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媒體來源: The reporter
2.記者署名:
文字 陳映妤
設計 黃禹禛 江世民37mm
數據研究/柯皓翔
2020年2月吉里巴斯觀察員艾利塔拉.卡伊艾魯瓦(Eritara Aati Kaierua)離境,他的4個
孩子揮手目送爸爸啟程,沒想到竟是最後一別──3月,艾利塔拉死於臺籍圍網漁船「穩發6
36號」。2010年至今,10年間有14位外國籍遠洋漁業觀察員在遠洋漁船上死亡;其中3位,死在臺灣經營的漁船或運搬船上,1位受到死亡威脅、上岸數月後自殺。這4起都與臺灣有關,最近的一位,是2020年3月吉里巴斯觀察員艾利塔拉.卡伊艾魯瓦(Eritara Aati Kaierua)之死
。接二連三的觀察員死亡案件,已讓國際組織關注:究竟觀察員承擔什麼職業風險?又為何
死亡的觀察員,相當比例是發生在臺灣遠洋漁船上?
我們訪談國際組織、上過臺灣漁船的國外觀察員、死亡觀察員的家屬等等,試圖拼湊遠洋漁
業觀察員在漁船上所遭遇的,以及待還原的真相。
2020年2月13日,40歲、來自吉里巴斯籍的遠洋漁業觀察員艾利塔拉,登上臺灣籍圍網漁船
「穩發636號」,從中西太平洋的密克羅尼西亞向東南航行。出海不到1個月,2020年3月3日
,航行至南太平洋的諾魯經濟海域時,他被發現在船艙內身亡。家屬得到艾利塔拉死亡時的
照片──倒地,臉部朝上,T恤上沾上幾滴血漬。
「穩發636號」是一艘船齡約30年、1,000噸以上、造價約新臺幣7億元的鐵殼船,長年在中
西太平洋漁場捕撈鰹魚和鮪魚。
死亡當天清晨6時,艾利塔拉仍照慣記錄著漁撈日誌,他寫到:「開始搜尋魚場」。當時,
船上包含臺籍船長黃俊雄、臺籍大副夏碧宗共6位臺籍幹部,有33位菲律賓和越南籍漁工和1
名美國籍直升機航員。
吉里巴斯委任的法醫初步判定,艾利塔拉死亡時,頭部疑似受到重擊,但當年10月中船公司
聘僱的紐西蘭法醫改判死因是高血壓,但這名法醫並未到現場看過屍體。截稿前,吉里巴斯
政府的調查仍在進行,基於偵查不公開原則,吉國無法提供細節。
艾利塔拉的離世,掀起國際關注。英國《衛報》(The Guardian)以〈失蹤、危險和死亡:
漁業觀察員正面臨什麼事?〉為題報導;綠色和平等倡議團體代表艾利塔拉的家人,向聯合
國投訴,呼籲聯合國確保調查公平公正,並重視觀察員人權。
艾利塔拉來自的島國,是臺灣船隊重要漁場
艾利塔拉來自西太平洋島國吉里巴斯,這裡由33個撒落在西太平洋上的小島所組成,陸地總
面積約3個臺北市大,人口僅11萬人。然而,這個在地圖上泛星點點的國家,卻擁有比一個
印度國土面積還大的經濟海域,也是全世界最大的鮪魚魚場。吉國每年單靠發出給國外圍網
漁船的漁業執照及合作費的收入,超過2億美元,而這佔了吉國GDP約85%。
30年前,臺灣遠洋漁船就在吉國海域作業,目前約有69艘臺灣圍網漁船在此。2018年,臺、
吉兩國正式簽署漁業合作備忘錄,兩國雖在2019年9月斷交,但民間的漁業合作沒有停擺。
就在艾利塔拉死亡的前11天,他在船上發給妻子卡班琪(Tekarara Kabangaki)和4個孩子
一封信,他留給家人的最後一句訊息是:
