做出那樣的事情。
他不是英雄,也沒有拯救所有人、守護所有人的志向,但他也沒有辦法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標而不擇手段、不惜傷害他人。簡單來說,他就只是個無法選擇、無法立下覺悟做出重要決定的懦弱男人罷了。
鍊金術(shù)師繼續(xù)深情款款地看著盒子,對著盒子——他妻子的棺材——喃喃自語。宙伊斯完全能夠理解他帶著一個不會再睜開眼睛的人,卻要前往對方生前說過想去的地方,這樣的舉動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
夜深之前,馬車抵達了驛站,宙伊斯思索再三,最後和信差要了紙筆,寫信寄往前線基地。
「雖然早就知道你很奇怪了,但是我還真沒想過你會提出這種要求。」
「抱歉,幫大忙了。」
朝著南方急駛的馬車上,拉茲手握韁繩,催促馬匹不斷奔馳,宙伊斯則坐在開放式的車廂內(nèi),左手緊握著腰間長劍的劍柄。
或許是他回話的語氣過於嚴肅,拉茲驚訝地半轉(zhuǎn)過頭來。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氣了?反正我本來就沒指望你還錢。」
「我找不到馬車的理由不只是因為錢就是了。」
「我知道,根本不會有其他瘋子想在這種時候往前線去,畢竟隨時可能被捲入戰(zhàn)爭啊。」
約十天過去,從前線傳來的消息只有越來越糟,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認定威脅將會穿過石牆,因此爭先恐後地離開西邊,朝著擁有高聳牆壁的大城市前進。
在這種狀況下,宙伊斯租不到任何願意西行的馬車,連想要借匹馬對方也會在聽見他的目的地後立刻拒絕。
這時候,宙伊斯剛好碰上了之前以信件互相聯(lián)絡(luò)過的拉茲。
拉茲的人脈廣大,涉足領(lǐng)域多元,借匹馬車對他來說不是問題。問題在於之前宙伊斯聯(lián)絡(luò)拉茲是為了確認各種關(guān)於鍊金術(shù)師的情報,但此時宙伊斯拜託他的內(nèi)容卻是將自己以最快的速度運送至前線基地。
「所以,」拉茲刻意以一種輕鬆隨意的語氣開口。「是因為女人?那個討伐隊的騎士大人有這麼讓你難以忘懷啊?」
「確實是印象深刻,不過重點不在那裡。」
「都一個多月前的事了,你偏偏選擇現(xiàn)在才要去處理。」
「我和她分別沒有那麼久。」
「啊?難不成你們之後還有再碰見?」
「我們直到十天前都還在一起旅行。」
拉茲顧不得看路,半個身體幾乎都往後扭,只為了給宙伊斯一個半驚嚇半譴責(zé)的眼神。
「你?我的媽呀,你也終於學(xué)會了用那張臉拐走女人這種邪惡技巧了嗎,居然願意直接跟你旅行……而且還是騎士大人耶!嘖嘖。然後呢?你和她約定要把她從危險的前線救出來?」
「你的想像幾乎都是錯的。我們只是達成暫時共同行動的協(xié)議,我這趟去是要遵守約定。」
「真猜不出來是什麼樣的約定,和她一起死在前線?」
宙伊斯低低苦笑了兩聲。「那樣也是挺浪漫的吧。」
如果是都志在守護人民的兩人,共同在前線奮戰(zhàn),最後光榮地倒下,對兩人來說大概也算是不錯的結(jié)局。然而,這無法套用在愛緹拉身上。
因為受虛月詛咒才不得不背負使命的她,不該亡於那灰暗的戰(zhàn)場。
「喂,你如果真是去送死的,我可要停車了。」拉茲警告地說道。「我這人可不會眼睜睜看著朋友做出蠢事。」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是那樣的人嗎?」
「我怎麼知道啊,你現(xiàn)在的眼神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好像那種瘋狂殺人魔盯著獵物的表情。」
「只是因為過去幾天都沒睡好而已吧。」
過去幾天,宙伊斯連夜替鍊金術(shù)師蒐集材料,催促他做出藥水。雖然他從頭到尾都在一旁觀看,仍不明白這樣把各種奇怪材料相加而成的液體,為什麼能蘊含著神奇的力量。
