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幾個男同學正在地下室廢棄的社團辦公室,準備完成我們計畫的最後一步。
從大眾傳播部借來的攝影設備已經就位,穿上只適於觀賞,毫無實際用途的桃紅色旗袍時,即使沒有風,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讓我感到一陣寒冷。
「喂!你們快點行不行?在磨蹭下去就要放學了!」
我拉了拉下擺對他們喊。
但他們還在相當生疏的布置場景跟設備,一邊嘻嘻哈哈的聊著,當中見多識廣的渡鴉,捧著一疊刊物一般的薄冊子到我盤腿坐著的講桌前。
我瞅了封面一眼,那是一整年份的男人幫。
還是他媽的國際英文版!
封面像泡過水一樣發皺,令人驚訝的是,他的邊緣大多滾起了毛邊,能夠推想這是從哪個垃圾場撿來後,被一群人輪流傳閱熟讀。
「艾莉,這些是吾輩先驅們的美學傳承。」
渡鴉推了推鏡框,情感豐沛揭開其中一頁,
「我們徹夜討論妳的外型,經過綜合性分析後,選擇了這樣的構圖,現在只差妳去實踐了。」
我將他向後踢出遠超他立定跳遠最佳成績的距離。
■
星期四社團活動時間,我們創造了所謂「俱樂部」,對官方宣傳的主旨是,接納所有不想選擇目前已有社團的學生,而擁有最大延展力的社團。
說白了,不過是從學校巧取豪奪一間空教室的手段。
俱樂部的成員,全都是一群功課很好,又一無所長,每天窮極無聊以欺負別人取樂的自大狂。
今天,我們要對付的獵物,是分座位時總是排在靠後窗邊,陰沉低調的同窗秦澤。
在我們計畫中的代號是鴨,還是頭煮熟的鴨。
老實說,我們誰也跟他沒有甚麼特別的怨仇,是的,他功課不算差,但也從沒好到讓人厭惡。體育成績很差,跑八百米不到一半就面色蒼白。也沒怎麼和人交際,即使有人故意挑釁,他也是毫無脾氣,露出很無奈的苦笑。
和他相比我的校園生活要彩色繽紛的太多了。
我每天都和那些被老師所寵溺的同學聚在一起,比較成績、比較身材、還有其他任何存在差異的部分。到了後來,我們將視野轉移到其他同輩,高年級,教師,父母,以及電視名人上。
批評世界讓我們樂在其中,但更有樂趣的還是實踐。
──接下來該找甚麼樂子呢?
我從發條橘子摘下這句話,要渡鴉寫在社辦的牆上,當他用大楷從容寫下文字後,我不禁感嘆,真難得他寫得一手好書法,再看向他清瘦的身影時,讓我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
「好神氣的一句話呀。」
俱樂部的主席妙花幽幽地向渡鴉說,這讓渡鴉喜不自勝,他決定要再寫一次。
「接下來該找甚麼樂子呢?」
俱樂部成立的第一天,我拎起書包回家去,因為太早到了家,裏頭空蕩蕩的,我拉開冰箱,把昨天的披薩放進微波爐裡。
■
總之,還是回到秦澤身上,這個無聊份子能被突破的地方在於他和普通內向的高中男生一樣,很容易就沉迷於虛擬網路遊戲中。
陌生女人的善意,最容易讓這樣單純的宅男入迷了。
可惜,這陌生的女人背後,是由三個跟他同班的男人操刀。
這三人組在與他交談時有著明確分工。
戀愛經驗豐富──尤其是曾以學生身分,和飲料店店員交往半個月──的人負責角色設定:長髮披肩,獨生女,家暴背景,學過三年鋼琴,喜歡英倫暢銷歌曲,身高一米六、體重偏輕、隱性巨乳──原本設定就是巨乳,然而在一番激烈辯論後,顧及後續操作,改為穿衣不明顯的隱性巨乳──還有愛吃麵類食物、貓派、吃貨屬性等等設定。
作文成績最好的一人,負責提前寫下對話腳本,其中涵蓋幾種情境時可參考腳本:撒嬌用情境、崇拜用情境、吃醋用情境、佯怒用情境、吐露秘密用情境、生理期陰陽怪氣用情境、徵求意見用情境。
而最終負責在螢幕終端臨場發揮、統籌呈現的則是三人中與秦澤關係最親近的人,他將提供每次對話後秦澤的心情波動,給予另外兩人最新資訊,加以更新進度。
當我拿到腳本時,笑到不能自己。
怎麼會有這麼殘忍的計畫!
