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大錯特錯。
不對,不是這樣的,雖然對哲學一知半解,對尼采也僅僅是年代、重要思想、著名著作等記載在高中教科書範疇的認知程度,但肯定絕對不是像這種勵志書的套語話術大全!
龍之介低頭翻閱剛才向工作人員借來的主講書本,閱讀著前兩篇的篇章題名與內容:
001尊敬自己,才能擁有改變的力量
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否則只會束縛自己的思想與行為。
一切就從尊敬自己開始,尊敬一事無成,毫無成就的自己。
只要懂得尊敬自己,就不會為非作歹,做出讓人輕蔑的行為。
只要改變生活方式,便能更接近自己的理想,成為別人學習的榜樣。
還能大幅拓展自己的潛力,得到達成目標的力量。唯有尊敬自己,才能活得更精采。《權利意志》
002不要在乎名聲
世人都好奇別人如何評價自己。希望讓別人留下好印象,覺得自己很偉大,更看重自己。其實在意別人的評價,那只有百害而無一利。為什麼呢?因為人總是會做出錯誤的評價,所以很難從別人的口中得到令人滿意的答案,失望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為了不讓自己有生不完的氣,絕不能在乎自己的名聲,也不能在意別人的評價。否則你就會安於『部長』、『社長』、『老師』這些頭銜,渾然不知自己成了別人的眼中釘。《人性的、太人性的》
……這實在太不對勁了,不,怎麼想都是大有問題。即便只是稍微熟悉尼采――不,就算是完全不懂的人也能看出來這絕不是尼采的言論,不過是暢銷書榜上永久不衰的正面心理學、勵志書籍罷了,已經跟尼采、甚至哲學毫無關聯性――但看看臺上精神振奮的主講者,演講得口沫橫飛、慷慨激昂的樣子讓原本就凸出的眼球似乎又更凸了,他正如作者在書中前言寫的:『尼采的哲學觀點絕對沒有那麼艱澀難懂,只要試著閱讀一下,就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興奮感』,整個人浸淫於興奮汪洋中痛快暢游。
龍之介努力壓下內心各種狐疑、無奈、尷尬、以及不滿的情緒等等,他思索著難道都沒有人感到很奇怪嗎?隨即轉頭左顧右盼觀察四方、尋找任何一個真正在乎尼采、在乎哲學的人:右手邊的豐腴女士撐著頭打盹,感覺下一秒她的額頭即將和桌子進行親密接觸;左手邊穿著有些邋遢,頭髮長度過長、還因為是自然捲髮型亂成一團的不修邊幅戴眼鏡男子,正顧著吃漂浮在冰塊與茶水上的香草冰淇淋――為什麼他的冰淇淋還似乎特別大球?龍之介忍不住多盯了幾眼,才發現是個年輕人,約莫比自己大個兩三歲,感覺很有書卷味,也許是附近的大學生。膚色像是南亞國家人種那樣的深麥色,不像是日本人,是外國人嗎?他聽得懂日語嗎?聽得懂主講者的演說內容嗎?從對方如此專注地享受冰淇淋來看,應該也不在乎吧。唯一的同齡外籍人士似乎是察覺到了目光,在尷尬的四目交接發生以前,龍之介移走視線,繼續觀察別人:斜前方的中年男子認真在做筆記――思考半晌,他真心找不到值得作為金玉良言的語句;另一個方向的老伯伯認真聽講,還時不時的點頭附和。
他決定等上半場結束後就離開。這太沒意義了,不管是這本書還是這場讀書會,一點意義也沒有,根本就是來浪費時間。很好,他又幹了件蠢事,龍之介暗中祈求這回老管家或是幫傭能收斂一下他們對他的“關心”,不需要把他的日程報備給其他人知道,尤其是他的八卦堂嫂。如果讓堂嫂知道了,之後消息不僅會傳到居住在東京的二伯家,應該是全世界的人都能知曉他,大友龍之介,大友月濱海金融集團第三代子孫,白鷺學園高中部學生會長,竟然會去參加一場可笑至極還沒半點意義的愚蠢活動。
闔上書本推到一旁,龍之介撐著下巴、放空發呆了不知多久,他甚至懶得移動視線去瞄一眼手錶,任憑大腦流瀉許多各式各樣發散的念頭,暫時關閉外部接收開關後,似乎連聲音都變得模糊破碎,他已經聽不見主講者的說話內容了,僅有如蚊蟲在耳邊嗡鳴得細微吵雜聲……
……
……
……全場響起拍手聲……啊、終於結束了嗎?