「那你就快趁現(xiàn)在睡一下,別在你的女人面前暴斃了。」
「放心吧,見到她我就會好起來的。」
「哇,真噁心。」
晃動的馬車持續(xù)往南前進,一路上遇見的其他旅人都與他們方向相反,而且有人數(shù)越來越少的趨勢。
心中那股想要快點完成某件事情的焦躁讓宙伊斯無法好好休息,整日維持著一種怪異的亢奮狀態(tài)。夜晚,宙伊斯要拉茲換馬繼續(xù)前進,但拉茲本人也需要休息,於是換宙伊斯來駕車。
寂靜的夜晚令他聯(lián)想到愛緹拉。
她很少發(fā)出聲音,夜裡的她幾乎就像一團影子,但光是知道她就在身旁的事實便能令人感到安心,那是對於可靠夥伴的信賴,以及有默契的兩人之間一種待在一起時自然而然會產(chǎn)生的舒適空氣。
有那種感覺已經(jīng)是十幾天前的事了,但回想起來似乎像是十幾年前一般遙遠。他腦中的愛緹拉,現(xiàn)在只剩下說著自己要完成使命的堅毅神情強烈地閃動,她的笑容、她的那種無奈的眼神、她牽著他手的觸感,都變得虛幻模糊。
像是想要補充這些快要丟失的印象似地,宙伊斯急切地朝著她所在的地方奔去。
就算早一天也好,早一天,就能爭取愛緹拉的詛咒還沒發(fā)作,或是討伐隊隊長還沒下令進攻,還有愛緹拉還沒因為自己的決心而做出無可挽回的事情。
馬車日夜不停地疾行七天,他們終於抵達了前線基地的第一道關(guān)隘。
朝著南北兩方無盡綿延的矮石牆上,就只有一座武裝士兵把守著的要塞,看來必須經(jīng)由建築內(nèi)部才能繼續(xù)通往基地。
「再來就沒我的事啦。」拉茲在一段距離之外停下馬車,頂著遠方士兵狐疑的眼光,轉(zhuǎn)頭詢問宙伊斯:「需要等你嗎?」
「你願意等我嗎?」
「當然啦,既然你沒打算去送死,就是想活著吧,想活著可少不了我。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以為魔獸的肉可以當飯吃嗎?」
「要是真的遇上危急情況,我還有這把劍可以賣。」
「都這種時候了誰要跟你買劍啊?」拉茲放開韁繩,懶洋洋地靠上車廂邊緣。「好啦,我就在這裡等,要帶人的話最多只能帶一個啊。」
「如果發(fā)現(xiàn)狀況不對,你就不要管我了,快點離開。」宙伊斯說,但他知道拉茲也不需要他的提醒。他跳下車,在甩開卡到劍柄的斗篷時,只思考了一瞬,便將斗篷脫下丟在車廂內(nèi)。
「等一下,你穿著護甲?」拉茲上下打量著他,看著他之前都隱藏在斗篷之下的皮革輕甲,雙脣大張。「你老實說,你到底是來幹嘛的?」
「只是以防萬一。我是來把愛緹拉帶回去的。」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就脫口說出實話,不過將目的說出聲讓他更加重了決心。他朝拉茲微微一笑。
「她很固執(zhí),我其實沒有把握能夠說服她,所以你不用等我太久。」
拉茲雙手抱胸端詳著他,接著不知為何露出一種滿意的神情。
「你真是變了。雖然你這麼說,臉上的表情卻顯示你不說服對方就不會離開,以前的你可不會做這種事,只要失敗一次就會放棄了。」
「聽起來以前的我比較明智。」
「你說的沒錯,但人類可不是為了保持明智而活的。」拉茲揮了揮手,一副在趕他走的模樣。「快去吧,我這臺車回程不坐滿兩個人就不劃算了。」
「謝了,之後見。」
「之後見。」
宙伊斯朝著要塞走去。這一帶的地面是暗沉的褐色,據(jù)說在前線基地周遭更是草木不生的灰黑色,足足散發(fā)著魔獸地盤的味道。
也是死亡的味道。
看守要塞入口的兩名士兵並未露出任何警戒的模樣,只是以一種像是見到瘋子般的表情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
宙伊斯都還沒開口,其中一人就以歡快的語氣說:「讓我猜猜,宙伊斯?」
「是愛緹拉小姐的吩咐對吧。」
「哦,確實是有那麼一回事,她叫我們要放你通行。」士兵搓搓下巴。「不過你還寄了封信對吧,剛好是送來咱們這兒的最後一封信,那之後就沒有信差敢過來了。」