我自告奮勇,提出要加入這個三人組中,負責腳本的傢伙想也沒想就拒絕。
「艾莉的腦子跟靈魂都太粗暴了,妳沒辦法融入柔清兒的角色裡。」
那三個男人的暱稱叫柔清兒。
我敲了他頭一下就沒再管這事情,不久我就沉迷於俱樂部的另一個針對教師的塗鴉計畫,淡忘這事。
直到上星期,三人突然敲開社辦大門,我把腿翹在專屬於教學長的桌上,抓著一本網路連載小說,他們走到我旁邊,宛如馬克白中的女巫般開口。
「時機成熟了,艾莉卡,是時候要讓妳出場了。」
我放下書本,皺著眉問,
「甚麼東西成熟了?你們杏仁一樣的腦袋被夏天煮熟了還是甚麼?」
「鴨子,秦澤鴨要煮熟了,我們必須要快點行動!」
「你們夾雜不清說些甚麼呀?NHK大河劇看多了嗎?你們以為自己是誰?沖田總司還是土方歲三?」
他們把筆電掀開,將柔清兒的遊戲介面放在我眼前,當我看見對話紀錄後,秦澤那張被榕樹陰影遮住的臉龐變的清晰可見。
那張不知道在畏縮害羞甚麼的表情,突然讓我有種想狠狠欺負他,直到他嚎啕大哭的衝動。
「你們要我怎麼做?」
雖然我沒看過馬克白,但裡面女巫計謀得逞的笑容,一定就跟那三人表現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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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俱樂部難得全部動員了起來。
只為了拍幾張照片作為最後的誘餌,讓秦澤鴨甘願上鉤。
秦澤的罪行漸漸變得豐滿,一時間俱樂部中所有成員都能說出看他不順眼的理由。
終於架好設備後,渡鴉又爬了過來,不屈不撓更正我的姿勢。
「手抬高一點,往耳邊靠……不要往內遮,把腋下露出來,很好。盤腿做甚麼?你以為在做瑜珈嗎?把運動鞋脫了,旗袍跟運動鞋是甚麼奇怪的搭配?襪子也是,脫掉脫掉!手別放下來遮著啊!你看這張圖裡的姿勢,腿太僵硬啦!往旁伸一點,妳的腳很漂亮,所以不要害羞。自信一點,對,很好,性感一點,我說性感,不是感性!小光你來掌鏡……腰扭一下,表現出力度跟彈性,就像麻花捲一樣的感覺,燈光打上去才會好看……妳的女性荷爾蒙呢?發揮妳的想像力,表現出巨乳的感覺,雖然看起來不是但妳就是……算了算了……再柔軟一點,更色情,更加色情一點!放開點!妳看看這張圖,拜託妳敬業一點啊!啊!──別踢別踢別踢別踢我錯了我太囂張了我道歉對不起──來個人幫我按住她!」
拍攝曠日廢時。
而後續,他們把照片中臉的部分抹去,理由之一是當時我的表情實在與他們立下的角色形象相去甚遠。
是的,鴨子咬下了餌,跳油鍋裡去了。
我們跟他相約星期日傍晚,在一個公園,穿過一道石門的一棵榕樹下,一張長椅處等待彼此。
是的,除了秦澤以外,無人赴約。
我們在不遠處林蔭觀察他的表情變化,壓抑著笑意,當他等到將近半夜,憤怒地跑走時,我們總算忍不住大笑出來。
是的,看到他那樣無害的人,也露出了那麼激動的一面,讓我感覺到有趣。
突然間很多煩惱似乎都不重要了,有一個比自己還悲慘的男人就在我眼前,這多少能讓人有欣慰的感覺。
偉大的秦澤,再表現得更悲慘一點吧!
