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人的長指橫跨琴鍵,纖細、骨節分明,靈動得宛如精靈的飛舞。
白澄的光束與聚精會神的目光打映著燦亮的舞臺,那幾乎膽寒了所有的陰暗,蜷縮在漆黑的三角鋼琴底下莫敢動彈——唯一的、被赦免於純粹的光明中律動的,只剩鋼琴家優美的手與浸淫於樂音的頎長軀體。
他的神情透著一股空靈的虔誠肅穆,意識與肉體儼然成為樂器的奴役,悠揚的琴聲在情感的揚抑中交錯著輕重,男人在彈奏至激昂時仰首,屈起的手一併抬高,他似像甦醒,銀白的眼睫與淺澈的紅瞳陡然墜入些許光亮。
當指尖點落水晶似的高音,披放頸側的銀白馬尾柔順地垂向筆挺的背脊,來自靈魂的傾訴銜接了鋼琴與演奏者,俊雅的容顏終於流入歡愉的笑意。
這是毫無根據的預感,山姥切長義認定了對方能與自己共譜最完美的合鳴。
「他就是之後要跟你同臺演出的對象。」一曲結束的間隙,經紀人咬耳低語道,其後是滿堂轟然的掌聲。
作為難得的欽賞,青年堅持在貴賓席停留到舞臺降下帷幕,蕩漾的心神一路尾隨至堆滿鮮花的後臺,直待彼此的經紀人寒暄之際,青年才堪堪醒神,在意地問了男人的去向後,快步依循著指引搭上電梯,前往建築的頂端。
人煙稀少的樓層瀰漫著空調與地毯交雜的冰冷氣味,長義逐步欺近了昏暗,踏著迴盪跫音的逃生階,抵達最後一道安全門前——他明確地知道、彼時撼動人心的彈奏者正在鐵門的另一端。
厚重的風阻將門扉壓得極沉,青年不得不運用全身的力勁將其推啟,晚霞的微光與菸草味爭先恐後地竄出越亦寬敞的門縫,當強風轉換為助力的剎那,他施力過猛地踉蹌一步,猝不及防地闖入天臺以及被驚動的男人視野。
這當然不是能夠映襯知名演奏家身分的體面開展,甚至在長義的菁英字典裡可稱欠缺思慮。
「我討厭菸味。」這是第一句,山姥切長義對那名憧憬的鋼琴家說的話。
男人顯得有些詫異,他站立在圍欄邊,柔長的銀髮隨風飄揚,像吐出姣好薄唇間的煙霧一般繾捲片刻,烏亮的皮鞋終於下離搖曳而危險的高樓風口。
揚起止於淺表的微笑,大般若長光捻熄了菸頭,燒紅的灰燼墜進無垠的孤寂裡,在那份憂鬱受人追尋之前消散無蹤。
? Chapter 1. The Lonely Lark ?