他寄給愛緹拉的信居然被其他人給看過了啊。不過這也並不意外,前線基地事關(guān)重大,任何運送進去的東西經(jīng)過檢查也是應(yīng)該的,即使只是一封信。
「是的,寫信的是我。請問你們知道她有沒有看到信嗎?」
「有啊、有啊,在她的大約五十名夥伴全都看過內(nèi)容之後吧。」士兵咯咯地笑,見到宙伊斯疑惑的眼神,補充道:「是裡面那個男人跟我們說的,他是銀月討伐隊負責(zé)領(lǐng)路的人,我猜你也可以叫他領(lǐng)你進去。」
宙伊斯輕輕點頭。「感謝。」
要塞是石磚砌成的堅固建築,由塔樓與一個個方形小房間所組成,空氣冰冷,擺設(shè)簡樸單調(diào)。就在第一間房間內(nèi),一名外表不修邊幅的男子面對著入口坐在木桌邊,用單手撐著下巴,展現(xiàn)出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
他所穿的是討伐隊一貫的輕便皮革護甲,因此他應(yīng)該是士兵提到的領(lǐng)路人沒錯,但看見他的表現(xiàn),宙伊斯不禁愣了一瞬。
深怕錯過時機的他火速趕來此地,最先見到的卻是如此景象,一直處於過度緊繃狀態(tài)的全身肌肉不禁在愕然之中放鬆下來。
「是你。」
男人看見他,把腦袋從手掌中移開,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一下子脫離過度專注的狀態(tài),讓宙伊斯頭腦暈沉,他強打起精神,維持與人交際時該有的禮貌儀態(tài)。
「我是宙伊斯,是來見愛緹拉小姐的。」
「我知道,我有見過你。我叫陶德。」
不知道有什麼自我介紹的必要,男人甚至友好地向宙伊斯伸出了手。結(jié)果,在宙伊斯回握之後,他立刻加重力道扣住他的手,湊近了他低聲詢問。
「不好意思啊,雖然咱們素昧平生的,但我實在是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攻略愛緹拉前輩的?能夠稍微透露一二嗎?」
「我正在趕時間,如果你能先帶我到前線基地去的話,我會很感激。」
「當然了,我們邊走邊說吧。」
城牆後的景色是如此迥然,讓人彷彿置身另一個世界。
這裡的天空是灰色的,大概是因為空氣中滿布的火山塵埃,太陽在其後散發(fā)的光芒似乎比夜空中的銀月還要微弱。越往西邊前進,腳下所踩的越不像是泥土,而彷彿是曾經(jīng)在這裡死去的生物們所化為的灰燼推積而成的平原。放眼望去,除了偶爾鑽出地面的幾株枯草和幾棵枯樹,這是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被魔獸所踐踏過的村子也都變成了這副模樣嗎。
陶德領(lǐng)著他前進的腳步可說是相當輕快,一路上,他的興致都相當高昂,嘴邊也一直帶著某種含有惡趣味的笑容。宙伊斯不禁對銀月討伐隊有所改觀,原來他們也並不是所有隊員都像愛緹拉那般表現(xiàn)得像個英雄過了頭。
「前線的情況如何了?」宙伊斯問。
「明天要進行總攻擊。」陶德輕描淡寫地說。
「明天?」宙伊斯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那他可真是來得太及時了。「總攻擊指的是全員主動朝火山進攻吧?」
「對對,全員,但不包括新人,也不包括我。」
陶德陰沉的抱怨像是一飄而過的烏雲(yún),很快就被他接著露出的陽光笑容給壓過。
「沒想到會有個這麼喜歡愛緹拉前輩的人追到這裡來,這樣也能給她更多戰(zhàn)鬥的力量吧。」
宙伊斯沒有告訴他他是來帶愛緹拉離開的,他接下來所有的心力都只要放在說服愛緹拉之上就夠了。
「她還好嗎?」
「生龍活虎得很,我們上次對話的時候她還對我說教了一番。我可不是自己貪生怕死啊?隊長命令我待在那裡,我又有什麼辦法。」
像是希望得到宙伊斯的認同似地,陶德再度狀似不經(jīng)意地抱怨自己的處境。