懷著這麼惡劣的念頭,我得以在品行優良的兄姊陰影環繞下成功入眠。
「變得更加可悲吧!」
我夢到自己在秦澤耳邊嘶吼,然後我們兩人同時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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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一下,身處於一個寂寥無人的荒野,不遠處有一座廢墟教堂,微風穿過教堂古舊的鐘,傳來鬼魂的啜泣聲。
這就是我所身處世界的概念畫。
俱樂部在高智商的妙花引導下,進入了前所未見的嶄新模式。
我們的任務變得越來越像成人世界,不對,該說是比成人更加厲害的感覺。
「那個教了二十年,有過一段危險婚姻的無能之輩。」
妙花說起目標時,從來不指名道姓,僅僅是挑出重要的屬性,彷彿在他眼中,對方除了這幾條訊息外就毫無看點。
「給他一個真心面對自己的機會吧。」
有時候在會議上,她只是簡單的說出目標,還有她想達到的效果,細節和方法全然不提。
可是渡鴉和其他幾個幹部總能立刻籌畫出一個明確可行的企劃,再切割步驟,分派給每個人去執行。
在那次任務中,我扮演的是就近觀察目標作息,然後把他一周的行動規律整理給渡鴉,接下來就沒我的事情。
所以當我和其他不知情的學生們,發現到目標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似,在課堂上瘋狂穿插著一些可悲的喜劇表演時,我覺得非常不是滋味。
他們將我排到核心計畫之外。
難道是因為我的成績開始下滑導致的?
雖然,我知道俱樂部的成員,清一色都是成績優秀的殘忍傻瓜。可是平常,我們從來都是鄙視這一因素,誰公然提起成績的事情,是會被其他人嘲笑的。
不是這個原因。
但是,又是為甚麼呢……
疑惑沒有被解開過,隨著時間推移,俱樂部在校園中流傳的事跡越來越廣,成員也變得越來越多,渡鴉這個鬼畜眼鏡也開始管理起幾個嫩的發青的低年級生。
而艾莉卡一直坐在他的位子上,讀著作者早已停更的連載小說。
就像可悲的秦澤一樣。
「我有一個計畫。」
艾莉卡在會議上舉手。
由學生會提供的大會議室裡,擠滿了各種熟稔與陌生的面孔。
大家看著艾莉卡。
妙花如隔著紗的面龐稍稍抬起,對我甜甜微笑。
「好艾莉,我們正聽著呢。」
我嚥下口水,對著大家誠懇的說。
「從明天開始,我們開始只交白卷吧。」
第二天,班上所有人一邊寫考卷,一邊朝我投以讚揚的目光,沐浴在眾人的環視裡,我總算又覺得自己能像以前整秦澤的時候一樣開懷大笑了。
想到這,我瞄往秦澤的座位,而他毫無反應,臉色凝重的繼續卡在第二大題上,思索相應的觀念。
白癡!笨的跟頭豬一樣!
我在心裡暗罵他,而一道身影遮斷了我的視線。
「艾莉卡,動筆。」
我把頭埋進臂彎裡,安靜地抵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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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的是,我沒有徹頭徹尾把這想法實踐到底,我依然去參加了大學入學考試,結果是我不如不去考。
我的父母對我很失望,但是兄姊在學業和工作上的優秀表現,適時彌補了他們的不滿。
他們給了我一筆錢,給我兩條路。是參加重考班,在不能說是選擇的選擇中挑一所學校就讀。而不論哪一條,他們都結清了對我的教育義務。
我選了第三條路,拿著這筆錢去找渡鴉。
這個鬼畜眼鏡,現在居然在一間有模有樣的雅痞工作室裡,寫著他所謂的研究計畫。
「艾莉?妳怎麼來了?不,該說是妳怎麼找到吾輩的?」
我該說甚麼?因為我他媽的高中生活只覺得跟你這鬼畜眼鏡是朋友嗎?
