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菲雷斯,我今天帶了故事書來喔!你看,主人公雖然是盜賊,但是和我們認知的壞人不同,是作為無名英雄的義之大盜賊呢,超帥氣!」
──「呵呵,圖朗特哥哥只要提到故事中的義賊,眼神總是閃閃發亮呢。」
──「一樣是為了人民、為了國家,他們卻比身為王族的我們更加自由、能做許多我們做不到的事,這不是很帥氣嗎。」
──「如果有機會,哥哥也想當個義賊嗎?」
──「唔……我不太喜歡這種不可能達成的假設性問題,因為想像過後會覺得失落,但是瑟菲雷斯,等我登基為王以後,你等著……我們不再是光與影,而是各自閃耀的個體。」
──「雖然能作為哥哥的影子,我也已經滿足了,但是既然哥哥說出口的話那就不是假設性的問題對吧?所以我會想像的,和哥哥比肩站在陽光下各自閃耀、卻也相互輝映的日子。」
數日來遭奏太連番追問而身心俱疲,因腦海中盤旋著往事揮之不去的托朗,在這深夜時分也未能成眠,他取了一壺酒由個人通道離開地下墓室,獨坐在黃沙之上,寒涼的低溫讓他微縮了縮身子,仰首望著月與星辰飲酒澆愁。
「唉……什麼待客之道,早知道不該讓他們這麼自由的,落得被逼問了一堆不想回答的問題。」
托朗喃喃自語埋怨著,右手高執酒壺豪邁地倒灌,酒水由唇角沿著脖頸流至胸膛。
話雖如此,其實內心最為埋怨的是優柔寡斷、游移不決,卻又沒有勇氣踏出一步去求證的──那個膽小的自己。
倏地,他聽聞身後有絲許動靜,下意識地撫向擱在身側的刀柄,來人察覺他的動作趕忙開口:「慢著、慢著,是我啦,米蘭。」
「呿,你也睡不著?」
「才不是,口渴打算起來找水喝,就看見某個笨蛋連披肩都沒帶就跑出來了,喏。」
語畢,米蘭將掛在手臂上的披肩往托朗頭頂一扔,披肩蓋在托朗頭上,他取下後仍笑著致謝:「嘿嘿,謝啦。」
因為寒冷,所以米蘭攏了攏披肩、縮著雙肩坐在托朗身側,他抬頭仰望著滿天星辰,將眼前景色與故鄉連結在一塊兒,這裡的空氣與肌膚感受到的溫度都與故鄉如此相似。
看著米蘭唇角勾起的側臉,托朗也不明所以地感覺自己心情輕鬆些許:「你看起來心情很好。」
「嗯,這裡和我的故鄉很相似,所以有點懷念,倒是你,看起來愁眉苦臉的。」
聞言,托朗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苦笑道:「呵,是嗎。」
「我猜,是和奏太追問你的事有關吧?我這個人不喜歡對別人不願提起的事刨根問底,但是奏太只是因為工作需要才會這麼緊追不捨,絕對不是出自於個人好奇心,如果你願意體諒他就好了。」
「我知道,他看起來也不是那種人,我反而擔心我的態度會不會讓他自責呢。」
「呵呵,你願意體諒他就好,他可是非常努力喔,唔──為了可愛的後輩,身為可靠的前輩也努力一下好了!」
於是,米蘭站起身、瞇起的笑眼神秘且具有莫名的吸引力,與平時的氛圍大相逕庭,他開口道:「在心裡想著你所追求、卻感到迷惘而舉棋不定的事吧──」
他足尖輕點、舞動的雙臂以至指尖無一不散發出優雅、魅惑的氛圍,水蛇般扭動的腰與踩踏出的舞步令人眩目、目不轉睛,他如蝶翩翩、卻又從中感受到強有力的生命禮贊,他的舞姿彷如神賜,舉手投足讓人如沐浴於晨光的神聖,足以洗滌內心的困倦、擦亮鋪蓋心頭的塵霧,純粹而令人嚮往。
看著米蘭的舞,托朗不明所以地摀著嘴淚流不止,流淌出的淚水比起悲傷,更像是將多年來於心上拴緊的鎖給鬆開,雜念、迷惘、游移都隨著淚水一同渲洩,反倒有種豁然開朗的爽快感。