長義認為男人是個自殺未遂者,沒有哪個正常人會在抵達高樓層的天臺後,還關上只能由內側推啟的安全門。
「啊哈哈,你誤會可大了啊,今天風太大了,門忽然被關起來我也嚇了一跳呢!」輕佻地否認了青年的猜測,大般若同他搭上電梯,有條不紊地打理起略嫌凌亂的儀表,「不介意的話,願意賞個臉跟我吃頓飯嗎?讓我好好報答你吧,美人小哥。」
面對著古銅鏡面般的電梯門,山姥切長義冷聲拒絕道:「不需要。」
縱然明白知道音樂涵養與演奏者本身不盡相同,但這人的吊兒郎當依舊超乎想像。
「那至少讓我留個電話給你,哎呀,我的名片上哪去了……」
樓層抵達的鈴音清靈敲響,長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電梯,目的為同處的他們一時間僅剩皮鞋跟的迴盪與一方的納悶。
「你看起來很面熟呢,是工作人員嗎?」發覺眼前的銀髮青年似乎對後臺的方位相當熟稔,大般若忍不住猜測道。
「喔!長光先生,您們一起回來了啊,有稍微聊過了嗎?」大致談完合作事項的經紀人投眼望去,卻見男子面露微怔,便主動介紹道:「這位是當紅小提琴家、山姥切長義先生。接下來的後半年要與您合作演出呢!」
近年來時常被業界提起的名字重回耳際,大般若終於明白似曾相識感從何而來。
他記得曾有娛樂記者——向來都是些沒禮貌的傢伙——擅意溯源過長義的祖脈,意外查出與長船本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說白一點,雖然輩份無從判定,但山姥切長義與他是血緣極淡的遠親。
即便這份關係揭開層表,青年也不若其他旁支為了出人頭地而有過牽扯。沒有後盾的支援,要在音樂界打響名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非運氣的眷顧,定是走過比常人要坎坷崎嶇的路才獲得今日的功與名。
「喔呀,我可真是失禮了。」尷尬地笑了笑,大般若遞出表示和善的手,試圖在相處上力挽狂瀾,「很高興認識你,長義君。」
「這裡才是久仰大名,長光先生,不甚榮幸能獲得與您合作的機會。」俊秀的面龐終於鬆動,山姥切長義端重地回以握禮,漂亮的淺笑像極了染濕的水晶花,精緻而虛幻,「作為音樂界的大前輩,您實在不必紆尊降貴——即便將我認成工作人員,也沒有介懷的必要。」
幽冷的目光夾擊而來,大般若暗自打個了冷顫,連忙生硬地將話題強扯向其他地方:「對了,作為默契的培養,不如請你暫時住進我家來吧?練習起來也會方便許多。」
靜默片刻,長義鬆開手,姑且斂起了神情的冷漠,「……如果不會造成您困擾的話,今後請多指教。」
小提琴與鋼琴之協奏(Concerto for Violin and Piano)向來是為普遍聽眾所稱道的纖細表演。
相較於大型管弦樂團的澎湃滂礡,二重奏更加凸顯演奏者的技藝與詮釋,細膩的情感合鳴往往能透過精緻的樂音抒發,可說是此類體裁的優勢所在。
將企劃上的時程與表演曲目都讀過一輪,長義敲整了紙頁,旋即環視起偌大而明亮的練習室。
簡約的二層建築塑造了俐落的平衡,內部裝潢亦充斥著低調奢華的現代時尚,檯面上的藝術品可以見得其主的美感喜好,融入屋宅裝設宛如一幅和諧的畫作,而高挑的鋼琴家將獨居其內,成為無機物之間最強烈的對比。
柔長的銀髮驀然盪入視野,山姥切長義當即回身退開,來者似未察覺他的警惕,自若地挺直腰桿打了聲招呼:「早安,昨晚睡得還行嗎?」
「承您的福。」冷淡地回以客套,青年遞與了整理好的文案,而男人僅是簡單翻閱片刻,便將其擱置一旁,饒富興味地挑眉輕笑。
「小提琴協奏曲啊……」小心地掀起琴蓋,大般若長光從緩入座,問詢的語氣有意無意地參雜了一點挑釁,「這可真是有趣呢,長義君,能讓我見識一下嗎?由你詮釋的雲雀會如何飛翔。」
