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足夠容納兩千名觀眾的大競技場處於沸騰狀態(tài)。早晨的陽光溫和舒適，群眾的熱度明顯在它之上。晴朗的天空沒什麼雲(yún)，空氣中除了戰(zhàn)鬥場飄來的沙塵味、觀眾席飄來的小吃香味，還有一股屬於盧恩城春天的清新香甜。
尤司提閉著雙眼，享受地深深吸入一口氣。在這美好的一日，他即將要成為冒險者了。
這裡是冒險者第一公會「龍魂」的入會測驗舉辦場所，與尤司提一起坐在戰(zhàn)鬥場邊長椅上的共有近一百人，這些都是順利通過初選、於最終測驗時在戰(zhàn)鬥場上展現(xiàn)自己才能的佼佼者，年紀從最小不超過十二歲到長滿花白鬍子的老人都有，幾乎人人都帶著夾雜興奮與不安的期待神情。
尤司提是個二十歲的黑髮青年，在這一百多名參加者中的年紀算大了一點。他是少數(shù)不怎麼緊張的人，臉上只帶著平靜的微笑。
他並非對自己過度自信，而是在看過所有人在最終測驗的表現(xiàn)，經(jīng)過估算後，他確定自己一定會在入選名單上。
為了這一刻，他苦苦鍛鍊了多少年。為了一舉加入最強公會，他沒有先去其他小型公會累積經(jīng)驗，而是專注在提升自我能力上。
「那麼，經(jīng)過評審們非常謹慎的斟酌、評估、與考量——」入會測驗的主持人站在高臺上吼道，非常巧妙地運用各種冗言贅字吊足觀眾們的胃口。「現(xiàn)在宣布，今年獲得機會進入龍魂公會的新人是——」
觀眾幾乎能震裂地面的吼聲與主持人的聲音一同爆發(fā)出。尤司提差點就站了起來。
「——來自穆拉村的維圖特！我們恭喜他！」
尤司提右手邊一張長椅上，一個體格壯碩、皮膚黝黑、身上背著一把巨斧的大漢悠然起身，緩步踱到戰(zhàn)鬥場中央，同時邊帶著勝利者的微笑朝觀眾席揮手。有些觀眾叫得特別激動，不停揮舞著手腳，整張臉都紅起來了，大概是在這名叫維圖特的壯漢身上押了不少錢。
尤司提想起，維圖特擅長運用重型武器。除了他身上那把巨斧，他還以公會提供的巨劍、釘錘、斧槍等展示了他不凡的戰(zhàn)鬥技巧。他會入選，對尤司提來說完全在意料之中。
他等著主持人喊到他的名字。然後他發(fā)現(xiàn)坐在他身邊的人，各個都垂下了肩膀。
怎麼了？他納悶。是看到維圖特之後，就都對自己沒了信心了嗎？
「……感謝各位今日前來觀賞龍魂公會入會測驗。離開前請記得攜帶個人物品，並且不要推擠，依照座位順序……」
聽到主持人宣布著根本不會有人認真聆聽的訊息時，尤司提猛然回神。
「——等等！」
他從座位上跳起來。觀眾席已經(jīng)呈現(xiàn)一片混亂，每個人都在忙著推開其他人，沒人理他。不過落選的參加者們倒是緩緩抬起失落的臉，狐疑地看著這行徑怪異之人。
還坐在場中央收拾資料的三位評審也看向他。他立刻調(diào)整姿勢站定，露出社交用專業(yè)笑容問：「怎麼只錄取一個人？往年不都錄取幾十人的嗎？」
「連規(guī)則都沒看清楚就來參加測驗啊？」坐在中間的綠髮青年評審冷笑說道。「會長說今年只要招一個人就夠了。」
由於不是第一次參加入會測驗，尤司提在事前只簡單瀏覽過規(guī)則，確定沒有巨大的變動。現(xiàn)在看來，實在是失策了，一不小心就在公會成員的心裡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畢竟再怎麼說，只錄取一個人也未免太少了吧？
今年的唯一入選者維圖特仍站在競技場中央，此時懶懶地轉(zhuǎn)頭看他，嘴角勾起，眼神卻露出不屑。
「因為自己沒錄取就想耍小手段啊？別浪費別人的時間了吧。」
尤司提的火氣上來了。他的笑容還能再維持五秒。他無視維圖特，再試了一次。