「這你不要管,你在這做甚麼東西呀?」
渡鴉看了眼成堆的教科書與材料。
「一邊為將來打算,一邊給自己找樂子。」
聽到「將來」這個詞彙,讓我聞到一股如同死屍一樣的臭味。
「對了,我有把你在俱樂部裡說的那句標語帶過來。」
說著,他從抽屜裡拉出一張掛軸,上面是比當初在教室寫的字更加圓潤飽滿的「接下來該找甚麼樂子呢」。
他用IKEA的鉤子掛起掛軸,轉頭問了我,
「那麼你呢?到哪所學校找樂子去了?」
我隨便報了所學校和系所,他聽了之後只是點點頭,並不如何在意。
我裝作一副無聊的樣子,問他有甚麼地方可以打工,他跟我說俱樂部的一個人正在一間補習班當教師,我可以去那邊當他的助教賺點輕鬆錢。
他和我提到工作時,卻並沒有說到他在這間工作室的事情,也沒有邀請我加入他的意思。
眼見他又要把自己埋進資料裡頭,我問起妙花的近況。
「原來是要找她呀!我就想妳怎麼突然來了。」
渡鴉露出恍然的表情,我用力咬了咬牙,有股想像以前一樣踹他的衝動。
「妳可以在摩爾人的店裡找到她,她似乎是那的經營人之一。」
問到了她的情報後,我感覺再沒什麼能留下來的藉口,於是告辭離去。
在樓梯口,我突然向他喊
「還記得秦澤嗎?」
渡鴉面色一呆,想了一陣子沒有回應。
「你們要我穿那個桃紅色旗袍的那次,還記得嗎?」
渡鴉想起甚麼似,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秦澤鴨呀!我怎麼會忘記?你那天的樣子真的有夠經典。」
「多經典?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那種嗎?」
「只要看過的人都不可能會忘記啦!」
「去你的。」
他樂呵呵的走回工作室,而我像是一只被拋棄的空罐子,在空蕩蕩的胸腔發出清澈的聲響,急促下樓梯。
■
在學校,我討厭老師,在補習班,我更討厭學生。
原本我以為要教別人我總是拿高分的科目易如反掌,可是當我開始解釋起答案時,連我自己都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會這題目,其實我不過是矇中標準答案的吧?
「老師妳真的會嗎?」
別叫我老師,我恨你這樣的學生。
等著我解題的學生一臉欠揍樣說出那樣的話,我真想揪住他的脖子,叫他自己拿自己掙的錢來懇求我為他解題。
也不知道是知道我實際狀況,還是無意的,渡鴉給我引薦的是一間側重重考的補習班。
我混在學生裡頭也絲毫不會有違和感。
但我卻是坐在一間小房間裡,和幾個看上去就很有自信的大學生或研究生們一起為同年的人解題。
「既然是渡鴉保證,又是俱樂部的幹部,這點小事一定沒問題吧?」
那名老師對我眨眼。
我就要瘋了。
在對付完一上午的恐怖學生後,我趕緊跑到陽臺去透氣。
望著高樓外依然是林立的建築群,讓人喘不過氣來。
休息時間很快結束,我又回到解題流水線上。在我抱著恐慌到難以控制的情緒面對學生時,那位學生忽然對我露出驚恐的表情。
「艾、艾、艾、艾莉卡?」
我噗哧的笑了出來。
「秦、秦、秦、秦澤鴨。」
「別胡亂添個鴨字啊……」
他低聲抱怨。
下課時,他在走廊等著我,卻又裝出一副只是剛好站在那的模樣。
以前我們在班上根本沒怎麼接觸過,但現在能和他說上話我卻是開心的要命。
「所以妳趁著開學前,來這當解題老師呀。」
當然,我一定和他說了我杜撰的大學。
「艾莉卡真的很厲害呢,不管是體育還是課業都很出色。不像我,要在這裡落後大家一整年……」
「沒有的事情,只要稍微努力一下就能做到了。」
我心虛地說,秦澤雙眼黯淡下來。
「稍微努力一下……是嗎?」
