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麵包的香味吸引他靠近那個一臉兇悍的男人。男人身穿圍裙，兩手的衣袖向上捲起，腳上穿的是簡易的便鞋，但他山岳一般的高大身材，以及濃密鬍鬚下抿成一直線的嚴(yán)肅雙脣，還有如發(fā)怒公牛般懾人的眼神，在在讓他覺得這個男人比起麵包師傅的圍裙，更適合穿著的是戰(zhàn)士的鎧甲。
這位麵包店的戰(zhàn)士手上拿的不是能夠劈開敵人血肉的大劍，而是用來揉開麵團(tuán)的短棍棒，以及一個以粗糙的手法編織而成的小竹籃。
麵包的香氣就是來自男人手中的籃子，即使他認(rèn)出那是平民食物中最為經(jīng)典的一道料理——又乾又硬、可以存放許久的黑麵包，那股氣味仍然像是從天堂降下的恩賜，正對著現(xiàn)在地獄深淵裡的他招手。
男人在佔地不大的店面前，將裝滿黑麵包的籃子遞給一名蜷縮在街角、身上覆著一條破破爛爛的薄毯、臉上寫滿寒冷與寂寞的小女孩。
小女孩顫抖著抬頭，見到男人的面容時也未顯露恐懼的神色，那大概是因為她無法再表現(xiàn)得更加害怕了。明白男人的意思是要她接下麵包後，女孩遲疑地伸出還未發(fā)育完成的小小雙手，慢慢地將籃子收入自己的懷中。接著，不知道是不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得到了食物，女孩迅速站起身，轉(zhuǎn)頭，朝著一旁陰暗的小巷搖搖晃晃地奔去。或許她有同伴，或許是為了讓食物不被搶走，誰知道呢。他站在對街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雖然沒有產(chǎn)生採取任何行動的念頭，某種本能卻驅(qū)使他的雙腳一步一步踩前，靠近那名能夠拿出麵包的男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外貌看來是不是和小女孩是同一類人，自尊心使他對於身陷那樣的狀況感到羞恥，但若因為處境可憐就能獲得他人無條件的援助，他那扁平的肚子將會說服他將自尊心和羞恥心都拋到街道角落的排水溝裡去。
男人很快便準(zhǔn)備回到店裡，但同時他的嘴上以低沉嚇人的嗓音喃喃唸著一些話。
「籃子又沒了……媽的！編一個籃子要花我三個晚上……今天還有該死的貴族訂單要做……」
男人打開店門。或許是因為此時只能夠看見對方寬闊的背部，他突然鼓起了勇氣，小跑著越過最後的距離，伸手捏住男人的衣服一角。
「拜託了，先生，請給我一點吃的，什麼都行，拜託您了……」
他急急地說著，像是只要沒有人打斷他說的話，他的願望就會成真似的。男人緩緩地轉(zhuǎn)身，眉頭的皺褶與眼神中嚇人的暗沉光芒清楚顯示，他並不喜歡自己的衣服被人抓住。他趕緊放開手，並將雙手藏到背後，以免男人用手中的棍棒毒打他。話說回來，要是讓男人打一打就能夠得到食物，他或許會表示願意接受這個條件也說不定。
畢竟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沒有什麼能夠付出的東西了。
然而，男人冷冷地說出使他心碎的一句話。
「滾開。」
他再度抓著轉(zhuǎn)身的男人不放，這次是長褲的褲管，他以幾乎要趴伏到地面上的姿勢，不斷地哀求男人，試圖不讓眼淚妨礙他說出懇求的話。
「拜託您了，只要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好！我不會要求更多，我知道我無法給您任何東西……我也不會要您的籃子！只要給我一條麵包就好！」
「我說滾開。」
男人抬腳，想必是為了狠狠踹他一番，他沒有閃避，只是憋足了氣，準(zhǔn)備挨下這一擊。如果男人踹了他之後心情能夠好起來，那麼想要踢幾腳都由他吧。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持意識，保持待在這個男人的視線之中，然後等待他回心轉(zhuǎn)意的那一刻。
但是預(yù)想中的痛覺並沒有襲來。他抬起頭，看見男人抱起手臂，以一種審視的眼光打量著他。
「如果我真給你一條麵包，你會去做什麼？」
「……這個……我沒有任何能夠回報的東西……」
「我是指，聽好了你這小崽子，就算我給了你食物，你也不會去工作，然後你會繼續(xù)以自己什麼都做不到為藉口，去向下一家店乞討食物。這樣活著，你都不覺得丟臉嗎？好手好腳的，想活下去就給我自己站起來，自己去爭取！」
男人朝路面吐了一口口水，接著甩開他緊扒著不放的雙手。
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氣以穩(wěn)住勇氣。
「我?guī)湍阕龌@子，一個籃子換一條麵包，可以嗎？」
他其實根本不會做籃子，也不知道要上哪去找材料。但他知道男人說得對，如果他自己不掌握任何技能，不保有任何價值，他就只能繼續(xù)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想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就得靠自己去爭取，即使他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一點道理也沒有，他沒有做錯任何事，卻得忍受這樣的痛楚和恥辱。但是，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現(xiàn)在他就是穿著磨損的破鞋與處處補丁的舊衣，站在麵包店前向陌生人乞求憐憫。如果繼續(xù)可憐自己，或許他偶爾能得到一些讓他不至於餓死的食物。但是，如果堅強起來也能夠生存下去，甚至還能向前進(jìn)，那麼他會照做。
男人再度叉起手。「要我的手掌這麼大，看清楚了。如果做得夠快，我可以給你兩條。」
他連連點頭，雖然沒有綻放笑容，但是這麼久的時間以來，心中第一次出現(xiàn)一種近似喜悅的感覺。就像是他原本身在瀰漫著漆黑濃霧、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裡，而此刻終於有第一道微光透出，指引著他該前進(jìn)的方向。
他想，或許這就叫做希望。
男人走入店裡，他以為男人不會再搭理他了，正想著下一步該怎麼做時，男人卻很快地又出現(xiàn)，並將某個東西扔在他前方。
那是一把小刀，尺寸迷你的甚至能夠完全藏進(jìn)他的掌心，做工也不夠精緻，還到處布滿銹斑，但終歸是一把刀。他抬起頭，心懷感激地注視著男人，卻忘記了應(yīng)該說出的話語。從小到大，從別人手裡拿到東西的情形也不在少數(shù)，但他在此時此刻完全想不出任何比男人給他的這把小刀還要令人感動的禮物，而這股感動讓他無法找到相對應(yīng)的話語，平常用來傳達(dá)感謝的那些話，因為都曾經(jīng)用在那些不重要的小事之上而顯得黯然失色。
「東邊樹林。」男人像是嫌話說得太多似地，以乍聽之下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作結(jié)，這次真的關(guān)上了店門。
他以雙手捧起那把小刀，現(xiàn)在是他最珍貴的寶物、以及他為自己奮鬥的武器。他緊握著小刀，踏出毫無迷惘的堅定步伐。
—2022.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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