「貴公會一年才舉辦一次入會測驗，難道不怕缺人嗎？」
「這就不關(guān)你這個外人的事了。」這次維圖特搶先回覆他，還露出一臉欠揍的笑。
尤司提的嘴角抽動。
假笑快維持不住了，評審們卻一直沒什麼動靜。
怎麼可能只錄取一個人啊。耗費這麼多人力、資源和時間，一年只舉辦一次，冒險者最大公會的入會測驗，不可能只是這樣就算了吧。說不定這是某種測試，尤司提想。
「你叫什麼名字？」左邊的紫色長髮女評審?fù)蝗粏枺瑏K低頭翻找著桌上的資料。
尤司提立刻挺直了身。「來自無名村的尤司提特亞。」
對方不發(fā)一語地伏在桌上寫著字。接著，她把一張嚴重破損、幾乎是焦褐色的紙張朝尤司提丟來。
紙根本飛不過他們之間的距離。尤司提走上前撿起掉落在沙土上的紙張，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龍魂公會的Ｃ級任務(wù)單，接受人的欄位寫著自己的名字。
「完成那個任務(wù)，就讓你加入公會。想放棄隨時可以來說。」
女評審高傲地表示。接著，評審們就領(lǐng)著維圖特從公會成員專用的通道離開。其他參加者和大部分的觀眾也已離場，會場此時一反前數(shù)個小時的熱鬧。一陣冷清的風吹過，差點把尤司提手中單薄的任務(wù)單給帶走。
……他根本是被利用了吧？
他大可放棄任務(wù)，待明年重新來過。但評審們一定會悄悄記下他的名字，以及他試圖向評審耍賴的不良紀錄。
他也可以選擇接受任務(wù)。獨自一人、沒有隊員的Ｃ級任務(wù)。而且還是明顯沒人想處理、放置已久的任務(wù)，這種的要不是做起來麻煩，就是做了等於自找麻煩。
往好處想，公會已經(jīng)給出了承諾。一旦他完成這個任務(wù)，他就真的能加入夢想中的龍魂公會，成為一名貨真價實的冒險者。
現(xiàn)在的他也只能往好處想了。
「唉……」
尤司提走在城市街道上，一手拿著任務(wù)單，一手則揉揉笑得發(fā)痠的臉頰。他邊思考著解決這個任務(wù)所需要的道具，邊不斷想起維圖特極度嘲諷的表情和評審們輕蔑的目光，一時完全忽視周遭，直到眼前的人突然轉(zhuǎn)身，他差點正面撞上。
他立刻後退一步，並堆起社交用專業(yè)假笑。「抱歉。」
他平時面無表情的模樣經(jīng)常會被人說是臭臉，甚至被說像在瞪人。但他的五官其實還不錯，只要笑起來的話，甚至能被評論是帥的。只可惜，他天生不擅長笑，這種硬裝出來的笑容頂多只能維持十秒。
但短暫的十秒對於這種時刻很有用。帥氣的臉龐配上語氣誠懇的道歉，不管遇到什麼事多半都能無事脫身。
眼前的人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子，穿著華麗的黑色連身裙，幾乎同色的黑色長髮柔順垂落。她的站姿與儀態(tài)優(yōu)雅，看外表年紀應(yīng)該和他差不多，頂多大個幾歲。
然而讓尤司提感到恐怖的是，對方臉上帶著百分之百是社交用的假笑，但那非常燦爛，笑意從唇邊直達眼角眉梢。由於女子長得相當漂亮，看見這個笑容的人多半都會被她迷住吧。同樣使用社交式假笑的尤司提深深地自嘆弗如。
「沒關(guān)係。」女子說話的語氣甜甜的，成熟的音色中帶有一種稚氣未脫的天真。「不過，你怎麼會在這裡？」
嗯？聽到這問題，尤司提快速瞥了下四周。原來他想事情想得太專注，不只差點撞到人，還不小心進到了城中人煙稀少的暗巷裡。
於是他拚命維持住假笑的最後幾秒說：「只是走錯路了。」然後他打算趁笑容還沒消失前趕緊離開。
對陌生人用這種假笑法的壞處，是一旦超過時間上限，對方看到他原本的表情，十個裡有十個都會認為他是突然不滿或憤怒起來。
女子也維持著笑意說：「這樣啊。」
