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
樓梯間,兩名孩童如上行的十六分音符,蹦蹦跳跳上樓。經過一段迴廊,兩人在一扇木門前停下來。
「欸!你跑太快了……」男孩手撐膝蓋,氣喘吁吁地抱怨。
「噓!」女孩伸出食指,氣音說道:「小聲點!別忘了,我們今天要給阿公一個驚喜!」
男孩像想起什麼似的摀住嘴,又摸了摸鼓脹的襯衫口袋,確認裏頭的小禮物包還在。
樓上逐漸遇熱起來,油香與薑的辛辣尾隨孩童的腳步,無聲無息蔓延了整個廊道。
阿嬤說今天是阿公的生日,要準備他最愛的秋刀魚料理。
女孩踮起腳尖,勉強用中指和食指勾住門把,小心翼翼推開門。
阿公的房間裡懸掛著一幅又一幅他親手繪製的奇幻插畫,幾乎要填滿四面牆,書櫃裡也陳列一排排他幾十年以來累積的畫冊。阿公是位魔術師,他可以隨意指著房間裡的任何一張插畫,變出一段跟畫面一樣絢爛的故事。
兩名孩童貓步踏進房間。牆上的畫框就像任意門,門後是偷人目光的奇幻世界。
阿公趴臥在房間盡頭,一動也不動。他抓著洗筆筒,灰藍色的顏料水浸濕了他的袖口。他身後的畫架上有一幅尚未上色完畢的畫作,從圖案輪廓可分辨出是一對接吻的貓和秋刀魚。
畫架上有一張標籤,上面似乎寫些什麼。
阿公睡著了,千萬別吵醒他──男孩女孩很有默契地對望一眼,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朝畫作走去。
直到不小心絆到阿公冰冷的手腕。
「吸貓的……秋刀魚?」
*
中午時分,線雙麟擠在學餐收銀臺前長長的排隊人龍中。外頭晴朗炎熱,室內冷氣故障,只靠電風扇咿咿呀呀茍延殘喘,暑氣汗味蒸騰。學生們或抖腳或低頭滑手機,氣氛很是煩躁不安。
線雙麟卻一派輕鬆。對於半小時前結束的期中考,她信心滿滿,這也是她選修這門課──解析阿托法──的原因。
阿托法是上世紀舉世知名的插畫家,一生創作無數,亦與許多作家合作出版故事繪本。他筆下的世界奇幻多彩,想像力充沛,當代插畫家都不能及。「解析阿托法」主要講授阿托法的生平,以及其著名畫作賞析。儘管課名冷僻生澀,不過根據學長姊的經驗談,只要學過中文的人都能理解課程內容,重點是不點名、無作業,考試計分寬鬆,是一門錯過就會令人捶胸頓足的甜涼好課。
篤信占卜的媽媽常告訴線雙麟:妳承載前世未完成的功課。她不知道所謂的功課是什麼,不過她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藏著不可告人的祕密。
她擁有前世的記憶。
即使科學能證實前世存在,也沒有人會相信線雙麟是阿托法的轉生,因為她根本不擅長繪畫,寫作能力倒是十分突出。
自學期初到現在,線雙麟只出席「解析阿托法」一次──期中考。她自認沒有人能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作品,回答賞析作品的題目時下筆有如神助,不出一小時就交卷離場,而其他同學還在和三分之二的試題奮鬥。
「這門課我一定可以躺著獲得A+。」線雙麟想到這兒,嘴角不自覺上揚,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對著餐盤裡的炸秋刀魚微笑。
*
「真氣人!」
線雙麟一手一根筷子,用力戳進秋刀魚身,粗魯地將魚骨和魚肉分離,一面唸唸有詞。
「怎麼了?剛剛看你夾菜的時候就一臉不高興。」坐在她身旁一同用餐的小尤關心道。
小尤是線雙麟的室友,兩人同系同屆,經常聚餐。這學期她也選修「解析阿托法」。和線雙麟不同的是,她不曾缺席。
「期中分數超爛,只有四十二分。」
「助教是不是算錯分數了啊?」
「我問過助教啦!也想盡辦法討分數了,但助教堅持一定要寫講義上的內容,一分也不肯通融。」
小尤皺眉:「妳有帶考卷嗎?我想看看。」
線雙麟從背包內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小尤,滿心期望能從對方口中獲得一絲溫暖。但見小尤將考卷翻來覆去,臉色越來越僵硬。
「呃,不是我故意要潑妳冷水,助教曾在課堂上提醒,考試一定要寫講義裡的內容,但妳的答案都只有幾個詞彙符合要求,助教願意算妳半對,已經是大發慈悲了……妳該不會考前一小時才開始複習吧?」小尤忍不住「噗哧」一聲,突然想到線雙麟此時正氣頭上,連忙乾咳數聲,裝作被口水嗆到。
教授會將課堂資料彙整成講義,上傳至網路平臺提供下載,方便學生學習及準備考試,然而線雙麟一個字也不屑瞧──我可是原作者耶,還需要參考別人的賞析?