我們走到公車站旁,摩天大樓到了夜晚,反而點起了比星星更璀璨的光,就像是奧斯卡頒獎典禮上打起的燈光。
「我討厭城市晚上的光,最近我會失眠都是這些光的問題。」
秦澤突然這麼說。
「你是白癡嗎?」
秦澤驚詫的看著我。
「那哪是城市的光,是煙火呀!是一瞬間的煙火,潑在建築上一連串爆炸的煙火。你仔細聽聽,那樣爆炸的聲音。」
我們聽了一會兒街道行車聲。
「沒聽見,我真沒聽見爆炸聲。」
「沒聽見就好,等你聽見城市爆炸聲的那天你再爆炸好嗎?」
秦澤又露出那張無奈地苦笑,我們上了公車,當他打開皮夾時,我看見一張照片,隱約看得出是幾年前惡整他時拍下的我的照片。
「喂!」
當他下車時我對他喊了聲。
他回過頭一臉茫然。
以前我希望他越慘越好,可現在不那樣想了。
「變得更加自信點吧!」
他虛弱地揮手致意,我看著他朝公園的方向消失,也許是要穿過那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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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莉,歡迎妳的到來。」
妙花保持著綿軟飄渺的聲音,她在一個我們俱樂部會稱為「後布爾喬亞風格」的咖啡館裡,微妙的穿著「布爾喬亞幻想之藍領工作服」,在咖啡香氣裡,她坐在高腳木椅上。
在妙花面前我總是坐立不安,好像她能看透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就某方面來說,我很欽佩妳,很少有人能那麼單純的貫徹自己的偏見。」
妙花一邊用長勺子撥弄咖啡豆,一邊對我說。
「我猜妳一定對自己行為的後續沒有甚麼打算,所以妳才會來找我。但是我又能給妳甚麼呢?我提的想法可都是些野路子呢。」
「能不能像以前一樣,妳給我個任務,一個很有趣的任務,讓我去達成它。」
妙花明眸在我臉上一轉,我繃緊嘴唇。
「小艾莉,妳應該有發現到,每次執行任務時,我們從來沒給妳分派太沉重的部分。知道為甚麼我不能給妳做嗎?」
「因為你們覺得我笨,會搞砸計畫。」
妙花搖頭。
「不是,妳一點都不笨,反過來說,妳實在太聰明,聰明的人如果知道整件事情是毫無意義,是不可能將自己完全奉獻給計劃驅策的。」
不是這樣的,當然不是這樣。
「要證明這點很簡單,只要妳試著去做看看這個任務就行。」
我等待妙花開口,全身心的等待,勺子挑起一撮咖啡豆,斜斜放入另一邊的玻璃杯底。
「那個愛慕著虛幻影子的人。」
妙花盯著玻璃杯,彷彿在觀測劑量。
「跟他談場戀愛吧。」
半夜,我趁著家人都入睡時,潛進房裡,當我打開冰箱想要微波東西吃時,我的大哥剛好走進廚房,因為不想聽他訓話,沒等加熱好就關了微波爐,把義大利麵捧了出來。
大哥在我身後低聲問我。
「將來妳有甚麼打算?」
「沒什麼,過一天是一天囉。」
大哥攀住我的手臂,讓我不得不回過頭看他。
「你看甚麼看?」
「我在看我的小妹,但不知道為甚麼,她卻不再像是我的小妹。」
「你發神經啊?」
「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爸媽不會再幫妳的,妳知道嗎?不會有人再幫妳了,沒有人了。」
在房間裡,我狠狠用叉子刺進午餐肉裡,在內心盤算了那筆錢夠我花多久。
同時我也想到妙花說的任務。一個愛慕虛幻影子的人。和他戀愛。
可是我該怎麼做?該怎麼做?接下來該怎麼做?
我感覺到煩燥不堪,到浴室裡一邊沖水,一邊喃喃自語。
接下來該找甚麼樂子呢?
