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看著倒影,柰一個人坐在湖邊,紅色的頭髮綁了又綁,就是弄不出滿意的造型。眼看時間越來越少,他也越來越焦慮。
「……還是好怪。」
他在湖邊自言自語,沒發現一個男人正提著一籃蘋果、朝他走來。看到柰坐在湖邊,男人小跑步過去,叫他:
「柰,你在看什麼?」
「……!」
柰嚇一跳,綁一半的紅色頭髮披散下來。他隨手拿了片大葉子,將自己的臉遮起來,不給對方看。
「哈哈哈!柰,你在幹嘛?」
十幾年過去,亞伯不再是一天到晚臉紅的小孩。他今年二十七歲,個子比柰高,有著成年男性的健壯體格,頭髮還是很淡很淡的金色,陽光下格外耀眼,如同他的為人。
「……不要看,我頭髮很亂。」
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會臉紅的人變成了柰,不知所措的人也變成了他。頭髮沒綁成,柰不想給亞伯看,葉子還是擋在前面。
「有什麼關係?自然就好,你本來就很漂亮。」
說著,亞伯輕輕握住柰的手,讓他把葉子放下來。
「我帶了蘋果,全部給你。」
蘋果是柰最喜歡的食物。他接過亞伯手裡的籃子,反問:「你不吃嗎?」
「我吃飽了。」
亞伯爽朗一笑。他伸手,從後面環抱住柰,頭靠在柰的肩膀上。
「你綁頭髮,反而很不方便。」
亞伯親了親他的臉頰,表示:「怕把你頭髮弄亂,我很多事都不能做。」
「才怪,上次誰二話不說,就把我壓在地上?」
「因為你先……痛痛!好啦,對不起,我道歉。」
柰捏了捏亞伯的臉頰,但亞伯的手還是抱著,柰也不想讓他放開。第一次被亞伯抱時,柰記得自己嚇了一跳,覺得人類溫暖得不可思議。
「今天急著回去嗎?」
吃著蘋果,柰突然問。亞伯回答:「不用,我可以陪你到明天下午。」
「但是,你哥的病……」
「他說沒關係,要我多陪你。」亞伯苦笑,「他自己心裡清楚,這是藥草也治不了的病,叫我不要浪費時間在他身上,不聽他還會生氣。」
名為伊甸園的靈魂收割場,這次輪到亞伯的哥哥──該隱。柰說,因為靈魂被水晶相中,該隱得了不治之癥,死亡是遲早的事。
十三年前,如果沒有該隱,亞伯早就死了,所以亞伯學習使用藥草,希望能幫助哥哥;然而,如今該隱生病,亞伯試了所有方法,哥哥的身子依舊不斷衰弱,亞伯為此難過許久。
該隱說,如果沒有弟弟的醫術,自己撐不了這麼久,感謝亞伯延長他的壽命。聽到當事人這麼豁達,柰也是很傷感。他什麼都會,就是阻止不了水晶,伊甸園的命運就是如此。
「對了,他有東西要給你。」
提到哥哥,亞伯想起什麼,從衣服拿出一個手掌大小、斑鳩模樣的木雕。
「我哥躺在床上,說自己閒不下來,做了這個送你。」
「……。」
看著木雕,柰猶豫要不要收下,但亞伯說:「他很感謝你。謝謝你當年救了我,這是他的心意。」
「……。」
說到這份上,柰也不能不收,幸好亞伯心思單純,不會想太多。
「謝謝,我會好好珍惜。」
接過木雕,柰看著漸漸變暗的天空,找到機會說:「亞伯,我忘了拿上次做的燈,能幫我跑一趟嗎?」
「沒問題,在樹的後面嗎?」
「嗯,麻煩你了。」
說完,亞伯暫時離開。趁他去拿東西,柰看著該隱送的木雕,若有所思地走到河邊,露出十分悲傷的表情,嘆了口氣。
那個晚上,柰在醫治亞伯時,該隱用什麼眼神看自己,柰不是沒有察覺。該隱這些年怎麼看他,對他和亞伯是什麼想法,柰不可能不知道。
知善惡樹的根遍及大地,柰對伊甸園無所不知。身為長子的該隱內斂、沉穩,心事都藏在心裡。同樣一份感情,亞伯每天找他;該隱連送禮物,都要包裝成感謝。
「……。」