「說得好像妳都記得講義內容似的。」線雙麟毫不客氣抽走考卷,不甘心地來回掃視題目,百思不得其解。
身為原作者,不可能不知道畫面中那一筆一劃背後的意涵;而今一張不及格的考卷,狠狠否定了他創作這些作品的初衷。
眼看室友的臉揪成一顆包子,小尤試圖安慰:「下次背熟講義就好啦!話說回來妳還是很厲害,像『寫出阿托法全名』這一題,妳全對耶!助教說寫對這題的人不到五個。」
那本來就是我前世的名字啊!線雙麟差點脫口而出。正因為「阿典諾辛.伍普朗.托萊法斯菲」這名字又臭又長,他才把筆名取為「阿托法」。
「我還是不服氣,尤其是這一題,」線雙麟指著考卷底部,「請解釋《吸貓的秋刀魚》當中,為什麼秋刀魚要吸貓──《吸貓的秋刀魚》只是作者一時興起而繪製,純粹娛樂而已,並沒有特殊的意涵。出題者根本不瞭解阿托法!」
「妳又不是阿托法,幹嘛這麼在乎?」小尤既莫名又好笑。
線雙麟一時難以啟齒。本來只想討拍取暖,沒想到為了捍衛創作理念陷入爭論,桌上的食物都還沒碰到嘴唇,肚子正餓得咕咕作響。她扭頭隨意把考卷塞進背包,開始享用拆解完畢的魚肉。說也奇怪,該是令她食指大動的秋刀魚,此時竟如此乏味。
「再說,這門課的教授可是研究阿托法作品的權威,他比在座的任何一位學生都還了解阿托法的作品。」小尤以說教的口吻補充。
不說也罷,線雙麟一聽,甫平復的情緒又翻起波浪。「才不──!咳咳!」她急著反駁,不小心哽到細刺,好不容易才把它咳出來。
「小心點!真不懂妳,就愛吃一堆刺的魚……」
線雙麟仍然放不下考題。散會後,她帶著嫌惡與好奇的心情瀏覽講義,每翻閱一頁就更加不滿,索性關閉檔案。
線雙麟──或者說阿托法──不得不承認,幾十年來世人思想變革甚鉅,難免影響解釋作品的角度,這他姑且能容忍。但硬要把人生大道理擠進一幅沒有意義、純粹為了娛樂的作品,他實在不能接受。
我只是覺得貓和魚接吻是很有意思的事,所以憑著想像力勾勒出這個畫面──沒錯,作畫動機就是這麼單純,誰跟你研究貓和魚各自象徵什麼東西、他們為什麼要接吻──一群吃飽太閒,自以為是的傢伙!
還記得創作《吸貓的秋刀魚》途中,本來要更換洗筆水,豈料一轉身,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回過神來,魂識早已住進這副名為線雙麟的軀殼。
前世未完成的遺作,竟成為今世考試的遺憾。無奈再怎麼懊惱也無濟於事,現在的他丟失了繪畫技能,不可能走回老路,遑論補完《吸貓的秋刀魚》的空白區域。更何況教授是學界公認研究阿托法作品的專家,而他不過是一名普通大學生,要如何與之抗衡?
