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合這三張照片的描述,可明顯感受太宰治刻意以強烈且明顯的方式,藉此凸顯自己對於人們的虛偽做作感到極度厭惡,而這份厭惡正也是畏懼與人相處的原因。這三張照片在編排上,讓讀者可稍微窺探通往太宰治內(nèi)心深處的入口,好讓讀者可以更進一步地揭開太宰治內(nèi)心世界的面紗。
二、第一手札
在第一手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太宰治對於小葉的描述,重點在於其異於常人,像是「不懂什麼叫餓」、「低頭吃飯可能是向潛伏於家中的亡靈祈禱的儀式」、「認為自己背負著十個災(zāi)禍,若將其中一個交由他人背負,恐足以令人喪命」、「無從捉摸旁人的痛苦程度」、「將受人尊敬解釋為近乎完美地欺騙眾人而未被發(fā)現(xiàn)」等。這些特質(zhì)導(dǎo)致小葉懷疑自己是否為這世上唯一的異類,對此感到徬徨不安,進而無法與他人正常交談。但因始終無法擺脫與人類的掛勾,於是乎,小葉選擇戴上小丑的面具,以詼諧搞笑的方式,用盡生命卯足全力地逗人發(fā)笑,與人類共同繫在一起。甚或?qū)⒆陨肀葦M為「無」、「風(fēng)」、「空」,目的在於避免成為他人的眼中釘,及防免他人看穿自己內(nèi)心的思緒。
不怪乎,當(dāng)家父問想要什麼禮物時,小葉一時間無言以對,認為什麼也不想要,因早將己比作是「無」;認為怎樣都好,因早將自身比作是「風(fēng)」;認為無法從任何東西感受到快樂,因早將己身比作是「空」。有或沒有已不甚重要,重要的是內(nèi)心的隙間,正逐漸變大。說出來的笑話雖能逗人發(fā)笑,但說出口的自己,卻早已不再微笑。
三、第二手札
在第二手札,我們可以看到出生貴族的小葉是如何從原本外人稱羨的人生,開始一路向下沉淪。
小葉離鄉(xiāng)背井至外地讀書,對於搞笑的技巧已使用至爐火純青的程度,不再如同以往那麼吃力。演技日益精進的同時,意味著自己對於成為「無」、成為「風(fēng)」、成為「空」之事已熟能生巧,不再感到陌生,反是習(xí)慣。內(nèi)心的隙間非但未填補,反是情況加劇已成空洞,徒剩孤獨。內(nèi)心的小世界已成不容他人踏入核心領(lǐng)域。
而體育課事件恰好說明了,當(dāng)能夠看穿小葉真面目的朋友竹一出現(xiàn)時,為何對於小葉的內(nèi)心會產(chǎn)生如此劇烈的衝擊。對於自己精心佯裝出的表象,竟被竹一眼識破,內(nèi)心的世界自然先是晴天霹靂的震撼,再是感受到烈焰熏天的威脅,最後是因深怕竹一向他人揭穿自己真面目而生的焦躁與不安。雖然小葉曾試想與竹一成為好友,因為竹一是唯一可以看穿其真面目的人,但基於對人的不信任,小葉依然緊閉著自己的心扉,並用盡各種方法,好讓竹一相信其所為的一切並非刻意造假,而是再平常不過的自然之舉。
太宰治透過體育課事件,清楚刻畫著小葉是多麼畏懼與人相交,深怕一個不小心,內(nèi)心的思緒即被人握有。而這根本的原因其實便是出於對人的不信任。同時,也說明小葉其實是一個深怕與人熟交的人,一旦有熟交的可能,便會出現(xiàn)與人切割情感關(guān)係的行為。小葉也承認自己對每個人都很好,但卻從未真切感受到何謂友情。
為了消除對於人的恐懼,小葉發(fā)現(xiàn)菸、酒、妓女都是效果顯著的良藥。甚至認為,就算為此耗盡家當(dāng),也無怨無悔。在小葉的眼中,妓女並不是人,也不是女性,反而像是白癡或傻子。只要躺在她們的懷裡,便能感到格外的安穩(wěn)。對於如此非法的行徑,外人看在眼裡,或許搖頭否定,但小葉卻暗自享受「非法」這個字眼,倒不如說特愛非法所帶來的味道。對於世上合法之事反而認為更加可怕更加複雜。