「離開前線就是貪生怕死嗎?」宙伊斯這次主動停下腳步,直視著陶德。「或者說,珍惜自己的生命難道不對嗎?對你們來說,只有投入可能會犧牲自己的戰(zhàn)鬥才是正確的嗎?」
「噢,不是啦。」陶德連連擺手,在他的連環(huán)質(zhì)問之下後退了半步。「我們可從來不會強迫成員做任何事,畢竟就連當初加入時我們都是憑藉自己的意志才來到這裡的。所以,我們遵循的只是自己的信念,會感到失望也只是因為沒有辦法貫徹自己的信念罷了。所以我才不滿啊,我怎麼可能會接受讓夥伴去犧牲,只有自己獨活這種事情。」
宙伊斯毫不在乎陶德的信念,他只是想知道身為討伐隊成員的愛緹拉可能會怎麼想罷了,因此他沒有回應(yīng)。
而陶德就像夏天午後的天氣一般,在嚴肅的牢騷之後又立刻換成活潑的閒談。
「你的那封信可真是了不起,我第一次看見前輩那樣心煩意亂的模樣,她甚至也沒在練劍,就只是在基地周圍一直踱步來踱步去。」
他沒想到自己的信件會對愛緹拉造成這麼大的影響,他還以為她肯定會淡淡瞥一眼之後便丟向一旁,接著表現(xiàn)得像是從來沒收到過信一樣。
「所以?」陶德的語氣上揚。「你到底是如何擄獲愛緹拉前輩的心的?雖然我一看到你就明白,長相大概是非常重要的一點。」
宙伊斯的腦袋似乎在嗡嗡作響,不知道為什麼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以前是如何和其他陌生人交流的,此時甚至開始覺得陶德有些煩人。他的全副心神只指向一件事:愛緹拉,愛緹拉,愛緹拉。他想見到她,想親眼確認她平安無事,然後把她帶到永遠不會讓她有機會犧牲自己的地方。
「對了,」陶德見他沒有反應(yīng)也不介意,自顧自地說下去。「她在去基地之前好像先去找了住在那邊的流浪騎士,說不定她會心煩意亂根本不是因為你的信哦?」
宙伊斯看向他所指的方向,那是相對於要塞的西南方,不遠處有一片勉強還長有稀疏葉子的疏林。
「有人住在這裡?愛緹拉為什麼去找他?」
陶德賊賊地笑了幾聲。「這我就不清楚了,你自己好好問她吧。基地就在那邊。」
前線基地是由建築群與各式防禦工事組成的一片狹長型區(qū)域。
放眼望去,最顯眼的便是身穿重甲、整齊列隊的王國士兵,銀色鋼鐵像是在火山煤灰中閃耀的錢幣。身穿輕甲的討伐隊成員三三兩兩散布各處,有些在建築之間運送物資,有些靠在投石車旁與士兵指揮官談話,有些則在空曠的沙地上對著空氣揮砍長劍。
宙伊斯以為他一定能在訓(xùn)練的人們之中找到愛緹拉的身影,但直到他與陶德來到距離士兵們布下的防線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時,他仍舊沒有看見那頭顯眼的金髮與散發(fā)不凡氣質(zhì)的身姿。
「……你真的來了。」
愛緹拉從一棟建築的石磚牆壁後現(xiàn)身,驚愕的神情與他正面相接。
宙伊斯再也不管陶德,不管其他任何一切,就這樣逕直走到愛緹拉身前一步站定。
他首先對她微笑,但他不知道這個笑容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謝謝妳等我,我?guī)Ы馑巵砹恕!?/div>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盛裝著鮮紅色液體的精巧玻璃瓶,愛緹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的動作,但沒有伸手將藥接過。
「你找到鍊金術(shù)師了?」
「是的,就如同我在信中所說的一樣。」
「你確定這是虛月詛咒的解藥?」
「千真萬確,我親眼看著他做出來的。」
愛緹拉緩緩?fù)鲁鲆豢跉猓暰€移向了他的雙眼。
「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她在如此詢問時,語氣相當?shù)厝岷停@讓宙伊斯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露出微笑。