「我愛你們,希望你們都好。」
「艾利塔拉是我小時候最要好的朋友,」艾利塔拉姊姊妮可拉(Nickora Kaierua)接受我
們專訪時回憶道。大海、環礁和潟湖是艾利塔拉和姊姊小時候的遊樂場,他們在吉里巴斯,
依海而生,天海一色和日落月升是他們的尋常風景。艾利塔拉的爸爸是漁船上的輪機師,當
爸爸的漁船靠岸時,姊弟倆會在停泊的漁船上玩捉迷藏。
艾利塔拉不如姊姊開朗健談,他寡言耿直,有很強的學習力,從小渴望像父親一樣成為航海
人。他從吉里巴斯的海洋訓練中心畢業後,便在德國的貨櫃商船上航行,時常一出去就是10
個月,但熱愛海洋的他,不怕辛苦,反而享受海上工作的樂趣。
「小時候我們說,未來我當機師,他當船長,一人在天空飛,一人在海上航行,」妮可拉目
前在索羅門航空公司擔任品質控管工程師,她說著說著,就笑了。
父母很早離世,艾利塔拉和姊姊是家裡的經濟支柱,還支持小12歲的妹妹繼續念書,包括資
助她在臺灣攻讀大學學位。
雖然漁業觀察員在吉國並不是多數人心目中的夢幻職業,但出航時能有每日60澳幣(約新臺
幣1,250元)的收入,相比吉里巴斯最低時薪1.6澳幣(約新臺幣33元) ,相對穩定。艾利
塔拉曾登上過各國船隻,而2020年3月,他在臺灣漁船上工作不到1個月,便和家人天人永隔
。
冒著死亡風險,扮演海上眼睛的觀察員
外籍觀察員在臺灣漁船上死亡的情況,已引起關注。2010年至今,至少有14件觀察員死亡的
案例,這還不包括無法獲知的人數。這14件中,有4個案件與臺灣漁船或運搬船有關。
臺灣成為10年內有紀錄的觀察員死亡案件中,最常見的船隻經營國。第二名則是中國。
觀察員上臺灣漁船,是否真的高風險?漁業署長張致盛在訪談時回應:「不能因為他們是上
臺灣漁船,就認為臺灣漁船上有危機,這樣對臺灣不公平!」他認為臺灣遠洋漁船在全世界
的數量就多,時常單一違規或個案事件就嚴重打擊臺灣的國際形象。相較臺灣,漁業署認為
中國籍漁船在海上的行為卻比較少被關注,「臺灣漁船做錯了,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我們認
為關注度上應該是要一視同仁。」
不論發生在哪個國籍的漁船上,這些年頻繁傳出觀察員的死訊,凸顯這份工作的高風險。
總部位在美國俄勒岡,在1995年成立的專業觀察員協會 (Association for Professional
Observers, APO),目前有約1,600個會員,多數為各國觀察員,其理事長米切爾(Liz Mit
chell)越洋接受《報導者》採訪。米切爾擔任美國觀察員25年,身為少數女性觀察員,在
這份男性主導的行業裡,她不只要監督漁船捕撈、還要保護自己不受騷擾。從2000年擔任AP
O理事長後,她爭取觀察員權利不遺餘力。
米切爾受訪時提到,調查觀察員死亡和失蹤案件都特別挫折,因為回報死亡消息的通常不是
政府或船公司,多半是非政府組織或其他觀察員,「實際有多少觀察員在工作時死亡或失蹤
,我們並不知道,像在艾利塔拉死亡之後,(我們調查後)才又得知另外3起吉里巴斯籍觀
察員死亡。」她後來還收到其他觀察員回報的訊息,得知可能另有2位獅子山籍觀察員失聯
。
艾利塔拉的死亡意外帶出了另外5案,讓米切爾深切憂慮,黑數到底有多少?
