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自己曾經(jīng)於某個地方聽過類似的說話。是誰?龔志文?「無名氏」?
都不是──是「苗疆辣女」。
當(dāng)下轉(zhuǎn)身所見,卻是個矮削駝背的老婆子。赤足,腳踝上密佈老人斑,一身花花綠綠的苗人打扮。
「你是誰?為什麼要來這屋子?」
「我也好奇你的回答。閣下將馬菊英女士藏在哪兒?」
「不知道。」她逼視自己,步步走近。「我也在尋找馬醫(yī)師。但老婆子我最討厭與別人打啞謎,所以年輕人,告訴婆子我你的目的是什麼?」
自己的手不禁警戒地伸向挎包袋口。
「別亂動。」她頓然停下步伐,咧開的嘴唇似笑非笑。「小心會得不償失。」
好像有什麼盤桓於自己頭頂。
我賭她在笑。但為何她可以表現(xiàn)得遊刃有餘?
「嘻,嘻嘻呵……」
某種黏答答冰涼涼的東西滴落自己臉上。
是蟲子……?不,是口水。從頭頂上方──媽的!是高鐵上見過的那隻巨蟲?!
我懷疑自己落入了某種幻覺,但「鐮刀斷頭臺」可不是鬧著玩的。只消輕舉妄動,便會立馬身首異處。因為倒吊在天花板的鋸齒狀螳螂前足正抵貼著自己的頸側(cè)動脈。
別慌亂!在這種情形下,自己更應(yīng)該要保持冷靜。
「……你可以見到『它』?」
我不打算回答這位老人家,沒有必要提早向?qū)κ滞嘎蹲约旱牡着啤?/div>
但老婆子瞧過來的眼神,忽然間有所轉(zhuǎn)變。
於是她大踏步跨來,一手抓握我的右臂:「這個『刻印蠱』是誰給你種上的?你與張清月有什麼關(guān)係?」
「我是她的……」突破的機會,或許只有一次。「實驗體。」
左手從棺木中撈出滿滿一把白蛆,劈頭往老婦的臉上狠狠扔去。脖子雖然被螳螂的前足刃片擦傷了皮膚,但自身總算成功擺脫這隻可怕的不知名巨蟲。
此處是三樓,拼著跳出窗外亦只是死路一條。
「你敢──」
因此未完呢!既然出口只在前方,那麼突圍的方法亦只有一個。
我脫下挎包用力丟向老婦,當(dāng)中放有專業(yè)相機和充電式手電筒等重物,對方因而被砸出個重心不穩(wěn)、腳步踉蹌,上半身幾乎要掉入敞開的棺材之內(nèi),自己亦得以掌握時機,轉(zhuǎn)身跑出304室。
先離開這棟大樓再說。但在往下的樓梯間,那隻巨型昆蟲從天而降攔截我的去路,左右卻不見那婆子,只遙遙聽得她在走廊的另一端唸叨類似苗語的方言。大概是她自知人老力弱,因此才遙控指揮巨蟲先行一步。
蟲眼滴溜亂轉(zhuǎn),我的每一個舉動都被它瞧得清清楚楚,尋不出死角。往下走是不可能的。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別無他法,我只能夠向上逃。
貿(mào)然向怪物發(fā)起挑戰(zhàn)是件極愚蠢之事,皆因此刻所發(fā)生的一切遠超出自己的常識範(fàn)圍外。
但自己是絕不會束手就擒的。
倘若以直線距離上下跑樓梯,肯定快不過這隻巨蟲的機動力。
必須想辦法除掉它。
幸好老婆子的體力始終稍遜一籌,暫且專心應(yīng)付巨蟲便可。拆遷樓的逃走樓梯間堆有好幾包生石灰,我利用高低落差把割開口子的石灰袋丟向巨蟲,粉塵亂飛,外面雷聲滾滾,豆大的雨打在殘破的玻璃窗上,叮叮咚咚,自忖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抹走意外滑入眉間的雨水,我跑越四樓和五樓的樓梯及走廊,將所找得到的障礙物通通撥向後方意圖阻撓巨蟲的追擊,但自己顯然低估了它的能力,在通向天臺的四五樓樓梯平臺交界,怪蟲的鐮狀前足一舉扎向距離自己頭頂上三寸的水泥牆上,落下我一臉石灰。好險!