此刻殘留在他內心最強烈的念頭──無法怨他、更無法恨他,所以想要理解、想要原諒。
米蘭舞畢,托朗也花了些時間才平靜下來,他狼狽地擦著眼淚、抹了抹臉,才以仍有些哽咽的嗓音開口:「我信了,那個守護神會被一支舞所吸引的傳說……你果然是綠之豐饒真神轉世吧。」
「別說傻話了,所以我幫上忙了?」
「嗯,不必要的雜念全一掃而空了,雖然恐懼,但是……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倒不如勇敢一點,去面對真相吧。」
看著托朗眼底澄澈、不再迷茫,米蘭瞇起眼起身:「好了,那我要回去睡了,祝你有個美夢,晚安。」
「米蘭。」
「嗯?」
「明天叫上奏太吧,我把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告訴你們。」
「咦?在這裡說沒關係嗎?」
奏太望向左右,砂之盜賊團的成員們一派輕鬆地各自用餐閒聊著,周遭甚至有些嘈雜,托朗托著下顎咧起嘴笑道:「這群傢伙隨我出生入死,這點事他們早知道了,放心吧。」
換言之,接下來托朗所言是交付了信任才願意說出口的事,所以奏太鄭重地頷首,不能辜負托朗的信賴才行。
托朗向後仰於椅背、蹺起二郎腿並將雙臂交抱胸前:「我的真實身分是哈盧泰爾氏──也就是當今王族的大皇子圖朗特?哈盧泰爾,至於現在檯面上的哈盧泰爾王……實際是我的孿生弟弟,瑟菲雷斯。」
奏太與米蘭相視一眼,維吉爾的猜測果然沒錯,托朗便接著說道:「在這個國家,孿生子被視為極不祥的大兇之兆,似乎是十幾代前某個先祖聽信巫覡之言才因此流傳至今,一般人家出了孿生子,有的會將其中一人托人販或熟人送至遠方,要是沒有接洽人販管道的,多半獻給砂之神為義子……說穿了,就是把孩子棄置在沙漠中央讓他自然死亡。」
聽至此,兩人的臉色變得凝重,奏太甚至不自覺地緊掄雙拳,托朗一面取了水壺為他們兩人斟水、一面說道:「我和弟弟的情況比較特殊,因為身在皇家,父王理所當然會考慮到王位繼承問題,所以我們兄弟倆被分開來養育,我作為王室獨子被養在檯面上,弟弟則是秘密被養在地下機關,一直到十二歲那年,父王要對我們兄弟作評量考核決定未來的繼承人,輸的那方就得生活在地底下,作為另一個人的影武者而活。」
奏太蹙起眉宇:「……我打聽過,現在的王名為圖朗特,唔、所以是原本作為影武者的弟弟頂替了你的身分?還是說,由考核決定誰來繼承圖朗特這個名字?」
「是前者喔,這個國家的孩子在十二歲以前都只有方便稱呼的小名,十二歲就視為成年,到成年當天才會由父母賜名,瑟菲雷斯這個名字,在古語有『無私奉獻』的意思,他們殘忍地以名字來束縛我弟弟的一生,作為影武者最重要的,就是必須徹底抹殺自我,好模仿我的行為、語調與思考模式……」
在沙漠行星探訪已近兩週的奏太,深刻體認到這裡是深受陳腐思想與宗教信仰所左右的地方,不僅是不流通的資訊,甚至觀念的落後也讓他歎為觀止,他已經認為巴斯的社會上仍存在許多該摒棄的舊時傳統或不合理的不成文規定,但是比之這個地方恐怕是小巫見大巫。
回想起往事,托朗半覆眼簾、不自覺地勾起唇角:「十二歲接受考核那時,是我們兄弟第一次見面,在我們見到對方時,兩個人都吃了一驚,但是很神奇的……看見對方的那瞬間並沒有照鏡子、看著另一個自己的感覺,而是很直覺地認定對方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個體,嗯──就是『這傢伙個性一定跟我差很多』的那種直覺,事實證明直覺沒有錯,我比較豪放不拘小節,反觀瑟菲雷斯是相當優雅文靜的孩子。」