漁業觀察員這份鮮為人知的工作,扮演著遠洋船上監督的眼睛,得以將監管延伸到幾千公里
外的大海。各大區域性漁業管理組織自2001年起,針對不同船種要求派任一定比例觀察員隨
漁船出航 ,負責採樣、觀測與記錄業者捕撈的魚種和數量,再將這些數據彙整後,回報到
區域漁業組織;其獨立蒐集的一手報告,會作為國際組織對海洋資源評估的重要依據,也是
各國每年捕撈配額的分配基準。目前有觀察員計畫的國家與組織已有超過50個以上,共有超
過2,500位觀察員。
觀察員工作重點也包括回報非法、未報告及不受規範的捕撈 (Illegal, Unreported and U
nregulated fishing, IUU)。據國際組織估計,IUU捕撈佔了全球遠洋漁獲的五分之一,市
值約235億美元(約新臺幣6,500億元)。在船上的特殊角色讓觀察員們被孤立,加上日漸枯
竭的漁業資源、和業界惡性競爭,讓他們近年面臨更多危險。
2015年戴維斯失蹤事件,燒起同業怒火
美國觀察員戴維斯(Keith Davis)生前非常重視海洋資源維護和漁工人權議題。圖為戴維
斯某次任務時的自拍,非失蹤時的相關船隻。
觀察員的人身安危,在2015年美國籍觀察員戴維斯(Keith Davis)落海後,達到高峰。不
巧地是,戴維斯當時落海時,也是在臺灣的權宜船(Flags of Convenience, FOCs)上工作
。
當時40歲的戴維斯,擁有15年的觀察員經驗,他熱愛音樂、守護海洋、工作時據實以報、追
根究柢;船上閒暇時,喜歡在甲板上彈烏克麗麗;下船時,會跟著父親去衝浪或露營;平時
熱心公益,為弱勢者募款。他是觀察員界的風雲人物,同時是APO的一員,積極協助推動觀
察員權利法案(observer bill of rights) ,為觀察員權利奔走。
觀察員在海上監督的雖然是魚,卻時常目睹海上的人權侵害。因為大多觀察員是科學觀察員
,職責並不包括監督漁工「人權」(註),但戴維斯的朋友們說,他的個性只要看見真相,
不會輕易沉默。
2013年,戴維斯在國際漁業觀察員和監督會議(International Fisheries Observers and
Monitoring Conference, IFOMC),將海上漁工遭受虐待及人口販運的議題拉上檯面,引來
熱烈關注,但在會後他卻遭到不明人士威脅,之後黯然辭去做了15年的觀察員工作;直到20
15年他重回崗位,卻在重返後的第一趟運搬船任務,9月10日,與世道別。
戴維斯當時被美洲熱帶鮪魚委員會(Inter-American-Tropical-Tuna-Commission, IATTC)
派上一艘臺灣人擁有、掛著巴拿馬國籍的運搬船「Victoria 168」觀測,這艘船是位在屏東
東港的今隆達公司所有。今隆達集團擁有橫跨中南美洲、非洲、東南亞、大洋洲的100多艘
權宜船,是臺灣最大的鮪釣船隊之一,船隊裡有不少取名為「Chung Kuo」──與「中國」
兩字的羅馬拼音相近。
漁船在海上將漁獲轉載至運搬船上時,必須由運搬船的觀察員把關和簽章,才算完成。戴維
斯在2015年9月10日,於秘魯西岸外海、從「Victoria 168」登上同樣是今隆達所擁有「Chu
ng Kuo 818號」漁船 ,如常做完檢查;大約在下午4點,有「Victoria 168」船員卻發現戴