或許,在眾人的眼光,妓女是一份見不得光,甚至令人嗤之以鼻且人人遠之的職業(yè)。但在小葉的眼中,妓女既不是人,也不是女性,更不是眾人所講的那樣,反是消除自己內(nèi)心恐懼的良藥。為什麼明明都是妓女,在眾人與小葉的眼中會有如此迥異的評價?這之間的差異是什麼?為什麼小葉會認為合法反而比非法來得可怕複雜?直到意識「反而像是白癡或傻子」這段話,長考許久的香水才似乎理解太宰治在這段話的用心。其實太宰治正透過小葉的口,暗示妓女之所以與常人不同,是因為妓女像是白癡傻子,少了虛偽,多了真誠;少了複雜,多了單純;少了技巧性的微笑,多了有溫度的笑顏。然而,虛偽有技巧性的微笑卻被法律以合法的方式保護著,反倒是真誠有溫度的微笑被法律以非法的方式禁止著。你說這不複雜這不可怕嗎?太宰治再次表現(xiàn)出對常人的不信任。
在鐮倉事件,小葉與曾有過一夜情的恆子,決定在鎌倉投海自殺。這是小葉人生第一次自殺,結(jié)果小葉最終被人救起沒死,反而恆子死了。投海前,小葉曾表示自己並尚未做好死亡的心理準備,當(dāng)時只是心中帶著遊戲的心態(tài)而為之。可見小葉對於死亡本身並無所畏懼,反是帶著遊戲心態(tài)去看待生命之有無,一種有就繼續(xù)沒有則罷的隨便態(tài)度。也許是厭倦了人類的虛偽,對於繼續(xù)活在這虛偽的世界已不抱持任何希望所萌生的想法。只是這想法眾人難以接受就是了。
四、第三手札
在第三手札,我們會看著向下沉淪的小葉讓自己慢慢走向毀滅。
自殺失敗之事被媒體大肆報導(dǎo),小葉因此被學(xué)校退學(xué),也被家族斷了關(guān)係。小葉也因恆子的自殺被捲入幫助自殺罪(類似我國刑法的加工自殺罪),所幸終獲不起訴處分。
但小葉被迫住於同鄉(xiāng)比目魚的家中,並由其哥哥暗中定期匯生活費給比目魚繼續(xù)維持生活。從比目魚問小葉「今後有何打算」的對話中,可知比目魚希望小葉能重新振作,蓋所謂的不起訴處分並不會讓小葉成為一名有前科的罪犯。只要小葉願意徹底洗心革面,主動認真地商量自己未來的方向,他也會一起幫忙想辦法的。這些話聽在眾人的耳裡,理應(yīng)是帶有勸勉、鼓勵之意,但在小葉耳裡,這種說話方式與常人並無二致,小葉無法辨別比目魚的這番話是真誠相待,還是別有居心。常人未若妓女,少了真誠,少了單純,少了有溫度的笑顏。與比目魚的後續(xù)對話中,小葉多次試圖規(guī)避比目魚的各種發(fā)問,隱藏住內(nèi)心的自我,理由為何,依舊出於對人的不信任。
逃離了比目魚家,小葉選擇造訪過去與其一起吃喝嫖賭的崛木,但卻發(fā)現(xiàn)崛木已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副模樣了,與自己最為不同的是,多了認真工作的汗水。在造訪崛木家的過程中,意外結(jié)識在雜誌社工作的靜子。託靜子的關(guān)係,小葉有了在雜誌社工作的機會,小葉也因此開始有了工作收入。正當(dāng)小葉開始有奮發(fā)向上的跡象時,劇情急轉(zhuǎn)直下,小葉陷入了酒精的懷抱,將工作收入都投入於菸酒上。當(dāng)時小葉正與靜子同居,有天晚上正好聽到靜子與其女兒的談話,小葉對於自己酗酒的行徑感到愧疚,於是選擇無聲地離開靜子。
離開靜子後的小葉,在酒吧認識了一名少女──好子。好子之好,從小葉的口中得知,可自好子身上嗅出一股尚未被人玷汙的處女氣息,她的單純,讓小葉卸下不信任人的心防。她的天真,是深深吸引小葉的利器。不久後,兩人便結(jié)婚了。
婚後的小葉,不但用心經(jīng)營兩人的約會,還戒了酒,更全力投入固定職業(yè)的漫畫工作。小葉對此還沾沾自喜地認為自己愈來愈像個正常人了,稍微有點作為人的資格。殊不知好子的天真程度,是會輕易地信任任何人的程度。當(dāng)發(fā)現(xiàn)好子外遇時,襲遍小葉而來的不是憤怒,也不是厭惡,更不是悲傷,而是好不容易辛苦建立起的信任登時因崩解所帶來的恐懼,而這份恐懼,是小葉所未警戒提防的。