「你和弟弟感情很好吧?看你現在眼都笑彎了。」
米蘭執起水杯輕酌開水道出此言,奏太也認同地點了點頭。
稍作思忖,托朗的神色越顯凝重,他淡然地吸了口氣答道:「我原本是這麼認為的,但是……發生了那件事過後,我不知道,我不明白瑟菲雷斯是怎麼想的,而我想弄清楚的真相,就是瑟菲雷斯為什麼……要買通我的摯友暗殺我,等我傷勢穩定以後,政局就是如今的模樣了。」
對托朗而言,在那當下是同時遭到兩個最信賴的人背叛,他受了重傷被流放在外,待他清醒養傷過後,瑟菲雷斯已取而代之成為『圖朗特』繼位登基。
「既然遭到那樣對待,你又為什麼會無法確定呢?是因為掌握到了什麼線索嗎?還是說這是你的一廂情願呢?抱歉,我明白這個說法對托朗先生而言相當失禮又戳人痛處……」
奏太拋出的問句讓托朗稍作停頓,爾後露出苦笑道:「大概……都有吧,三分的線索、七分的一廂情願,在我被迫流放的一年間,我探查到國家政策施行方向不太對勁,那不像是我或瑟菲雷斯會執行的思路,反倒更像是──宰相麥斯一貫的風格,但是這無法證明什麼,而我那七分的一廂情願,純粹是我們兄弟之間的回憶太過愉快,我不願相信瑟菲雷斯在我面前的笑容全是演技。」
托朗向他們說起兄弟倆過去的往事,因為托朗知曉王城守衛換班時間,所以大約每個月二至三次,他會以口技模仿鳥叫聲作為信號通知瑟菲雷斯見面,玩耍、閒聊或讀故事書,甚至偶爾會彼此交換身分、模仿對方的言行神態過個兩日,在外的瑟菲雷斯才以貓叫聲作為信號換回自己的位置。
也因此到青春期兄弟倆閒聊的話題又多了對哪個女孩有興趣,兩人的喜好也截然不同,相同之處──僅有規劃著他們不再是光與影,而是兩人終有一日能一同站在陽光底下歡笑的美好藍圖。
言及此的托朗又一股苦澀湧上心頭,他略顯哽咽地抹去又由眼角泛出的淚光開口:「然而、是我太一廂情願、是還想相信他的我太不切實際嗎?事已至此,才將墨爾──那個親手將我重傷的摯友派駐前線,他們到底在想什麼?沒有人見過砂之盜賊團頭領,但唯有他們兩人肯定知曉頭領是我……」
順著托朗的話語,奏太稍作想像,隨後他微鎖眉宇甩了甩頭道:「我想你們兄弟的情感是貨真價實的吧,以我家來說,我弟也不常提到他女朋友,我自己也無法想像要跟他說自己喜歡的女孩有多可愛,光是想像兄弟倆促膝而談這種事就覺得頭皮發麻好嗎。」
「是這樣嗎?」
托朗轉向米蘭詢問,米蘭微瞠雙眸、隨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啦,我小時候就離開故鄉再也沒回去過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奏太的女朋友真的很可愛喔,奏太和她在一起時候的樣子也很可愛!」
「……米蘭哥。」
出聲制止米蘭的奏太蹙緊眉、雙頰卻因為羞窘而有些泛紅,看著奏太的反應,托朗忍不住站起身、伸出手粗暴地揉亂了奏太的頭髮咧起嘴笑著:「你這小子、真夠可愛的耶!」
「住手、住手啦!」
夜闌人靜之時,已入眠休息的維吉爾猛然起身,眼神如鷹凜冽地隨即抽出枕下的槍直指向房門方向,見到來人,他才換回一貫的微笑、收起配槍道:「原來是陛下,失禮了。」
來人是哈盧泰爾王『圖朗特』,對於維吉爾突如其來的動作,他先是驚愕地瞠圓了綠眸,直至維吉爾收起槍,他這才瞇起眼:「不,失禮的是朕,深夜時分驚擾了維吉爾先生休息,還請見諒。」
維吉爾起身招呼『圖朗特』入座,屋內僅有白開水,他一面為他斟水便開口:「陛下您還能摒退左右、做到現下這間房無人監視,看來也不是完全沒有實權?」