樂如其名,《雲雀飛翔》正是以小提琴代表展翅高飛之鳥的樂曲,而作為第二重奏的鋼琴,將會配合著成為鳥兒翱過的山水田園——這意味著、山姥切長義即是此曲的雲雀。
再度抬眼之際,心高氣傲的青年果然已經架好了小提琴,視線短暫地投注他片刻,旋即是眼簾的低垂。傾斜的琴弓摩過顫動的弦,煞像嬌小的鳥兒延展翅翼,自安棲的樹梢飛向天際。
「……」靜心聆聽著清悅的拉奏,大般若不自覺地扣起下顎。
青年的演奏精確地吻合了大眾對此曲的印象,恬靜的音調靈巧而生動地還原出飛翔的節拍,雲雀吟著歡躍的心緒盤旋而上,卻不為高眺放遠。
牠順風而行,輕快地遨遊清晨的森頂,與之相伴的也許只有曦光與鳥鳴,一切盡是如此悠哉自得,亦如樂曲創作者的靈感發想之詩歌。
「……『當空氣的圓輪消失在光中,只餘虛幻的歌聲仍然迴盪。』」樂音告一段落,男子忍不住喃唸出其詩的橋段,這確實是一回出彩且引人沉醉的演奏,無盡的尾末同時也令人心生迷惑,「那麼,可愛的雲雀啊,你是為了什麼而飛翔?」
以精湛的技法、令人驚嘆的音準與記憶力,以及管弦樂團的主領風範聞名,可說是眾人眼中一致認同的完美——然而,名聲卻褒貶參半。
愣了一下,銀髮青年微微瞪大眼,本能的反應卻是老實的靜默。
「『音樂機器』,業內的評論家是這麼稱呼你的,這可不是好聽的稱號啊,長義君。」
如果只是給予最佳解答,而非出自演奏者胸臆,那麼本該融入其中的夢想寓意將會被埋沒……而這份失利將會在二重奏的演出上被無限放大。
當然,他也感覺得出長義並非不想傳達,只是無法體會自由飛翔的滋味,甚至於曾經懷揣過夢想的那份天真。
「你的表現非常優秀,但是再放鬆一點吧,演奏者能夠恣意享受音樂會比較好喔。」建議點到為止,大般若揚起溫和的笑顏,以安撫對方可能會流露出的不甘。
出乎意料地,長義僅是沉默半晌,而後提起內心在意之事:「……那麼,為什麼您要在演奏會上傳達那種情感?」
指腹在觸上琴鍵前生硬停下,男人的語調兀自輕鬆:「哎呀,你感覺到什麼了嗎?」
姣好的下巴抵穩了小提琴,作為回答,青年流利地奏出昨日鋼琴會上的表演曲。高亢輝煌的音調引得指腹落於琴面,明明未曾合作過,他們卻能默契地交融出一節短促的、偽裝成歡愉的孤寂。
山姥切長義早已知曉,大般若長光能與自己共譜最好的協奏曲。
——他們都是被詼諧樂曲放逐的演奏者,只是其中一人更懂得掩飾罷了。
長義放下了樂器,深邃的寶藍色半掩於眼睫下方,帶著對評論不以為意的傲慢,他的目光幽森而灼熱,注視著男子,猶如注視著深邃的山壑,「別再偽裝如何?那樣矯作的快樂只會讓人作噁——就算您的演技再高明也一樣,長光先生。」
是以抽菸的男人不選擇靜默的吸煙室,而前往天臺沐浴嘯狂的風聲。男人似乎畏懼著寂寞,但在那高聳之處,車水馬龍的熱絡依舊遙遠。
明亮的淺紅不覺隨之沉澱,大般若沉默半晌,最終莫可奈何地搖頭嘆息,「別用敬語了,長義君,你的語氣可是連一點尊敬的意思都沒有啊。」
他沒有承認,亦放棄了否認。畢竟從某個層面來看,對方說的並沒有錯。
從容地將垂落的銀髮撩回耳後,長義輕笑了一聲,眉眼彎起漂亮且嘲諷的弧度,「呵,怎麼會呢?我可是很敬佩你的。」
「啊哈哈,被美人敬佩真讓人高興啊。」指尖已然準備好雲雀即將航過的灰鬱天際,大般若確認對方也就位以後,簡單地撫過幾枚低音。
——而,這也將是兩道虛無的心靈蕩起共鳴的故事。
╬╬╬╬╬╬╬╬╬╬╬╬╬
話說,鋼琴和小提琴分別被譽為樂器的王跟女王喔……(腐女的呢喃)
《雲雀飛翔(The Lark Ascending)》原本是一首由喬治.馬里帝斯(George Meredith)所做的122行詩歌,被作曲家佛漢.威廉士(Vaughan Williams)看見後,便將其譜成同名的小提琴協奏曲。
原詩非常漂亮,還蠻推薦大家看看的:https://reurl.cc/q8ZNb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