看來是業(yè)界前輩，笑容絲毫沒有崩壞之意。尤司提在心裡讚嘆，朝女子輕輕點個頭，就想轉(zhuǎn)身離去。
但這時他的視線瞥見女子身後的暗巷。
暗巷裡沒有路燈，又處於陽光照不進的角度，只能隱隱約約看見有五、六個物體散落在地的模樣。不過根據(jù)大小和形狀，尤司提相當確定，那是人體。暗巷裡躺著五、六個生死不明的成年人軀體。
……說起來，這名女子會在這裡不也是相當奇怪的事情嗎？
一般來說，只有乞丐、小偷和罪犯會聚集的暗巷。
而女子看見暗巷中的景象，毫無半分驚訝或惶恐，只是非常平靜地轉(zhuǎn)身打算離開。
尤司提感到全身的寒毛豎立起來。
「哎呀，」女子看見他的視線，語氣稍稍一沉。「竟然被你發(fā)現(xiàn)了啊……」
這種語氣是怎麼回事？警戒心大起，尤司提的假笑能力暫時復(fù)活。
「那、那些是？」
他邊說邊悄悄將手探往腰包，那裡面放著他的保命武器。雖然，他從未對人類使用過。
「沒錯。」女子甜甜一笑，笑容竟能比剛才更加燦爛。「是屍體唷。」
「……啊哈哈，應(yīng)該是想糾纏妳的混混，被妳打暈了對吧？」
這也是在暗巷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尤司提相信這就是事情的真相。或者說他想如此相信。
女子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復(fù)平靜。「你真是不容易嚇呢。」
並沒有。他都快嚇死了。誰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啊？
但女子的眼神真?zhèn)坞y辨，尤司提忍不住狐疑地追問：「真的只是暈過去而已？」
女子輕笑一聲。「你要過去檢查一下嗎？」
「不用了。」尤司提立刻擺手。
「你真有趣。」女子踏著輕盈的步伐走過他身邊。這個瞬間，他的腦中瘋狂閃過各種自己被滅口的可能方法，但什麼事也沒發(fā)生。「再見。」
然後女子就離開了。
尤司提在原地呆立了幾秒，才突然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滿身冷汗。
仔細一看，暗巷中的果然是數(shù)名成年男子。他們身上別說血了，連個傷口都看不到。他到底是在瞎操心個什麼啊？
他沒有走近男子們，而是直接轉(zhuǎn)頭離開。不過，在前往魔法道具店採買之前，他先去向駐城士兵通報了這件事情。
那名女評審塞給他的任務(wù)單的內(nèi)容，是要清除位於盧恩城外一座森林裡的低級魔獸，黑霧蟲。
那座森林附近有個人口稀少的小村莊。除了那個村莊的人，平時大概不會有人跑進那座森林裡，就連村民們也只有在冬天需要收集大量柴火時才可能會進入。因為盧恩城周邊有著大片平原，大部分平民都靠種田維生，幾乎不存在純粹的樵夫或是獵人。
難怪龍魂可以把這個任務(wù)擱置到任務(wù)單都發(fā)黑的程度。受影響人少，受影響程度小，以及——任務(wù)內(nèi)容神煩。
黑霧蟲的分類屬於低級魔獸，是因為牠幾乎沒有攻擊能力。牠們性喜聚集，常在暗處或溼處活動，以樹果為食，遇敵時首先一定會噴出其實沒有毒、但常常讓人們陷入恐慌的黑霧，遮蔽敵人視線後，再用長在尾部的尖角狠狠地戳向敵人。
被一根尖角戳到不怎麼痛，但被三、五十幾根尖角包圍時，一定會煩到快抓狂——當尤司提第一次得知黑霧蟲的情報時，似乎擁有親身經(jīng)歷的酒吧老闆語重心長地如此表示。
黑霧蟲喜歡集體行動，要逃的時候也會一起逃。通常，牠們在有第一個同伴出現(xiàn)傷亡時就會逃跑，可謂非常膽小、沒骨氣的魔獸。尤司提知道他必須準備一個一擊定勝負的手段，否則以黑霧蟲的逃跑速度，他不知道得耗上幾天在森林裡跟他們玩鬼抓人。