拉回心神,這才發現是自己想得太美,上半場並沒有完全結束,單純只是主講者結束演說內容,而現在進行的環節是參加者的分享與提問時間――龍之介斜前方的中年男子答謝並交還麥克風、眾人替他鼓掌、然後是工作人員再度將麥克風往自身的方向遞來――原來是遞給自己旁邊的那名外籍男子,不禁跟著麥克風與眾人的目光轉頭――眼鏡男人接下麥克風並站起身,他的身高出乎意料的高,目測應有一米八以上,方才坐著的時候,龍之介只覺得對方僅是該放下含糖飲料、上個健身房好好雕塑一下身材的體格,看不出來個頭如此高大,雖然高,但散發出的斯文氣息和邋裡邋遢的穿著打扮讓人感受不到一絲壓迫……等等,那件穿在下擺皺巴巴的卡其色開襟外套裡面的白色POLO衫,該不會是他們家銀行曾經贈送用戶的開戶紀念品吧?龍之介定睛瞧了瞧,果然看到那個熟悉的商標、同時也是大友家家族標誌的鏤空滿月與海水波紋圖案就印在男人上衣的左胸口袋上……平心而論,這件衣服的質料不錯,即使是免費發送的贈品,銀行也是不惜成本採用高級的布料製作……只不過他頭次見到會有人將它外穿出門、而且還是年輕人……
剛驚嘆服裝完沒有多久,龍之介移動視線、又注意到更加匪夷所思的地方――男人邊測試手中麥克風音量時邊推了推臉上眼鏡,樣式老氣的金屬邊框、右眼的鏡架與鏡片框銜接處是用透明膠帶修理捆住、勉強支撐起來掛在他的耳朵與高挺鼻樑上……他家裡大概是沒有鏡子吧,龍之介心想,不然他真的無法想像這名男子為什麼還能有勇氣在外閒逛、來參加讀書會。
戴著破爛眼鏡、穿著贈品衣的高個斯文外國男子,清清嗓子、操著一口流利的日語發話:「我想要請問一下貴會的選書標準,您們會選擇來作讀書分享會的參考依據是用一般坊間書店的銷售排行榜嗎?」他的聲線是儒雅的男中音,但用這溫潤嗓音包裹的話語卻是充滿針對性。
主講者似乎也感受到對方的來者不善,「……我不是很明白您的問題?」他停頓了會,審視眼前起身發言的人後,盡可能地拋出適當的措辭:「這位、同學?……我們會決定要開哪本書的讀書會,都是幾位核心成員讀過後共同討論決定的,當然選得都是我們真心推薦、認為值得一讀的好書。」
聞言,可能是大學生的外籍男人一副抓到痛腳得開始暢所欲言地大發議論:
「既然如此,我想諸位都是好讀書人、那應該知道今天這本《超譯尼采》是學界公認的垃圾讀物,不過是出版社的噱頭、騙錢產物――書名雖然叫超譯尼采,但實際上內容錯誤百出,甚至是移花接木張冠李戴。這本《超譯尼采》的成書方法,是作者白取春彥擷取尼采的無數短句,再結集為語錄成書。可是所謂『超譯』,其實並非嚴謹學術用語,而不過是英語學習教材出版社近年用的一個書系名稱,意思是編譯者按個人理解,用淺顯易懂的方式抽譯或轉譯――說穿了就是打著經典旗號的『超級隨意的胡亂翻譯』,絲毫不負責任!尼采作為二十世紀的著名哲學家,除了強烈批判西方文明基石的基督教道德觀,更強調人類的自我超越,擺脫奴隸道德而按照權力意志行動。可是回到書中內容,無論是『一切就從尊敬自己開始,尊敬一事無成,毫無成就的自己』,還是『你之所以覺得孤獨,是因為不知道怎麼愛自己』……我想《超譯尼采》毋庸置疑都是一本正向思考的心靈雞湯書,而與尼采無關,把正向心理學講成哲學,對正向心理學和哲學而言都不公平,而且有欺騙之嫌。」
主講者被激怒了,他駁斥回擊:「同學你的用詞太過分了喔!我們當然也有耳聞過這些批評,但是今天我們之所以會選這本書,正是著重在它的後續影響力,它啟發了不少人。雖然與真正的哲學相差甚遠,但我們認為它有成為哲學的潛能。比如說,在p.132頁的這句:『不管活到幾歲都能改變自己的人生』,這句話鼓勵人們,只要有改變的念頭與勇氣,就能夠如己所願去蛻變美好的自己,意味著人並不完全地被自己身處的某些社會現實給決定,所以我們具有改變的可能――這不就是哲學嗎?」