「確實有想要的東西,我想要妳跟我走。」
「……說什麼蠢話?」
她的表情立刻轉(zhuǎn)為鄙視。
「不要上前線了,跟我走吧。」
「……真是荒謬的男人。」
低語之後,她迅速伸出手拿過解藥,宙伊斯沒有阻止她的動作。
但她接著立刻在原地拔開瓶塞,仰頭準備喝下藥水。
宙伊斯產(chǎn)生了那麼一瞬間的猶豫。
但是他已經(jīng)決定了,他不會再對愛緹拉說謊,也不會隱瞞任何事情。就算要守護她,他也不想不擇手段地使用謊言來掩飾真實。
即使謊言可能會讓事情變得簡單,而真實既痛苦又令人無法承受。
「……如果妳喝了,妳也沒辦法去前線了。」
愛緹拉在藥水即將進入口腔的前一刻打住,放下瓶子瞪著他。「你什麼意思?」
「這種藥有個副作用,喝下之後會暈眩無力,沒有辦法行動,大約會持續(xù)三天。」
她一聽,立刻變得渾身僵硬,但眼神仍夾帶著幾絲懷疑,探究著這是否為謊言。
宙伊斯以毫不掩飾的真誠眼神回望她。「妳喝下解藥之後就無法戰(zhàn)鬥了,所以我會帶妳離開,馬車已經(jīng)準備好了。」
「……那我不喝了。」
愛緹拉乾脆地將瓶塞塞回。宙伊斯以手掌擋住朝他推回來的藥水。
「妳延續(xù)十年的詛咒,只要喝下這瓶藥水就能夠解除了,為什麼不喝?」
「在這麼重要的時刻,我不能被剝奪戰(zhàn)鬥的能力,不管是什麼理由都不行。」
「但是妳為什麼要戰(zhàn)鬥?妳真的不惜犧牲自己也想保護所有人嗎?這就是妳的理想嗎?」
「不行嗎?」愛緹拉的眼裡燃燒著怒火,還帶有一點因被刺傷而激起的自我防衛(wèi)。「我說過了,這是我自己決定的事情,和魔獸戰(zhàn)鬥就是我的使命!」
「這一切都是由虛月之夜中產(chǎn)生的詛咒這個錯誤開始的,只要消除這個錯誤,妳就不再有戰(zhàn)鬥的理由了不是嗎?」
「說得倒簡單,你以為過去是輕易就能抹滅的嗎?」愛緹拉踏前一步,右手猛力揪住他的衣領(lǐng)。「生命逝去的事實不會消失——我犯下的罪孽也不會消失啊!」
「罪孽?」宙伊斯眨眨眼,語氣冷靜得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怎麼會是妳的罪孽,全部都只是虛月的罪孽罷了。而這瓶藥,能夠讓虛月強加在妳身上的責(zé)任全部卸去。愛緹拉,虛月奪走了妳應(yīng)該要享有的平凡生活,而我想把那些還給妳。」
「你——」愛緹拉的語氣減弱下來。她放開宙伊斯,後退了兩步。「我……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執(zhí)著?這又不關(guān)你的事。」
「因為我想守護妳。」
宙伊斯這次相當順暢地說出口,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語氣中帶有一種不尋常的高昂。
「你真是……不可理喻。就算說是因虛月而起好了,我仍然有責(zé)任,是我選擇加入討伐隊,揮動武器奪去性命的也是我,所以……不,不對,不管怎麼樣,我都已經(jīng)選擇加入討伐隊了,所以我會遵守當時立下的誓言……」
愛緹拉似乎產(chǎn)生相當大程度的動搖,話語開始變得反反覆覆。
「所謂的誓言,就是要在危機來臨時踏入前線戰(zhàn)場,為守護人民而戰(zhàn)嗎?」
她抿起脣,輕輕點頭。「我已經(jīng)決定要戰(zhàn)鬥了,所以……無論這個想法的起因為何,還有——」
「我知道了,那我代替妳去吧。」
「……什麼?」
愛緹拉的眼睛眨了又眨。
「妳立下了要戰(zhàn)鬥的誓言,這我明白了。」宙伊斯張開雙手,像是名對著人群演說的政治家似的,但漸趨高昂的詭異語氣更像是那名瘋狂的鍊金術(shù)師一般。「但是,我不希望妳去戰(zhàn)鬥,我不希望妳犧牲。既然如此,就讓我代替妳去戰(zhàn)鬥吧,妳所背負的使命,讓我來替妳履行,這樣妳就可以放心喝下解藥了吧?」
愛緹拉啞口無言地盯著他。他試圖從她的眼神中攫取她的思考,除了驚愕、不解、懷疑、無措,她還有什麼樣的心情?她會如何回應(yīng)?