維斯不在該船上,而他的救生衣還在船艙裡。船長立刻開始搜索,一遍、兩遍、三遍 都
找不到人,直到他失蹤30小時後,美國海巡署派船隊搜尋,遍尋5萬個足球場大的海域仍然
找不到。
他的死亡疑點太多。巴拿馬政府1年內、在沒有調查報告下草率結案;但戴維斯死亡至今,
美國聯邦調查局(FBI) 都還在調查。非營利媒體《Reveal News》也在他死後3年刊出調查
報導,證實戴維斯死前曾與「Chung Kuo」船隊有多次交手:
8月18日,他在登上「Chung Kuo 39號」漁船確認漁獲轉載時,被船員威脅。
8月22日,他懷疑另一艘今隆達的漁船刻意掩蓋捕撈北方藍鰭鮪魚,拍了至少167張照片,包
括因去頭去鰭導致難以辨識魚種的50張照片,其中一張他確定是北方藍鰭鮪,便立即通報。
(編按:北方藍鰭鮪是價值最高且數量最稀少、在捕撈配額中最為嚴格的鮪魚魚種)
8月30日,他回報一位印尼籍漁工在「Chung Kuo 858號」死亡。
後來得知,在戴維斯失蹤前,一位「Victoria 168」的幹部到他的船艙內,要求他簽署一份
文件,不久後他就消失在海上。
「Victoria 168號」在事件爭議後,於2019年改名為「Kai Hang 168」。
「最低安全標準」的改革:SOS按鈕
近年來,區域漁業組織正努力改善對觀察員的保護機制。
戴維斯的死震驚觀察員界,同時在國際上燒出熊熊怒火,觀察員的安全問題受到前所未有的
重視,也掀起了改革的聲浪。
米切爾和戴維斯是工作上的好友兼夥伴。雖已離事件發生5年,受訪時提到戴維斯的離開,
米切爾仍掉下眼淚,「如果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戴維斯身上,那可能發生在任何觀察員身上。
」
戴維斯的另一位好朋友,在世界自然基金會(World Wildlife Fund)負責中西太平洋鮪魚
保育的經理庫克(Bubba Cook),在戴維斯離世後,積極在中西太平洋委員會裡,推動改善
觀察員的最低安全標準 ,在2017年新增規定主管單位必須配給每位觀察員雙向通訊設備(T
wo-Way Communication Device),還有海上搜救定位標;之後IATTC等其他區域漁業組織也
有新增相關規定。「因為戴維斯的死,區域漁業組織有壓力要即刻改善針對觀察員的保護機
制,」庫克在紐西蘭接受我們越洋訪談時說。
擔任美國觀察員超過10年的崔恩(Hiep Tran),在IATTC的觀察員計畫下監督東太平洋的運
搬船。他在臺灣人經營、掛上萬那杜籍的權宜運搬船上用Facebook和我們通訊。崔恩說,他
在船上可以隨時向主管回報狀況,在幾小時內能得到回覆;遇到緊急狀況時,他可以按下通
訊設備上的SOS的紅色按鈕。岸上單位給他的支援,讓他能在海上工作時感到安心,也因此
,他成為少數願意具名受訪的觀察員。
「在戴維斯離開後,組織大幅改善美國觀察員的通訊設備,就是為了避免有下一個戴維斯,
」崔恩在法屬玻里尼西亞300英哩外的海域受訪時說,並傳來一張他在船上所配給的通訊設
備。
太平洋島國觀察員的吶喊:安危仍亮紅燈
2015年戴維斯之死帶來改革,中西太平洋、東太平洋和大西洋都修訂了觀察員的最低安全標
準,但觀察員的死亡案件還是接二連三,尤其是在中西太平洋上工作的太平洋島國。
離世的觀察員中,就有7成來自許多人比較陌生的太平洋島國。《報導者》花費數個月,接