對於該隱,柰的心裡只有愧疚。智慧之樹告訴他:作品是人類的心血,裡面有一部分的靈魂;木雕包含該隱的心意,他一部分的靈魂就在裡面。
水晶佈下結界,人類無法離開伊甸園,但河流的盡頭在Land之外,那是伊甸園唯一的出口。該隱的靈魂不該被天使奪走,善良的他值得自由,哪怕只是一部份。
「謝謝。」
「……對不起。」
柰鬆手,斑鳩的木雕──該隱的靈魂落入河水,流向遠方。亞伯總有一天會死,柰也離不開知善惡樹,他們一生都被伊甸園束縛,但是該隱不會。
「柰,燈我拿來了!」
他和亞伯會一直在這。外面的世界長什麼樣,該隱會代替他們去看──三人的未來就是如此。柰牽著亞伯的手,當時他心裡這麼想,也深信不疑。
可惜,終究事與願違。
-
第一次見面,如果以為魔王像平常一樣、笑瞇瞇跟人打招呼,那你就錯了。
第一眼看到柰,杯沒有笑,沒有說話。他非但沒被迷惑,還露出柰從未見過的眼神──厭惡。
沒錯,對於柰的外表,杯的表情竟然是厭惡。
活這麼久,從伊甸園到地獄,柰沒遇過這種人,而且魔王的氣息很怪。自從杯走進城堡,柰感覺到成千上萬個聲音,在他的城堡尖叫。
「幸會。」
「不知道是什麼的,魔王。」
摸著扶手,柰一階一階走下樓梯,發現連站到面前,杯還是不看自己。
柰抬頭──沒錯,他竟然要抬頭,杯的個子很高。柰仔細看他的臉,這位魔王不只身材挺拔,還非常英俊。白色的頭髮沒有整理,穿著不起眼的黑色大衣;明明不重視外表,卻比任何人都好看。
「你為什麼不看我?」
柰知道自己很美。他湊上前,試圖用漂亮的臉誘惑對方,對方卻無動於衷、拉開距離。柰想摸他的臉,杯竟然打掉他的手,這讓柰很錯愕。
「我對女人沒興趣。」
杯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冷漠、不高興。此話不假,杯討厭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柰事後回想,這明明是魔王身世的重要線索,自己當時卻沒有發現。
「……咳。」
聽到「女人」二字,柰的表情相當無奈。解釋很麻煩,他突然抓住杯的雙手,然後──放到自己的胸部上,差點把魔王嚇死。
不是胸部,是胸膛。
伊甸園的禁果、迷倒眾生的美麗惡魔,他的性別毫無疑問,是男性。
「要進一步確認嗎?」
柰作勢要往下移,杯立刻把手抽回來,態度丕變,從「我對女人沒興趣」的臭臉,變回笑瞇瞇的模樣。
「哎呀!早說嘛,我誤會了!」
杯用比剛才高八度的聲音說。他看起來悠哉,然而,當埋伏在角落的猶大射出弩箭時,弩箭被魔王徒手抓住。
「嘿?真可怕。」
猶大很吃驚。當惡魔這麼多年,他從未失手,何況弩箭上有魔法,普通人根本看不到。
「你來收服我的?」
柰直接問。杯熱情回答:「沒錯!你要當我的手下嗎?」
「好啊。」
柰沒有猶豫。杯舉起雙手歡呼,開心得像個孩子。
「說到手下,」柰彈指,「這三位也是嗎?」
語畢,天花板出現魔法陣,一條人魚、一隻黑貓、和一個穿軍裝的男人從天而降。人魚及時煞車、停在空中,穿軍裝的男人摔得很慘,黑貓還掉到他頭上。
「走開啦!」
穿軍裝的男人──斯巴達罵了一聲,把頭上的黑貓扔出去,被柰接住。
「好久不見。」抓著一團黑色毛球,柰打招呼:「『沒有腳的貓』。」
「喵啊啊啊!!」
好像看到鬼,黑貓──辛尼斯特大炸毛,跳到樓梯扶手上,嚇得拱起身子,卻忘記自己變成了人,模樣很滑稽。
「爛杯子!你為什麼不打他?」
辛尼斯特對魔王哈氣。杯無辜地說:「他已經答應了。」
「啥?」
驚訝的不只辛尼斯特,還有從地上起來,朝柰走來的斯巴達。
「好久不見。」