「……不可能。」過了幾秒,她帶著再嚴肅不過的表情說,緊握的左拳似乎可以把掌中小小的玻璃瓶捏碎。「我不會讓你這麼做,我不會讓任何人這麼做,沒有人該代替我去戰(zhàn)鬥。」
「這是我自己想做的,這只是我的自我滿足。愛緹拉,我只是想守護妳而已。」宙伊斯再也按捺不住,伸出顫抖的雙手扣住愛緹拉的肩膀。「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了……我不是英雄,我也沒辦法拯救過去的人們,甚至連代替他去看看那副景色都沒辦法做到……因為眼前的妳是更重要的啊!我沒辦法放著妳不管,我不能任由歷史重演,所以我只能……拜託妳了,愛緹拉……」
他不能說是放棄了什麼,但確實是選擇了什麼。
比起對於自己那虛幻的救贖,他更想給予眼前的人真實的未來。
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這是他選擇要全力以赴的事,所以雖然一切都只是出自他的任性,但他也只能像這樣不斷投以真誠的感情,然後在心中向她吶喊。拜託妳了……!請妳一定……!
愛緹拉深皺起眉,但眼神中沾染著的是深深的憂傷。她沒有以任何理由再度反駁他,而只是抬起手,非常溫柔地觸碰他的臉頰,輕聲問道:「你還好嗎?」
居然能讓她如此詢問,想必他現(xiàn)在的狀況確實是糟糕透頂吧。
他勉強笑了笑。「我現(xiàn)在看起來像是一個瘋狂殺人魔在盯著獵物嗎?」
「不,你看起來像是失去了全世界,於是緊緊抓著唯一僅存之物的人。」
非常精準的描述,他的感覺幾乎就是這樣了。
愛緹拉緩緩垂下手,接著垂下頭。
「……我唯一知道的事情已經(jīng)只剩下戰(zhàn)鬥了,我早就決定好,就算解開了虛月的詛咒,我還是會繼續(xù)戰(zhàn)鬥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那是虛月令妳忘記了,妳應(yīng)該去找回它們的,找回那些平凡生活的感覺,妳有應(yīng)該享受這些的權(quán)利。」
愛緹拉嘆了一口氣,抬頭怨怪地盯著他。「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想法的?」
「大概是從第一次聽見妳的故事之後開始吧。」
陰影使得愛緹拉臉上的表情變得昏暗不清。太陽開始朝地平線靠近了。
「我不能因為解開詛咒就放下這些,我不能讓夥伴與死亡戰(zhàn)鬥,只有自己茍活……如果我的能力無法在這關(guān)鍵時刻派上用場,過去所做的努力全都會白費。」
聽了愛緹拉的話,宙伊斯閉上雙眼,將臉埋進雙手掌心之中。
「……真是固執(zhí)。果然這麼固執(zhí)才像妳。但是我也不能退讓,我沒辦法退讓。既然如此,我們乾脆用別的方式來分個勝負吧。」
既然愛緹拉認為自己擁有應(yīng)該站上戰(zhàn)場、守護人民的實力,那麼就讓她看到事實並不是這樣就好了吧。
宙伊斯從腰帶上拔出長劍,這是在兩人一起旅行時愛緹拉替他換來的劍。他讓劍身朝下反握劍柄,雙眼直直望進愛緹拉湛藍色的眼瞳中。
「我們來決鬥吧,輸?shù)囊环揭爮内A的一方,不得反悔。我也不會讓妳拒絕我的,愛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