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擦。
一聲熟悉的清響,今天的第二十二次快門,我睜開閉起的左眼,將視線游移到手上的長方形螢幕。
兩側林立的高樓大廈,擠壓著中央的車水馬龍,參雜其中數不盡的紅點燈光,由近至遠一路向前延伸至天邊,幾乎要被遠處山陵吞沒的澄黃夕陽,將整片大地染上靜謐的顏色。彷彿整座城市被施加了一股魔力,時間靜止、喧囂落定,帶給人平和的感受。
若單看螢幕上的成像的話。
「唉……還是不行。」
我放棄般地垂下雙手,稍有重量的單眼相機順勢撞向胸口,導致肋骨有些發疼,但此起彼落的擾人喇叭聲很快地將這感覺淹沒,讓我甚至忽略了鏡頭蓋還懸盪在外。
「這樣會趕不上……」我呢喃道,邊拖著有些疲憊的身子一轉,準備步下天橋回家。
就在我剛踏出步伐兩步不到,忽然發現前方約十公尺處,站著一名與我身穿同樣校服的女生。
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在初夏的熱風中輕輕搖曳,長度至膝蓋上方的格紋短裙隨風飄起。她背著學校的後背包,雙手扣住背帶、抵在胸前隆起的雙峰旁,靜靜佇立著。
少女的翠綠色眼眸遙望著天邊,瞳孔好似沾染上夕陽的顏色,而透出一層迷幻的淡藍,讓我不知不覺止住腳步。
下一秒,少女察覺了我的視線,見她雙眸微微睜圓,隨即低頭快速轉身離去。
如果是平常,我只會單純覺得自己運氣好,能與路邊的不知名美少女對上眼,當作滋養眼球,目送她離去,然後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雖然也確實如此。即便對方長得再漂亮可愛,我也不可能會上前攀談,因為那種劇情只會發生在西方電影裡頭的酒吧,或是青少年的腦內妄想。
但,眼前發生的情況,卻讓我不得不採取行動。
雖然我很好奇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但拜長年以來培養的攝影興趣所賜,必須學會精確捕捉移動畫面,加上自認動態視力還不錯,因此僅花費零點幾秒的時間,我便推測並非是我眼花。
──有一張約手掌大的相片,從她的裙底飄了出來。
不是因為什麼視覺錯位,或是我把紙張錯認成蝴蝶,而是千真萬確有張紙狀物,從她身體的正下方……也就是裙底的位置飄了出來,飄落到地面。
「喂,這是妳的東西嗎?」我邊道,邊順手捻起那張紙想要物歸原主。但當我的眼睛定焦在上頭的剎那,整個人卻像被雷電狠狠劈中,腦中頓時陷入一片空白,內心無比震懾。
那是一張相片。是一張、讓我一時忘記呼吸的相片。
同樣林立兩側的高樓大廈、道路上擁擠的汽、機車與公車穿梭,連綿不斷的紅點與散發溫暖光芒的落日。
明明是同樣的景物、同樣的場景與時空,但為什麼……這張相片,卻與我截然不同?
不論是拍攝角度的拿捏、光影的渲染、景深與整體的空間感,還有畫面傳達的氛圍,全都凌駕在我剛剛拍的二十二張照片之上。這簡直就像經由大師之手拍攝,再透過電腦後製而成的完美照片,堪稱絕世,若是放到社群上,肯定引起不小風波。
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很可能剛剛那名少女確實有這般技藝。問題在於,我很確定這是剛剛才拍的照片,也不可能有時間給她做後製處理,而且她的手上……沒有照相機。
「喂,這張照片是妳──」當我脫離震驚的餘韻,抬頭呼喚那名少女時,卻發現早已空無一人,只剩下吵擾於耳畔的喇叭聲,和自己砰砰跳動的巨大心跳。
***
隔天,我找到了失物的主人。
幸好她當時穿著校服,確認我們同校的事實,再加上她的容貌與身材姣好,很容易認出來,只要透過地毯式搜索和詢問,遲早會找到。
只不過沒想到,她就在隔壁班,僅隔著一面牆的距離。
話雖如此,她的人緣貌似很好,身邊總是圍繞著許多同學,導致我難以貿然接近。因此我只好在放學的時候,跟蹤她……講跟蹤不太好,尾隨她……也不對……反正就是跟著她,來到了頂樓。
我躲在門後,偷偷觀察著她。她班上的女生放學後幾乎都成群結隊去逛街或是參加社團活動了,唯獨她和別人反方向,來到這個空無一人的地方,只背著後背包,什麼也沒拿,不曉得想做什麼。
……話說回來,我幹嘛偷偷摸摸的,我又不是真的跟蹤狂。別鬧了,我只是要來還照片而已……對,只是要物歸原主,昨天那件事後來仔細想想,八成是我眼花看錯。
那大概只是太想要拍出理想的照片,拍出能夠讓自己信服的成果,才會將這份妄想強加於他人身上吧。那張照片,很可能只是她恰好列印網路上的照片攜帶在身上,又剛好拍攝位置跟時間都與昨天的時空環境相仿罷了。
沒錯,一定是如此,否則現在,怎麼又會有一張相片從她的裙底飄了出來呢?