觸並採訪來自吉里巴斯、索羅門群島、萬那杜等島國觀察員,發現即使區域漁業組織紙上已
規範安全最低標準,多數島國仍未符合,島國觀察員仍暴露在高危險的工作環境下。
太平洋島國觀察員監督來自世界各地的漁船,其經濟海域供應包括臺灣在內的全球60%的鮪
魚來源,他們一旦舉發漁船違規,船公司可能會立即被要求停止作業、或開罰上百萬美元,
而他們卻沒有像IATTC或美國強力對觀察員權利的協助。
受訪的島國觀察員得知我們來自臺灣,即便在海上工作再忙,下船後都想盡辦法與我們聯繫
,他們擔憂地說出產業的黑暗面,會使他們失去工作或被找麻煩,所以請求匿名受訪,而他
們的共同訊息都是:「我們希望自己的同伴不要再有相同的遭遇」。
有10年經驗的島國觀察員阿貝爾(化名),過去有9成時間被派遣至臺灣的延繩釣船上。「
任何一位觀察員的離去,對我們都是打擊,」他強調近幾年觀察員在派遣和回報時被威脅或
騷擾的頻繁程度,已倒退回2000年區域觀察員計畫(Regional Observer Programme)推動
初期的狀況。「我們的權利長期不受重視,觀察員死亡調查也被草率了事,」阿貝爾為此相
當挫折。
資料顯示,觀察員工作中遭到騷擾的通報案件從2013年的35案、到2015年的84案 ,有些觀
察員仍會擔心丟工作而不敢通報。阿貝爾解釋,因為鮪魚資源枯竭,業者之間愈加競爭、為
獲利鋌而走險,但卻犧牲了觀察員的安危。
根據皮尤慈善信託基金會(The Pew Charitable Trusts)的報告,全球鮪魚的超額捕撈(
Overfishing)已達到難以維持生態平衡的程度。從市場面來看,2018年全球鮪魚的捕撈量
比2012年高出12%,但市值卻下降2%;也就是說,業者必須提高捕撈量,才能獲取過去相
同的收益。
讓阿貝爾持續這份高風險工作的動力,來自他的3個孩子:「我希望我的孩子還有魚可以吃
。」他的社群頁面大頭貼,就放著他留著長髮的小兒子。
「我在臺灣船上,都會盡可能和船長、船員示好」
不少受訪的島國觀察員表示,在上臺灣和中國漁船時,都會比較「謹慎」。
另一位42歲的島國觀察員羅西(化名),擔任漁業觀察員超過20年,上過臺灣、中國、韓國
、日本等國的圍網和延繩釣船,目睹過至少數十次的違法捕撈或違規行為,曾在船上經歷過
船員鬥毆,也曾被船公司賄賂、要求他掩埋真相。
「臺灣和中國的漁船,船況真的比日韓的還要糟,」羅西解釋,除了客觀的食物、水、空間
和衛生條件較差,船員人數也普遍偏高,加上船上不同國籍漁工多,語言和文化差異大,更
容易起衝突。大多受訪的觀察員也認為,比起日韓,臺灣漁船上的船長特別兇悍,為了獲利
,更敢違法捕魚。「我在臺灣船上,都會盡可能和船長、船員示好,工作以外的時間,就待
在船艙裡,」羅西說。其他受訪的島國觀察員,也表示在上臺灣和中國漁船時,都會比較謹
慎。
大型圍網船牽涉的漁撈利益龐大,耗資新臺幣7億元以上造價,每趟油錢耗費7、8百萬,漁
業合作費2、3千萬,加上聘僱6、70位船員的成本,營運經費極高。受訪觀察員表示,船公
司知道違規被抓所付出的代價,也因而普遍有賄賂島國觀察員的情況。
「不只是臺灣,船東的慣性賄賂已是文化,小至300美元(約新臺幣8,000元)的膳食補貼,
到一趟5,000美元(約新臺幣14萬元)的遮口費都有,只是很少會被外界報導,」羅西說。