但眼鏡男人仍舊是遊刃有餘的樣子,彷彿對方會回答什麼都在他的預測範圍中,「如果只想關注正向思考這層面,那這本書也是不合格的。將一個深刻思考人生的二十世紀哲學家,改頭換面成心靈雞湯式語錄,直接而膚淺地去對應每個人的小挫敗,將尼采的話語抽離了其背後的社會脈絡,呈現出來的也只是飄浮無根之語。另外,關於過分正向思考的弊病――不知道有一本書貴會有沒有讀過?芭芭拉.艾倫瑞克的《失控的正向思考》(《Bright-Sided: How Positive Thinking is Undermining America》Barbara Ehrenreich),這本書提過:『強迫人抱持勵志態度,堅信自己必將扭轉逆境,只會剝奪人對公共空間的反省能力,讓人無法承認失敗和社會的結構性陰暗面。真正的內在成長,原是要具備勇氣承擔各項問題,而此中需要的,不是自我催眠,而是回歸問題的真實處境與脈絡』。」
「呃、這個……這個………」輪到主講者的發球回合了,可是他張嘴愣了半天,久久就是道不出一句有力話語舌戰反駁。另一位女性工作人員見狀,連忙代替主講回話:「好的、謝謝這位同學的分享與推薦,那我們先暫告一段落、中場休息十五分鐘後再開始活動……」
很多人起身行動、也許是想走走活動筋骨,或是去洗手間排隊。沒有人鼓掌剛才的發言,大概是大家都認為這擺明來踢館拆臺的人太沒有禮貌、弄得氣氛場面太尷尬了。其實龍之介也這麼認為,他有點同情那位主講者,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難堪對待,即便對方講得再有道理、學識有多淵博,真的處事上不夠厚道――儘管百分之八十是這麼想,但還是有百分之二十的念頭覺得論述得實在是太精采了!到底是何方神聖?他好想認識認識。
「生命是一口歡愉的井,然而一旦烏合之眾也過來取飲,所有的湧泉便中了毒*……」龍之介聽到男人自言自語地嘀咕、坐回座位――「那個……你從剛才就一直盯著我看,請問是有什麼事嗎?」外籍年輕男子突然轉頭向龍之介問話,把他嚇了一跳。
不過龍之介很快定了定神,「噢、不好意思,我是覺得先生您剛剛說的關於超譯的定義這部分很有意思,個人很感興趣……」沒在胡謅,他是真的對眼前的男人還有他所說的話感到好奇,也把不久前對他外表的膚淺評斷全拋之腦後。
「就是、其實超譯也不完全都是沒有價值的,有兩種是有意義的,第一種是弦外之音,說出了藏在作者自身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重要面向;第二種是並未說出作者的弦外之音,但是我們卻仍然認為它是有價值的,因為它說出了某些洞見:嶄新的哲學主張。不過顯然白取春彥的超譯都不是上述這兩種。」
「我完全同意您的見解。」龍之介毫不遲疑地接續說:「……先生我覺得您對哲學這門學問非常熟絡,請問我有榮幸能再聽您多說一點嗎?」
「喔?你想再進一步了解呀?」對方推了推眼鏡,那貌似是他的習慣動作,語氣不再像方才面對主講者那樣尖銳咄咄逼人,他淺笑起來,破爛金框眼鏡下的眼睛似乎閃爍了一瞬,龍之介留意到不只高鼻樑,還有深深的眼窩和濃眉。
龍之介猜想他應該是印度人,五官特徵也符合印度俊男美女長相:東方人的輪廓,西方人的深邃五官。雖然沒有濃厚的口音。
「請問方便嗎?我不會占用您太多時間的。」客氣地再次禮貌詢問。
「行啊,我正好想下樓去喝杯水。」儘管口氣平淡,不過他不知道臉上的神情已經出賣自己了。
三敘向在吧檯裡調理飲料的觀月小姐要了兩杯水,然後示意了下窗邊的座位。
「那邊那個很清秀的孩子坐的那一桌,有看到嗎?就是他。謝謝,麻煩您了。」
觀月小姐隨著三敘指的方向看過去並驚呼:「咦?大友家的公子?……甲斐先生你們認識呀?真不愧是甲斐先生!」
三敘不明白她的讚賞點,略帶無奈地回笑,「怎麼、那孩子是什麼名人嗎?該不會還是明星吧?」
「不是不是,」觀月小姐搖搖手,三敘常常覺得她的這些小動作和妹妹小翼很像,「他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非常――有錢的那種喔,他們家就在這附近。」
「住姬宮町的高級別墅區?喔、那難怪了,我看他就覺得應該是好人家的小孩,氣質不錯還挺有教養的。」
「不過我覺得……甲斐先生氣質更好喔……」觀月小姐嬌羞地低著頭,不敢看心儀對象的臉,一邊把打好的起司奶泡蓋滿盛裝茉香綠茶的玻璃杯裡,「比起像大友少爺那樣太顯眼的帥哥,我更喜歡像您這樣的……樸素一點的帥哥……」她笑得花枝亂顫,心彷彿要跳出來了!