況且，越快速、越俐落地完成任務(wù)，給龍魂公會的印象就會越好。
他吃完稍嫌早的午餐，帶著比平時還重一些的腰包踏出了盧恩城。離開城門沒幾步，一個有著亮色波浪長髮的開朗女子，非常有元氣地蹦蹦跳跳著朝城門的方向而來，淺色長裙隨著她的動作起伏搖擺，好幾次來到她落腳處正前方，她卻奇蹟似地沒有任何一次踩到跌倒。
看到她，尤司提突然想通了。對於今早的入會測驗為什麼會遇上這樣的結(jié)果，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啊，尤司提！」對方發(fā)現(xiàn)他，開心地遠遠朝他揮揮手。
尤司提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直到對方來到他的攻擊範圍，他才伸手狠狠夾住對方腦袋。
「——是——妳——吧！害我入會測驗落選的人！」
「痛痛痛痛痛——！」女子喊道，朝尤司提揮舞著四肢。「關(guān)我什麼事啦！人家又沒去會場！」
「反正妳就是愛把不幸傳給別人！尤其是我！」
「放手啦啦啦啦啦——」
尤司提住手。女子站定，整理了一下頭髮，接著露出笑容問：「你又落選喔？」
他立刻作勢要再度朝她的腦袋進攻。
「欸欸欸！說好沒有第二次！」女子立刻向後跳了一大步。「那你怎麼辦？再等一年？」
尤司提秀出任務(wù)單。「跟我去解這個。」他故意用不爽的語氣說。
「什麼？」女子靠近看了一下。「沒加入公會怎麼有任務(wù)可以解？」
「他們給我的機會。快點，這事不能拖。」
「嗯。」女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可是人家再來要去做任務(wù)……」
尤司提瞇起眼。「說謊。」
「真的啦！」女子跳起來，從包包裡拿出一張任務(wù)單，尤司提接過確認。那確實是龍魂公會的任務(wù)單，接受人裡面也確實有女子的名字「菲莉珍」。
他還回單子，再度瞇起眼。「瞞著我什麼事？」
「唉呦！」菲莉珍困窘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後下定決心直視尤司提，以一種理直氣壯的語氣說：「人家討厭黑霧蟲！」
「……好，那妳還是不要去扯我後腿。」
女生就是這點麻煩。尤司提邊在心裡想著，邊無視菲莉珍的抗議聲，邁步朝城外而去。
即使他能依靠的唯一夥伴只有菲莉珍，他在得知菲莉珍無法同行之後卻也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
原因有兩個。第一，菲莉珍雖然會使用魔法，但她擅長的是支援，對於戰(zhàn)鬥則一竅不通，所以到頭來要負責攻擊的還是尤司提。再說，黑霧蟲也沒有難對付到需要特別使用什麼支援魔法。
而第二，則是關(guān)於菲莉珍這個人的特異體質(zhì)。
作為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尤司提很確定菲莉珍的體質(zhì)絕對不只是巧合或錯覺。她很幸運，非常非常幸運，幸運到為了造成對她有利的結(jié)果，她周遭的人將會慘遭不幸降臨。
例如像她剛剛那種危險的奔跑方式，就算她真的踩到裙襬要跌倒了，也一定會跌在誰的附近，然後直接把對方撞到地上，或許撞出幾個瘀青，而菲莉珍本人毫髮無傷。
對此，尤司提有許多慘痛的親身經(jīng)歷。
或許對付黑霧蟲這種麻煩的東西，不要帶上菲莉珍才是正確的做法也說不定。
但即使理性上衡量過利弊，尤司提還是在獨自一人出發(fā)執(zhí)行人生中第一個冒險者任務(wù)時，感到了些許的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