「看來您的耳力與觀察力都值得讚賞呢,方才我自認為進屋的動作已經非常輕了,但您居然連屋外是否有人監視都一清二楚。」
「被迫學會的的保命本領罷了,不值得一提。」
維吉爾輕勾的唇角將一席話說得雲淡風輕,而他當時面臨的處境卻是四面楚歌得令人絕望。
將水杯推至『圖朗特』桌前,維吉爾挺直腰桿、優雅地雙掌交疊:「那麼,敢問陛下有何事指教?」
『圖朗特』微微一笑、直視著維吉爾:「只是想確認您是否能夠為我所用罷了,與您這麼接觸下來,若您能為我所用,確實如墨爾說的,是件值得欣喜的事呢。」
「呵呵,指的是那封添丁喜訊吧?當下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說不上來,原來如此,不過……」
維吉爾開啟迷你平板,從未曾見過的技術讓『圖朗特』目瞪口呆,他打開了先前奏太傳來米蘭與托朗暢飲共歡的照片顯示於『圖朗特』眼前道:「我想就別拐彎抹角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的同伴人就在砂之盜賊團裡頭,那麼──看著照片,您作何感想呢?弟弟君。」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投影照片,一對綠眸也如融冰似的柔情似水,笑顏逐開的同時淚水卻不自覺地落下喃喃低語:「太好了……哥哥、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圖朗特哥哥還能這樣笑著真是太好了。」
察覺自己失態,他趕忙抹去自己的淚水:「抱歉,我失態了,既然您已知情,請容許我重新作自我介紹──我是哈盧泰爾氏不為人道的第二皇子,瑟菲雷斯?哈盧泰爾,那麼您應該也清楚,我是作為王兄影武者的存在。」
「……您會承認得這麼乾脆,倒在我意料之外。」
「是的,因為我的目標很明確,我認為維吉爾先生您既然光明正大地向我攤牌,而非按兵不動等待時機才揭開我的真實身分,總不會是站在我的對立面的,而我需要您的事實不變,只是請求不同而已。」
根據奏太回報給維吉爾的調查結果,最初他們來到這顆行星時懷疑的綠之力失衡點並沒有異常之處,反倒是越接近中央都市觀測到的綠之力就越顯薄弱,他私下走訪也聽聞不少抱怨新王登基後政策方向驟變,不僅讓人民應接不暇,日子也過得比以前要來得艱苦,奏太便懷疑綠之力不足的失衡現象或許並非當地某處發生異常,而是來自於人心失去餘裕、不再豐饒所致。
若正如奏太所猜測,那麼為他們解決內亂紛爭,便是他們作為守護聖的工作範疇了。
閉上眼稍作思忖,維吉爾緩緩睜眼:「資訊揭露並不完全的情況下,我可無法判斷我們的目的是否一致。」
瑟菲雷斯稍作停頓、輕輕頷首:「您說的沒錯,我會將這些年來發生的事,以及我的目的全告訴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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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安,這裡是晴//
這段的劇情規劃安排我大概卡了三天(對)
因為自己是個如果沒有從頭到尾能夠說服自己,就會卡著完全動不了筆的人,即便可能內文根本不會交代得這麼清楚XD
希望不會再卡了,卡了三天讓我無比焦慮 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