……
…………
我揉了揉眼睛,深怕自己是看見紙片蝴蝶的幻覺,只見那名少女彎下腰去,撿起了那張照片,證明我沒有眼殘。
我沒看錯。
她的裙底真的會生出相片。
我三步併作兩步向前奔去,聽見腳步聲的她猛然回頭,然後被驚嚇地微微後退,但我沒有理會,只是迅速伸手「唰──」地奪走她手上的照片。
「啊──!」她驚叫,卻止不住我的雙眼因窺見了那張相片的樣貌而撐開眼瞼的動作。
我抬頭,向著前方一望無際的城市高樓望去,來回反覆比對相片,我得出了一個事實。
──這相片一定是剛剛拍的。而且就如同我昨天所見,畫面所呈現的拍攝技術以及氛圍感的營造都相當高超,簡直不是常人能做到。
這不是偶然──這名少女,擁有貨真價實的攝影實力。而那也是我不斷夢寐以求……想要達到的境界。
「……這都是妳拍的對吧?」我用拇指以及食指捏住兩張相片,帶有些許質問的口氣道。
少女大概是認出了我就是昨天那名男性,加上剛剛的目擊,她只是沉默幾秒,隨即點頭默認。
「果然……妳是怎麼拍的?昨天和今天,妳的身上都沒有任何器材?!刮铱焖賿咭暎l現她的兩手空無一物,肩頸也沒有背掛任何攝影器具,就算可以收進後背包裡,也不可能在我的視線下迅速收納。
「…………」少女沉默,就像天邊緩緩浸入地平線的蛋黃般安靜無聲,白皙的俏臉染上淡淡紅暈。
見我的手仍筆直舉著,彷彿散發著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氣勢,等到天色似乎又暗下一些後,她才微微抬起頭,語帶怯弱、眼神卻透露著一絲堅定。
「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看好了?!拐Z落,她倏地正眼瞧向我,綻出銳利的光采,那翠綠色的眼眸很美很美,宛若能夠望穿眼底、震懾心魂。
不知是否錯覺,她的綠瞳彷彿迅速縮放了一圈,就像鏡頭調整焦距一般,眼瞼也微微撐開,隨即一個眨眼,眼神又瞬間恢復為平時的溫和。
緊接著,她略顯嬌羞地低下頭去,將視線往下垂,我的眼球也跟著移動,只見一張相片從她的裙底飄落至地板,她彎下身去捻了起來,並將其遞給我。
「……」我一征,懷著有些不妙的預感伸手接過,相片上映著的圖像則印證了我的猜測。
上頭畫面正是我方才被注視著迷惑的臉龐,以及身後映照的米色地板與晚霞。
我已經懶得回頭確認畫面中的景象是否和我身後相同。事實就在手中,而且是三倍的份量,三次的親眼證實,即便想要,也無從反駁──
這名少女,是一臺活生生的單眼相機,而且還自帶速洗相片的功能。
通常這時候,應該要不可置信地大叫,或者是一屁股向後跌坐在地以表驚訝吧。然而,此時此刻的我,內心的訝異之情,卻被另一股更加彭湃的情感覆蓋過去,這使我做出了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舉動。
我捏緊手中的三張相片,以鏗鏘有力的聲調,向眼前這名少女做出宣言──不,應該說要脅更為貼切。
這是一個,賭上我的自尊和未來的要脅。
「──和我來場攝影競賽,否則我就向全校的人揭露妳的秘密!」
***
比賽日期訂在一個月後,決勝方式為屆時我們各拿出一張相片,藉由拍攝內容來評斷勝負,拍攝內容隨意,但僅限個人拍攝,不可有他人協助。假如雙方無法有共識或是平局,那就於一星期後再行舉辦,直到分出勝負。
另外追加的條件,是她不能使用任何相機、手機或是拍立得等攝影器材,只能用她的眼睛──或者說身體更為貼切,畢竟我完全不知道原理──來進行拍攝。
自那天從頂樓分別後,我便埋頭於精進自己的攝影技術,除了上課吃飯睡覺外,我將所有時間拿來攝影和研究。自從遇見那女生,原本彷彿被一堵高牆所遮蔽去路的內心,猶如出現了一絲光亮,讓原本苦無退路、也無法前進的我有了靈感。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啟發吧,就像不斷踱步在密閉的房間內,忽然有人為你敞開了一扇門,得以窺見前進的方向。
我要贏……一定要贏……我要透過這次的機會,超越自己、拿出能夠讓自己信服,並且證明自己的相片。
那名少女的出現,向我展示了可能性,我有自信,這次很有機會能夠做到,只要我在這場競賽中勝出,一定可以超越過往的自己……
伴隨著過去一個月的無數快門聲,每次響起,內心便不自覺地重複冒出這些聲音,彷彿在自我催眠和砥礪一般,就連睡夢中也緊握拳頭。