該找甚麼樂子呢接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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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等秦澤考上大學,最終還是報了一所學校,因為是撿來的,我也不大重視,過了一兩年,我就自己退學,但是偷偷保留了學生證,瞞著父母,假裝半工半讀的在家裡呆著。
他們不再在意我的事情,雖然讓我有前所未有的解放感,同時卻又無比失落。為甚麼他們能被這麼簡單的技倆欺騙呢?因為即使被欺騙了,也沒有任何關係。
就像大哥說的一樣,他們此生與我的關聯已經結束。
有時我會有些計畫,如同一些似模似樣的研究計畫,或者構思一些所謂的理論計畫,但那些計畫多是不切實際,做了沒幾天我就擱置放棄。
反正接下來還有別的樂子。
每過一個月,我就必須換一種工作,或者不工作,我已經習慣於吃的很少,我的說詞是學習一種減少慾望的思想。
有時候我會跟同事爭吵,為此丟了工作,然後下定決心找個能不去工作就能養活自己的手段,直到我看到某部日本電影,裡面再塑造一名尼特族男人時,居然提出和我一樣的核心思想,讓我樂的咯咯直笑。
我沒有再去見渡鴉或者妙花。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了我應該畢業後一年。
一個星期天傍晚,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在公園裡散步。
很有趣的事情是,即便沒有工作,我到了星期天依然會感受到放假的輕鬆感。我畢竟還是跟著人制定的曆法轉動的。可是就連太陽月亮也是吶。
我穿過了一道石門,在前面的長椅坐下來。
月光透過樹叢,稀疏照在白色石板上,我把手交握放在腿上,被扔棄的透明塑膠袋在地上輕輕旋轉。
我感覺很好。
當我覺得在這待得足夠久時,一個留著兩撇鬍子,但看上去還非常稚嫩的男人出現在視野裡。
「這真是個好地方,人不多,乾淨,而且好看。」
他說。
「人不多就會乾淨,好地方當然不會難看。」
我隨口回答他,他露出無奈的苦笑。
「妳還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呢。」
他想了想,接著說,
「我每個星期天傍晚都會來這裡,以前只是因為朋友的惡作劇,但不知怎麼的,就變成一種習慣了。」
「你甚麼時候知道是惡作劇的?」
「大概是在那個事件的期末吧,他們覺得我太可憐,忍不住跟我說了。隔了那麼多年,我也不清楚是怎麼了。」
男人在長椅的一邊坐了下來,我們一起盯著塑膠袋在月光下飄動。
「那麼,你之後你又為甚麼一直來這呢?」
「我也不知道,可是當時我在這裡等待的感覺,真的是難以形容,沒有比那更痛苦也更快樂的事情,從那之後再也沒有過。」
男人慘淡的笑著。
「所以我猜,我大概是想回味那種感覺,才一直重新來到這裡的吧。」
「那是,所謂戀愛的感覺嗎?」
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沙啞。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男人從挺新的皮夾裡,拿出一張邊角發皺的照片。
「儘管知道那段日子裡,和我交談的人不是她,但是一看到這張照片,我似乎就能想像,這張照片的主人是甚麼樣的人。」
「很明顯的,一個穿著情趣旗袍的變態女人。」
男人堅定地搖頭,又從照片旁拿出一張摺疊成小小一張的紙,他小心地把紙片打開成一張信紙,
「照片的主人在之後寫了封信和我坦承了一切,就在事件發生後的一個禮拜。妳覺得她為甚麼要這麼做?」
我感覺身體發熱。
「因為她是這世界上,我所見過的人中,最好最善良的一個。」
男人很珍惜的將信紙折回紙片,放入皮夾裡。
男人又說起許多關於高中時期的事情,以及之後他考上大學後的種種,我在旁邊靜靜聆聽,就像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經歷了那些事情。
而我不自覺也和談起一些事情,起初是關於俱樂部的趣聞,而後是有關幾年前的事情,三年前的事情,前年的事情,去年的事,今年的事,上個月的事,昨天的事,所有記憶所能及的事情,而他也全神貫注傾聽著,從沒有插過嘴。
直到月光完全覆蓋了城市,我們才停下了說話,而我們都還想繼續說下去。
他整理了一下襯衫,用今晚和妳談得很愉快,結束了我們的對話。
「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裡了。」
他說,
「我和大學同學訂了婚,下個月就會舉辦結婚典禮了。」
「那很好。」
我低聲說。
他離開了很久之後,我還留在長椅上。
他走了。
離開。
道別。
消失。
就在剛剛我似乎明白過來。
我喜歡秦澤。
可是也在剛剛我才知悉,他終究不是我的戀人,從來都不是。
我只是無處可去,只好四處找樂子尋求慰藉的戀人。
我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走在來時的道路。
總算,我發出了點聲音,也許不只一點,而是像當初我期望他表現的那樣嚎啕大哭。
彷彿剛剛送別了與我相識多年的戀人。
一則荒腔走板的愛情故事,全憑一口氣寫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