島國觀察員每日海上薪資大約在30~75美元(約新臺幣800~2,000元)之間,是全球觀察員
計畫中薪資特別低的一群,在海上面對的,卻是千元美金的誘惑。
艾利塔拉的家屬提到,他2016和2019年曾在漁船上拒絕賄賂。他也曾回報鯊魚割鰭棄身和鮪
魚超額捕撈後,在船上遭到生命威脅。2019年的那一趟,他在漁船上擔心自己的食物或罐裝
水被下毒,多數時間把自己鎖在船艙裡。
羅西甚至有一段時間被島國負責派遣觀察員的專員勒索,因為專員知道船公司會給觀察員行
賄金,強迫他每次出航要繳交1,500美元(約新臺幣4萬元),不然會被分配到船況惡劣的漁
船,甚至無法被派遣;其他受訪的資深島國觀察員,也提到類似的陋習。
資深的吉里巴斯籍觀察員塔法瑞(化名)提到,在2015年,部分吉里巴斯觀察員受不了觀察
員的安全與薪資條件,發起連署,並拒絕出航一週,吉國政府終於決定對話,並在2017年調
漲觀察員合約的海上薪資,但其他的安全條件仍未獲得改善。
塔法瑞表示,紐西蘭曾在觀察員最低安全標準修訂後,提供吉國政府經費,幫100多位吉國
觀察員購買每臺300澳幣(約新臺幣6,400元)的衛星通訊設備,但吉國政府至今未提供,而
這筆錢不知去向。「我們有啊!只有在新聞中有拿到,」塔法瑞無奈地開玩笑。
庫克非常感嘆,觀察員最低的安全標準修訂通過,但艾利塔拉卻沒有機會按下那顆他應有的
通訊設備SOS鍵,「2020年,我們還是失去了艾利塔拉。如果吉國政府按照規定,也許這場
悲劇就不會發生。」
不明的艾利塔拉死因──為何觀察員死亡真相多數成謎?
2020年10月中,艾利塔拉案件的調查有了遽變──從一開始的「疑似他殺」,轉為「高血壓
自然死亡」。
臺灣漁業署5月時表示,作為船籍國,已依照司法程序,與「穩發636號」所屬船公司「穩發
漁業」(以下簡稱穩發)全力配合吉里巴斯警察調查。10月時,穩發在吉里巴斯聘僱一位律
師,並在接受澳洲媒體《ABC News》訪問中表示聘了一位紐西蘭籍法醫,這位法醫判定,艾
利塔拉是「因高血壓死亡」。
我們獨家取得了艾利塔拉上船前的健檢報告,發現他並無任何高血壓或心臟相關的慢性疾病
紀錄。
《報導者》於2020年10月20日向吉里巴斯的調查官烏巴托伊(Mamara Ubaitoi)以電子郵件
確認,他回應:
「調查仍在進行,我們還不滿意新的法醫所提供的報告,仍在尋找另一位獨立的、和公司沒
有關係的法醫。」
烏巴托伊確認,這位紐西蘭籍法醫,從未踏上吉里巴斯一步。也就是說,這位法醫並沒有親
眼看到屍體。吉里巴斯警察署署長托坎塔塔克(Loeru Tokantetaake)以電子信件回覆《報
導者》,雖然穩發在2020年10月中交付保釋金、辦理離港手續,但調查仍未結束。穩發繳交
了10萬澳幣(約新臺幣215萬元)離港,在索羅門經濟海域重啟捕魚作業。
我們多次聯繫穩發漁業,公司公關在電話中低調回應我們:
「艾利塔拉的死我們也很遺憾,我們就是盡量低調好好配合吉國政府的調查,但基於偵查不
公開原則,無法透露細節。」
他們僅透露,穩發確實在吉里巴斯聘僱一位律師協助調查,並且表示在調查期間,船員的薪
資都有如期支付。
漁業署署長張致盛,針對艾利塔拉的調查進度回應《報導者》:
「我們漁船如果是做錯了,就是回歸司法,不需護短,迴避或掩飾,該怎樣就怎樣 。但
如果是因為生理或其他原因,也不應該歸咎是我們船東有問題。」