媽媽說我承載前世未完成的作業,該不會就是《吸貓的秋刀魚》吧?線雙麟不禁苦笑。
開玩笑,妳又不像上輩子那麼擅長畫畫,怎麼可能完成這份「作業」呢?
搖搖頭,別浪費心思在不切實際的事物上。線雙麟正打算闔上筆電,螢幕右下角突然跳出一個廣告方塊,吸引了她的目光:
超新星百萬小說大獎熱烈徵件中!詳情請點下列網址!
超新星是近幾年成立的創作平臺,透過多次徵文比賽發掘、培植不少知名作者。線雙麟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點進網址頁面。
*
新生紀三零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深夜。
深空二號大圓廣場萬頭鑽動,人手一只多功能智慧型戒指,戒指表面的個人化花紋指印綻放耀眼螢光,綠的、紅的、藍的,遠遠看去,酷似一團迷你極光。
歷經人類物質生活的摧殘,地球早已不適合生命長久居住。有權有勢有運氣的人們登上高科技太空艦隊,前往宇宙深處另覓生路,其他人則與母星光榮同進退。
深空二號即是艦隊當中的一員。
「各位!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加尖叫,歡迎超高人氣創作樂團──秋刀魚!」
臺下極光如潮水般翻湧,伴隨一道道音牆拔地而起:
「秋刀魚!秋刀魚!秋刀魚!秋刀魚!……」
聚光燈暗下,只見四個人影小跑步進入絢爛的星夜背景,群眾頓時爆出比夏夜星空更喧鬧的歡呼。
聚光燈再度亮起,主唱莫諾被強烈白光刺得瞇起眼睛。儘管看不清楚觀眾,他仍朝觀眾席的方向高聲問候:「各位深空二號的朋友們!三零九年過得好嗎?」
歡呼聲一波接一波撲向舞臺。人類的慶祝行為和幾百年前還是大同小異,莫諾想著。
線雙麟憑著傲人的寫作才華,一舉在超新星百萬小說大獎奪下首獎,其參賽作品《吸貓的秋刀魚 之一》不僅獲得出版機會,上架後更躋身年度十大暢銷書。線雙麟接連撰寫並出版《吸貓的秋刀魚 之二》,再度獲得廣大好評。
然而好景不常,就在線雙麟著手進行系列最終章時,她的家鄉發生戰亂。好不容易幸運活下來,花了好一段時間安頓生活、適應與親朋好友生離死別的傷痛。線雙麟在他人幫助下得以繼續最終章,但不知是命運開的玩笑,眼看只差一個章節就完稿,線雙麟莫名因病昏迷,一週後撒手人寰。
病發到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悲觀地認為這下徹底玩完了,沒想到又帶著前世的記憶穿越時空。
這一世的「她」既不會畫畫,也沒有出色的寫作能力,取而代之的,是歌唱的天賦。
再一次,「她」看到自己未完成的作品被那些號稱「專家」、「權威」的人曲解。眾人附和著所謂「了不起」的評論,儘管線雙麟在他們心目中,依然是優秀的小說家。
「三零九年的最後一天,秋刀魚要為各為帶來全新且尚未公開的單曲──《吸貓的秋刀魚》!」
莫諾吶喊道,眼眶不自覺溫熱濡濕。
輪迴兩世,將近一世紀的奮鬥與心血,居然是為了解釋一幅沒有意義的畫。
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高舉麥克風,廣場瞬間陷入靜默。他回頭向鍵盤手示意,後者眨眨眼,起手一段輕快的琴音,隨後貝斯手加入樂曲。莫諾默數節拍,八拍之後,鼓手接著敲擊。
隨後,鼓棒落下的剎那,只聞一聲轟然乍響──
「碰!」
莫諾覺得額頭好像被人重擊一拳。世界在眼前傾頹,一雙雙來自四面八方的鞋子和小腿,紛紛遮住他的眼簾。有人哭泣、有人哀嚎,有人著魔似地瘋狂呼喚他的姓名。