外遇事件過後,小葉便開始捫心自問,難道純潔無瑕的信賴已是一種罪過嗎?連天真無暇的特質(zhì)也不能有所信賴嗎?到底還有什麼是可以讓人信賴的呢?遭遇打擊的小葉,唯一感興趣的,只剩黃湯了。
太宰治透過好子的外遇,暗示沒有人是可以信任的,越是信任,當(dāng)信任崩解時所引發(fā)的後果越是恐懼。大家都在說謊,只剩沒有生命的酒值得信賴。
當(dāng)終日酗酒麻痺自我的小葉發(fā)現(xiàn)好子因承受不了內(nèi)心的道德譴責(zé)而企圖服用安眠藥輕生時,小葉索性拿取一盒足以致死的藥量,連同內(nèi)心的孤獨一口氣吞了下去。昏迷了三日,小葉沒死,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我要回家」。但這個家意指為何,小葉本人也不清楚,說完,便大哭了一場。
閱至此,香水便感滄然。所謂的家,對於一般人而言,應(yīng)是有溫度且安全的避風(fēng)港。之所以稱避風(fēng)港,是因為我等信任當(dāng)我們在外受有攻擊時,家是可以提供我們抵禦攻擊的場所,正是因為這份信任,我等方得從中感受到歸屬感,也正是因為這份歸屬感,我等方得從中感受到安穩(wěn),而非走上鋼索上的恐懼。反觀小葉雖出生自人人稱羨的貴族,在物質(zhì)上,可說是豐衣足食、衣食無缺,但在心靈上,卻是極度的貧脊困乏,亟需以愛為名的灌溉。畏懼與人交相來往,就連有血緣關(guān)係的親屬也無法深入小葉的內(nèi)心。太宰治藉著這些總總描述,只告訴了我們,小葉心靈困乏的程度遠比我們所想像的還來得嚴重許多。尤當(dāng)家族決定與小葉斷絕關(guān)係時,家便已喪失提供抵禦攻擊的功能,意味著信任徹底崩解,崩解之際,連帶著歸屬感、安全感,一併喪失,隨之而來得的是飄忽不定的不安與恐懼。
當(dāng)比目魚不停追問小葉「你到底心裡在想什麼?」,似乎便可察覺小葉對於自身的迷茫。這似乎恰好印證了為何小葉與恆子一同投海自殺時是持著遊戲心態(tài),因為他活在一個沒有希望的世界,他不曉得自己為何而活,生命對他而言,不過是充斥不安與恐懼的歷程。
也難怪小葉在有酒意之下,哼出「浮萍人生似水流」,暗示自己的人生形同浮萍般,好無定見,隨波逐流。不起訴處分雖未讓小葉成為一名前科累累的犯罪者,但卻讓小葉成為一名行屍走肉的無罪者。
與好子分手後,小葉對於女人感到絕望,精神不濟也是常有之事,為了消除內(nèi)心的不安、焦躁,小葉開始尋求藥物的協(xié)助。嗎啡所帶來的暫時性快樂,雖能忘記一切不好的過去,回復(fù)神態(tài)的清新,但嗎啡卻一點一點地侵蝕著小葉,從原先的一天一針,來到不可收拾的一天多針。當(dāng)發(fā)現(xiàn)自己已染上毒癮時,小葉深切地認為自己真的是無恥至極。他說唯有汙穢的罪惡與卑劣的罪惡一再堆疊,始能證明自己的罪惡。腦中浮現(xiàn)的只有想死的念頭,唯有死亡才能結(jié)束這無法挽回的一切。
在決定上吊自殺前,小葉寫了封信寄給遠在老家的家父,信中除了沉迷女色之事無法下筆外,其他至今為止所幹之事一概洋洋灑灑地全盤托出。最終在比目魚等人的幫助下,小葉被送往精神病院隔離。家父死後,則被送往偏僻地區(qū)度過餘生。
看著太宰治透過筆下的小葉,不斷地一路往下沉淪,中途雖曾試圖挽回頹勢,但仍舊沉淪至無可救藥的地步,便感嗚呼哀哉,十分無力。相信這對於自小被教育要努力向上的人們無疑是帶來相當(dāng)有震撼的衝擊。在眾人的眼中,或許小葉真的是人間失格。但如同日本文學(xué)文化研究者林水福所言,若從接露自己的罪惡的觀點切入,將自己的惡一一細剖開來,並攤在陽光下公諸於世,是否算是誠實地面對自我呢?就這份誠實的勇氣,或許可謂人間合格。香水個人認為這是需要偉大的勇氣才能做到(對比某黨沒有勇氣面對自己過去的惡)。
無怪乎,太宰治透過小葉在第一手札的首句即寫下「回首前塵,盡是可恥的過往。」這令人記憶猶新且饒有興味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