很快地,一個月過去,來到了決勝當天,我們依約於放學後來到頂樓。
她和一個月前相同,沒有任何改變,依舊是個美少女,反觀我的頭髮似乎長了一些。
「準備好了嗎?」不過我沒有心思去在意,現在的我只想看見她拍出了怎麼樣的相片。
少女微微頷首,遞出了纖細的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那隻手微微顫抖,彷彿一折就會斷掉,粉色的指甲肉被掐得有些泛白,看起來像在緊張。
我沒有顧慮太多,將我的作品拿給了她,再順手接過她的照片。
一片雲海。一大片雲海。
鋪天蓋地、連綿不絕的棉花糖海,靜靜躺在靛藍蒼穹下,彷彿化為白色沙漠。幾座山峰突出包圍矗立其上,些許淡淡的雲煙繚繞,與山背的陰影共舞??拷嬅嫦路降模瑒t是幾株高山芒和墨綠的原野,大概就是拍攝的站立處吧。
「這個是……阿里山?」我的語氣有些遲緩,帶點不可置信。
「嗯……」她輕吟一聲,點了點頭,雙手背在後面。
我一愣,「等等,妳為了這個比賽跑到這麼遠的地方?這在陽明山也拍得到吧?!?/font>
「因為我想拍?!?/font>
少女用堅定的口吻回答,不帶一絲猶豫,彷彿早就知道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好吧?!辜热凰@麼說了,我也不予置評,反正規則只是拍出自己覺得最好的照片。
我再次將注意力放回那張照片,仔細審視,想要判別本次比賽的勝負。
我拍攝的地點選在平溪的十分瀑布。當天的天氣很好,採光佳,我一共測試了十幾個角度來著墨最佳構圖,當天回去後再用後製軟體將其細修、調整圖像光影與對比,才做出了一張我最滿意的照片。
不過,我仍沒有把握能夠勝出。雖然僅看過她於天橋上及頂樓拍攝的相片,但對手的攝影實力,於一個月前絕對在我之上,因此即便經過一個月的磨練,我仍戰戰競競,深怕比不過她。
但是,當拿到她的這張雲海照時,我沉默了。此時於腦海中浮現的,只有兩字──
微妙。
不知究竟是我的技藝進步神速得以與她並駕齊驅,還是自己的審美標準有所改變……總覺得這張照片,微妙地讓人無法評判孰優孰劣。
不過,基於人們潛意識裡不願否定自己過去努力的機制,最後我選擇相信前者。但,我也不至於厚臉皮地自顧自宣告獲勝,這並非我提出競賽的目的。
經過雙方確認後,最後我們判定本次比賽平局,於一個星期後再行舉行。
「那個……」離去前,少女開口叫住了我。
「你……你是攝影社的對吧?」
「咦?對,我是?!刮一仡^,感到有些訝異,「怎麼了?」
「那個……就是、請問我可以……」少女唯唯諾諾地將一字一詞吐出,卻彷彿如鯁在喉,遲遲沒有將後半句話說完。
最後見她垂下肩膀,以彷彿會被風帶走的音量,輕聲說了句「不,沒事……下禮拜見。」後便擦過我身邊,離開了頂樓。
***
之後的一個半月,共計五次的比賽,皆以平局收場。
這五次的比賽,所帶給我的感受,都和第一次那張雲海照相同,充滿著微妙感。起初,我以為是自己的實力終於有所突破,能夠與對方一較高下,最初那張讓人驚嘆的照片,不過是個巧合,或許她並不如我所想的技藝高超。
但漸漸地,我開始說服不了自己。一方面是經過了這兩個多月的努力,我始終無法拿下這場競賽的勝利;一方面是我隱約覺得……她似乎在隱瞞些什麼。
因此,第六次的比賽,我有了新的提議。
──《單眼相機女孩》上篇。完
【後記】
巴友們安安,我是連日頭痛的魚片,今天也是還行的一天(知道我在說什麼的,High Five!
最近開始上班了,大概已經三週了吧,睽違快一年重返職場,果然有點不適應啊…加上新公司有一些問題,搞得魚片有點心煩,不知道是因為辦公室冷氣太強還是眼壓太高,上班後常常會頭痛,包括現在也是,可惡,我一定不適合上班(誰適合
上班之後想寫小說的慾望果然會降低啊啊啊,回家只想耍廢看動畫玩手遊,完美體現社畜的精髓。但是不行,既然都決定要走這條路,還是得有產能跟練習才行,所以趁著這個端午連假,催生了新的借物少女——湯郎~單眼相機女孩!
靈感來自於記得之前曾在巴哈上看過一篇關於吐司會從女生裙子底下掉出來的小說,剛好前天在想如果可以用眨眼來拍照的話一定很方便,於是「眨眼拍照」+「裙底洗相片」的幻想便隨之而生,至於相片到底是從那裡掉出來就任君想像了。
明天下班後會更新下篇,喜歡的話還請記得關注~
我是熟魚片,我們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