莫諾試圖答覆那些聲音,可是它們越縮越小,就像以光速駛離地球的船艦,轉眼間脫離大氣層的紛紛擾擾,沒入悄然無聲的太空。
*
莫諾,卒於新生紀三零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死因:遭狂熱粉絲槍殺。
他,是她,也是他,漂浮在蔚藍透亮的資訊海洋中,一串五顏六色的死亡判決書文句,游過視野中央。
這裡是地府,也是天堂,自古以來被人類烙上神秘圖騰的轉生機構。經過時間的推移,轉生機構逐漸演化成具有自我意識的空間,能與結束旅途的靈魂溝通,為其安排轉生。
在轉生機構的面前,所有靈魂都像水母一樣透明,無可隱瞞。
「又失敗了。」「莫諾」囁嚅著,短短四字流露出不滿與無奈。
「所以,你又要拖著三個人的記憶,再次轉生嗎?」一群文字游到面前。
「我累了。」靈魂狀態的「莫諾」攤手。
「我不明白,你前後花了幾十年的人類時間,只為了解釋一件沒有意義的作品。」
「莫諾」搖搖頭,沒有回答。
「阿托法那一世,你好奇後人會怎麼處理《吸貓的秋刀魚》,於是我讓你帶著阿托法的記憶轉生;線雙麟那一世,你堅持無論如何都要完成《吸貓的秋刀魚》,於是我又通融了。」轉生機構說完,接著嘆道:
「你真的還記得《吸貓的秋刀魚》的創作初衷嗎?」
「有趣而已。除此之外,別無意義。」
「但你這兩世的所做所為,已經賦予它意義。」
「莫諾」辯解:「因為世人一直曲解它。」
文字輕輕搖晃,吐出一些氣泡:「別忘了,你不也是以其他人的身分,解釋阿托法的作品?」
當阿托法留下《吸貓的秋刀魚》,後人討論的是一幅畫;當線雙麟留下《吸貓的秋刀魚》,後人討論的是系列小說;當莫諾留下《吸貓的秋刀魚》,後人討論的是一首歌。
曾幾何時,《吸貓的秋刀魚》一詞所代表的,已經從畫作變成文字,乃至歌曲?
是她,也是他,汲汲營營把作品的輪廓描繪清楚,反而越描越黑。
「是啊……如果再輪迴一次,《吸貓的秋刀魚》又會變成什麼模樣?小說也好,歌曲也好,早就偏離作畫當下的心情了。」「莫諾」沉思許久,緩緩吐出這一番話。
「你似乎明白了呢。」
「那是我的心血,縱使有千千萬萬種眼光,它也不會因為這些眼光而改變本質。」「莫諾」的語氣豁然開朗。
「那麼這是最後一次確認:你是否要保存前世記憶?」
「不用了。」「莫諾」堅定地回答。
「恭喜,你終於把這份作業寫完了。」
散發白光的文字逐漸把「莫諾」包覆成一顆光球。不久,光球消散,資訊海洋回歸寧靜。
*
全球外星文明研究年會現場,來自世界各地的專家學者正翻閱著研討資料,彼此交頭接耳。
本次年會可說是歷屆以來最盛大的一場,一切都得歸功於三個月前,環星天線群接收到一萬光里以外的規律節奏訊號,經翻譯後,推測可能又是一組自稱來自地球文明的藝術品合輯。
當中最引人注目的非《吸貓的秋刀魚》莫屬。據研究人員表示,《吸貓的秋刀魚》囊括畫作、文字創作與歌曲等三項作品,它們分別出自不同年代的創作者之手,而且都有一個奇妙的共通點:
全部都是半成品。
「各位肅靜!現在,大會有請地球文明研究協會的首席科學家,凱厄絲,發表他的團隊對於《吸貓的秋刀魚》作品集的解讀報告!」
主持人語畢,凱厄絲步伐輕盈走上臺,彷彿脫離沉重枷鎖的囚徒。主持人將擴音水晶遞給凱厄絲,他清了清聲帶,環視全場,不疾不徐地說:
「各位與會者平安!首先再次感謝年會的邀請。三個月以來,本團隊廣泛蒐集資料,歷經嚴謹的研究與討論,我們目前傾向認為《吸貓的秋刀魚》本身沒有任何意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