但下一記鐮刀眼見即將往肚皮上招呼過去,疑心這回可避不開了。可是,被老婆子捏過的右臂忽然被刀割翻皮似的劇痛,深墨色的蠱刻印竟然咬破肌膚然後高高昂起半身,變成一隻類似百足之大黑蟲,只是它的尾端仍與我的手臂皮肉相連。
它避開螳臂之利刃,抬頭一口就咬斷巨蟲的半截前肢。巨蟲扭動掙扎,但自己亦不比它強得去哪,因為每次黑蟲出擊的那一份痛徹肺腑,就好比有人誓要把右臂骨從自己的傷口中拉扯而出。
那管痛得冷汗直流,但聽見老婆子的聲音在空蕩無人的走廊漸行漸近,自己亦唯有持續(xù)往上逃奔,幸好天臺的鐵門沒有上鎖,才能直衝入滂沱的大雨之中。
上空烏雲(yún)密怖,雷電在雲(yún)層間閃現(xiàn),雨水密集如針,每一支都直射地面。
這裡有儲水箱,基地臺,還有間疑似供管理員暫作休息的空屋,門戶大開。
成了。
在追逐的過程中我注意得到,巨蟲沒有自身的意志,純粹聽令行事。在婆子無法捕捉的視野範(fàn)圍以外,它的行動會有數(shù)秒之延遲。因此,滿身石灰的它選擇追隨自己痛淋天雨,後果可想而知。
「吱──」
我完全不意外這隻臭蟲子會被石灰粉嚴重灼傷。
但如此仍未足夠,它還未失去自如行動的能力。與自己手臂相連的黑蟲似乎亦沒有放鬆戒備。這是好事,代表這隻黑色百足或許是己方的助力。
環(huán)顧四周的環(huán)境,我考慮撥打110,但老婆子出現(xiàn)時間比自己預(yù)料之中的早。她目睹巨蟲的情形,急急唸了一連串苗話,自己唯一能夠聽懂的是她最後大聲喊出來的一句:
「還呆住幹麼,切開他!」
巨蟲接收到指令,抖擻精神,再不理會天雨導(dǎo)致身上的皮甲肉殼寸寸溶化剝落。
形勢不妙……我錯以為生物怕痛的本能會為自己帶來些許的時間。在並無多少遮掩物的天臺玩追逐戰(zhàn)十分不智,但此時,百足忽然倒戈,一口咬緊自己肩頸動脈不放。
我嚇了一跳,難道今日真的要命喪當(dāng)場?
雨水很冷。我察覺到自己的體溫正不斷從傷口中一點點流失。
好不甘心。
還差一點點……
只需要再多一點時間……
在持續(xù)失血低溫的這片暈眩感之中,我努力推開瑞士軍刀的鋒利刃片,即使割破指頭流出更多的血亦在所不辭。要下地獄的話,好歹也要找個墊背的。
所以,當(dāng)我揚起的手準(zhǔn)備刺向百足之蟲──
可沒想到,黑色蠱蟲的體型忽地暴漲數(shù)倍,足足有我半身之高。它奮力抵禦巨蟲對我的侵襲,全然不顧這具身體的主人亦受它牽連,東歪西倒。
坦白說,被百足甩在牆面上的時候,感覺自己肋骨都敲斷了幾根。但只要能夠保住性命,這個代價不賴。
呵!搞什麼啦,原來我還不想死嗎?
老婆子問我:「為什麼要笑?」
口腔裡有異物感,它證明我的而且確仍在生存。張嘴一吐,是臼齒和血。看來是牙床割傷了。
「我笑你的蟲子要燒沒了。」
或者她已經(jīng)察覺到,但來不及了。我不抽煙,但上司會抽,還經(jīng)常問自己借工具使用。故此我日常習(xí)慣把打火機帶在身上,何況它亦是一種另類之武器。
「趕快退出來,『蛛蝗』!」
我很走運。
第一個幸運,是找到樓層住戶或者流浪漢棄置於走廊的火水爐。
第二個幸運,是養(yǎng)在手臂的蠱雖然粗暴,但總算成功誘使巨蟲進入管理員小屋。
「太晚了,老人家。」
管理員小屋的地面灑滿我所傾倒的煤油,我點燃打火機扔入身後的屋內(nèi),鎖上門。或者煤油的量不足以燒死它,好在還有粉塵爆炸。
一聲爆響,身後烈火熊熊,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巨蟲撕心裂肺的慘叫。
「現(xiàn)在,只剩下你和我了。要坐下來聊一下嗎?」
老婆子的反應(yīng)出奇冷靜。
「好傢伙。但你知道嗎?不聽話的小孩應(yīng)該要好好管教。」
她好似小雞啄米般頻頻點頭,而我注意到她腳下的影子不合理地往外延伸,逆流而上。
數(shù)股的黑氣從影子裡攀緣而出,同時一股冷風(fēng)挾帶雨水吹過,自己突然無法動彈,百足捲縮身子,望向我身後的虛無,而我明明感應(yīng)到某隻冰涼的手正撫弄自己後頸。
火中的蟲不再鳴叫,雨水敲打聲被無限放大,我甚至聽清楚自己的心跳。
「殺了他。」
那是什麼?在自己身後的是什麼?
好似荊棘一般的東西纏繞脖子。
「殺了他。」
忽然,
「且慢!蠱下留人!」
我一直在等的那個人,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