「目前看起來,最後他們(吉里巴斯政府)讓穩發離開,是沒有證據證明這個人在船上受到
暴力或不合理待遇。船東給我們的訊息,錄影帶都很清楚,整個過程都沒有人進去他的房間
。」
「第一份驗屍報告是推測(他殺),後來第二份報告,就沒有證據說是他殺的嫌疑 。如
果在吉里巴斯有這樣(他殺)的事實,回到臺灣該做的裁罰,我們還是會做。但目前還沒有
相關的證據 。」
艾利塔拉的死因依舊撲朔迷離,雙方政府和船公司都有各自的態度。
離世觀察員的調查,時常因缺乏調查機制,真相如沉入大海的石頭。至今8成以上通報案是
沒有結案報告、死因仍然不明、甚至是完全未展開調查;全球17個區域漁業管理組織,包含
中西太平洋漁業委員會(WCPFC)在內,僅有4個有制定觀察員死亡或失蹤的處理流程。在資
訊極度不透明的情況下,導致調查也特別困難。米切爾不斷地強調,「沒有能反映實際情況
的數字、足夠透明的資訊提供調查,沒有辦法真正改善問題。」
艾利塔拉案的調查起初給了家屬一絲希望,但調查方向的急轉彎,給家人非常沉痛的打擊。
家屬不斷向警方取得驗屍報告,卻屢次被拒,但穩發公司卻能僱用法醫和律師,取得這份報
告。艾利塔拉姊姊妮可拉在之後持續與我們保持聯繫,截稿前她傳來訊息:「他們(穩發漁
業)有權有勢又精明,我們只是一個貧困的家庭,想要一個合理的結局。」
「我們不希望任何觀察員,或是任何家庭,再需要經歷像我們一樣的痛苦。不論是意外,還
是謀殺,觀察員的死亡總是被忽視,沒有公平公正的調查。」
繼續調查真相的人:「希望能換來更多觀察員和家屬的平安」
戴維斯曾因哀痛一位在海上死去的觀察員好友,創作一首關於觀察員歌曲,表達對他的思念
。他生前曾在甲板上彈奏烏克麗麗,唱著這首歌,其中一句是:
「有些人聽說他失蹤了,或許他已經被找到了。」
戴維斯曾在船上自彈自唱他自己寫的一首歌,紀念一位死去的觀察員好友。(影片來源/戴
維斯友人Hiep Tran的Facebook)
這首歌諷刺地成了戴維斯的主題曲。3年前,戴維斯的父親在未能求得兒子死亡真相之下,
也離開人世。
而艾利塔拉的離世,留下了患有心臟疾病的妻子、4個孩子在吉里巴斯的拜克曼島 (Tarawa
)。她沒有倒下,自籌7,000澳幣(約新臺幣15萬元)舉辦喪禮,並藉由一些組織的幫忙,
在群眾募資平臺上募得約5,000美元(約新臺幣14萬元),她善用這筆費用,繼續送孩子上
學、購買所需藥物,並在家門口開了間雜貨店,兼賣小吃,維持生計,同時賺取聘請律師的
費用,繼續調查真相。她也和其他兩位吉里巴斯觀察員的家人,在Facebook上組自救會,安
慰彼此喪親的苦痛。
艾利塔拉的妻子和4個孩子,總會在艾利塔拉每次上飛機時,在跑道的鐵絲網外,向飛機揮
揮手,與爸爸說再見。最小的兩歲兒子貝貝(Bebe),不知道爸爸再也回不來了,仍在等待
他回家。
「我們想看到的是觀察員計畫有正向的改變,艾利塔拉的犧牲,希望能換來更多觀察員和觀
察員家屬的平安,而我覺得這一切正在發生,」妮可拉說。
「不能因為他們是上臺灣漁船,就認為臺灣漁船上有危機,這樣對臺灣不公平!」
看到了嗎?居然說的出這種話?真正讓人氣憤的就是這些人的態度和處理事情的方式,我不難想像,為何觀察員會變成如此。也不難想像,為什麼臺灣的交通會有這種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