啊啊,一不小心就丟出了直球!他會接下嗎?加油啊,百百歌!鼓起勇氣抬頭看他――把調製完成的奶蓋綠茶放到吧檯,觀月小姐才發現三敘早就走回座位了。
三敘回到餐桌,再度審視了下坐在對面的清秀男孩――說清秀還有些客氣,這個孩子外表出眾堪比電視上令女性著迷的偶像藝人,甚至氣質更加清新脫俗,予人一種乾乾淨淨、非常白,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絲邪氣或是負面特質的感覺。服裝打扮也是規規矩矩的,沒有任何叮叮噹噹的飾品,更沒有把頭髮弄成什麼怪異難看的顏色或髮型。果然學生就該這樣,簡單就好――他應該是學生吧?會對哲學產生興趣……可能是白鷺大學部的學生,離姬宮町最近的大學就這一間了。
「嗯、想吃點什麼或喝點什麼嗎?」三敘問道,暗付著對方應該能接收到『這只是一句開場白』。年長的一方勢必要請客,可他今天沒打算花錢。
幸好是個識相的小孩,「謝謝您的好意,剛才已經用過了。」他說,態度還非常禮貌。三敘對這男孩的印象越來越好了。
「您的日語說的真是流利。」清秀的男大生微笑稱讚著。
聞言,三敘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輕笑出聲,「啊、不……我是日本人,」他已經習慣了,常被人這麼誤會,於是自然地接續解釋:「是有一點外國血統,不過確實也長得比較偏向那邊。」
「噢,不好意思,希望沒有冒犯到您……可以再冒昧請問,是日印混血嗎?」
「哇、你眼睛太利了吧!」三敘訝異地應答,「……還是說、難不成我身上飄著一股咖哩味?」接著打趣說道。
清秀少年被三敘的玩笑話語逗笑出聲,他略帶靦腆地笑,似乎是在努力維持儀態,笑了好一會後才總算奪回聲帶的操控權,「……忘記是從哪裡聽來的,有一說是『當你無法理解某項事物時,那就去請教印度人』……先生您剛剛的闡述真的很精采,且也很淺顯易懂……所以我才會猜測您可能是印度人。」
「因為印度人邏輯很好?看吧,這又是一個文化偏見,像是什麼『法國人浪漫、德國人嚴謹、美國人愚蠢、英國人虛偽』……我很討厭這種一概而論、充滿謬誤的過時想法――不過你剛說的話我愛聽,不介意你多說點――還有美國人確實很愚蠢。」三敘語帶詼諧地笑,完全不在意發言有多自大冒犯。
對方看來也喜歡危險笑話,「英國人也真的很虛偽。」他咯咯笑,「還有食物――」
三敘知道他要說什麼,他們在想同樣的事,一定不介意自己搶話――「英國食物啊,我想、世界上最薄的一本書,大概就是英國食譜了。」
話語剛落兩人都忍不住縱聲大笑,期間餐廳的其他服務生送來開水壺,他們笑得無法搭理道謝。笑聲逐漸平息後,男孩又發起話題:
「先生,您不只擅長演說,我覺得也許您還很適合當老師,口才好又很風趣。」
「喔、是說像補習班講師那種的嗎?這樣我得先想個藝名……你有什麼好主意嗎?」三敘舉杯喝了一口水。
「嗯……Dr.咖哩?」語畢,他隨即噗嗤發笑。
三敘差點沒把水噴出來,「Fuck off!」笑罵朝對面肩窩輕揍一拳。
讀書會的下半場活動開始了,可兩人都沒有回去二樓的意思。今天真是不錯的一天,三敘心想。事情都很順遂:涼子有按進度開始工作;小翼雖然一大早就跑得不見蹤影、可是如果沒在約定的門禁時間回家,他就有理由禁止她再和織田來往;家事都做得差不多了,菜也買好了;順利收取到尾款,正在進行的案子也到收尾階段了;很久沒有碰哲學、不過看來發揮得還行,把主辦踹得此生都不敢再相信書店排行榜――但最叫他心情愉悅的,是已經很久都沒有遇到說話如此投機的人,雖然身邊是不欠缺能說話的對象,小翼也總是在一旁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不過老實說,除了一些關鍵字眼外,妹妹和他分享的日常瑣事往往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他感到雀躍不已,三敘打算要跟面前的富家小少爺多聊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