柰也跟斯巴達打招呼。在地獄住久了,高階惡魔都互相認識,也聽過對方的名字。柰唯一不認識、也從未聽過的人,只有神秘的魔王。
「這麼快就答應?」斯巴達問柰:「不先打一架?」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腦袋都是肌肉嗎?」
柰聳肩,看著杯說:「打破我的魔法、徒手接住猶大的箭,他不是我能應付的對手,我沒那麼不自量力。」
而且,柰覺得魔王很不正常。杯的靈魂不只一個,而是成千上萬;但那些靈魂是什麼,柰看不出來,似乎不是人類。
「太好了,既然都是自己人──」
杯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柰,提出荒謬的要求:「你家好大,可以借我們住嗎?」
「???」
柰傻在原地。杯雖然是魔王,卻是無產階級。他說自己的皇宮還沒蓋好,目前居無定所,希望柰收留他們。
「聽說這裡很多吃的。」辛尼斯特補一句。
「……還有很大的浴缸。」一直沒說話的人魚附和。
「我想洗澡,明天我要去找老婆。」斯巴達表示。
「你會洗澡噢?看不出來。」
杯一說,斯巴達的軍刀就拔出來,一副「你是不是沒被打過!」的氣勢,將杯打了一頓。
「……。」
剛送走一個十條,現在來了魔王,還有貓、魚,和全身都是肌肉的男人。自己家變成什麼收容所,柰的頭好痛。
認識環境的工作交給猶大。杯有事商量,柰單獨帶他去自己的書房。被施魔法的茶壺自己動起來,給魔王泡了一杯蘋果茶。
「我還差三個部下。」
喝著熱熱的茶,杯直接進入正題:「你有推薦的人嗎?」
身為地獄的古老惡魔,柰腦中閃過一張臉,不假思索回答:「西邊的火山有龍的末裔,大名鼎鼎的『取子龍』。」
「哇喔。」杯眼睛一亮,「當著聖主的面,把天使擄走的那條龍嗎?」
柰點頭,「雖然只是孩子,膽子卻不小。」順帶一提:「他的監護人更麻煩,你要有心理準備。」
柰不覺得魔王會輸,但龍向來高傲,要讓他們臣服不容易。
「前陣子,我被一隻可愛的蛇偷窺了,他用的空間魔法跟你很像。」
講完龍,杯換了話題,改聊蛇。
「他現在很紅噢。」杯撐著頭,幸災樂禍地說:「這位『迷路的小孩』,把天國弄得一團糟,豐超生氣的。」
「……。」
十條不懂節制,遲早會踩到豐的底線,到時別說猶大,柰也救不了他。
想到十條可能會死,柰看似無動於衷,手卻下意識抓著衣服。小小的舉動被魔王看見,杯揚起意義不明的笑。
「『他』也當過蛇噢。」
杯突然開口。柰聽得一頭霧水。
「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人間。」
「……?」
「先是蛇,然後是魚,再來是蘋果樹,還有鳥。」
「……!」
柰瞪大眼睛。他知道杯在說誰,也發現魔王的視線,一直在看柰的頭髮。
「鳥當了很多次,現在是豹,很可愛哪。」
杯的眼睛是綠色的,能看見很遠的地方,比如人間的某塊大陸,一隻豹正趴在樹上睡覺,毛的顏色很特別,是很淡很淡的金色。
柰的猜測沒錯──這個魔王很不正常。伊甸園的故事被天國隱藏,柰自己也沒有說,外人不可能知道真相;然而,杯不僅知道,還能找到那個人的靈魂,看穿他的上一世、這一世、下一世。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柰開口,杯的蘋果茶剛好喝完。他看著空空的杯子,用某個小女孩說過的話,回答柰的疑問:
「我是杯子。」
「裝了很多東西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