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最後一隻獨角獸
(班尼迪克比尤恩修道院,巴伐利亞,1476年冬)
「好了,老蛇,請從裡頭出來。」身穿僧袍、手拿燭臺並且滿臉不快的阿茲拉斐爾對通往酒窖的石階低聲碎念。
一陣咕噥後,渾身酒氣的惡魔出現在階梯上。
「晚安啊天使,怎麼知道是我?」克羅里歪七扭八地問候天使。
「你大半夜唱歌害人以為酒窖鬧鬼。」阿茲拉斐爾搖搖頭?!赴丫凭錾眢w好嗎?」
「好啦好啦……」克羅里扭動彎曲已久的脊柱伸起懶腰,如果有其它修士窩在酒窖偷喝酒肯定會被自動回填的酒桶給嚇死。他眨了眨眼,瞳孔在火光下縮回細線,鮮黃蛇眼有如黑暗中的熔爐。
「如何?」
「很好。但我真想不到你會出現在這,什麼風把你吹來的?」他狐疑地瞪著阿茲拉斐爾。
「我才想問你為何躲在修道院裡酗酒。」阿茲拉斐爾瞪了回去。
「單純無聊,加上這兒有最棒的酒窖?!?i>而且完全沒丁點神聖氣息,除了你,這真是諷刺。他暗忖道。
「你在說謊,克羅里?!?/font>
「你不先回答我我就不告訴你。」
「因為這裡有最棒的抄寫室和藏書?!拱⑵澙碃柟首鬏p鬆地回應。
「的確,但你也在說謊,天使?!?/font>
「我……」
「天使能撒謊嗎?」克羅里發出得意的嘶聲。
「噢……我說就是了!」正當阿茲拉斐爾準備說出實話時,一陣突如其來的腳步聲讓他支吾起來。
「想偷喝酒的可不只我啊?!箍肆_里打了個響指熄滅所有燭火,修道院頓時陷入黑暗。「我猜你住閣樓?」
「沒錯……」
「帶路吧?!?/font>
阿茲拉斐爾只好不情願地領著惡魔開溜,導致一名企圖摸黑出門幽會的修士慘遭老鼠絆倒。
以克羅里的標準來看,阿茲拉斐爾的起居室根本是樁悲劇,他嫌惡地瞪著快要倒塌的稻草床(如果那東西還有資格被稱為床)和幾乎是靠願力維持不垮的書桌,堆疊桌面的書本墨水紙筆恐怕能壓死大象?!杆浴闩軄戆头ダ麃喌哪康氖牵俊顾翢o慾望坐進椅子,那東西感覺踹一腳就會解體。
「獨角獸?!?/font>
「獨角獸?」
「你還記得那件事嗎?」阿茲拉斐爾的神色閃過一絲愧疚。
「什麼事?」
「洪水、方舟、成雙成對的動物還有……」
「我當然記得!獨角獸跑掉一隻,剩下那隻在洪水後不幸被宰了變成花園擺飾。獨角獸、飛馬、龍,全都像所有美好事物一樣跟這世界說掰掰,實在很難想像不可言說的計畫到底在搞什麼。」洪水又不是你的錯,少在那愁眉苦臉。他原本想加上這句但還是忍了下來。
「逃跑的獨角獸或許還活著。」
「怎麼說?」他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人類謠傳有獨角獸在巴伐利亞的森林裡活動?!拱⑵澙碃栂蛩忉尅?/font>
「你認為牠僥倖逃過洪水?」
「獨角獸行蹤過於飄忽,連天堂都難以精確地鎖定位置,我這次來巴伐利亞就是想找到牠們仍然存在的證據?!?/font>
「你知道的,天使,人類有著關於獨角獸的各種傳說,這就代表獨角獸從未消失,或許放著不管才是上策?!箍肆_里聳了聳肩。
「可是……」
「難道是上頭派給你的新任務?加百列又在打什麼餿主意?」
「純粹出於我的好奇?!拱⑵澙碃柗瘩g道。「加上這傳聞是來自一群想獵殺獨角獸的獵人,如果我的估算沒錯,他們會在明天傍晚抵達森林?!?/font>
「所以你想搶在獵人之前找到獨角獸然後拯救牠免於毒手?」
「差不多。況且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克羅里,你為何也在這間修道院?你不是還在瓦拉幾亞(Wallachia)慫恿弗拉德三世把敵人串在木樁上嗎?」
「因為我感覺你在這所以想打聲招呼,滿意沒?」克羅里嘟嘴以對。
「真貼心?!?/font>
阿茲拉斐爾不願承認自己被惡魔的反應給逗樂了。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在兩個永恆物體花了點時間享用克羅里從酒窖摸來的佳釀後,惡魔終於拋出一個有建設性的問題。幾張筆記飄進他手中,先是馬可?孛羅那段關於獨角獸的有趣描述,老傢伙可能喝多了才把犀牛給當成獨角獸,接著是滑稽過頭的獨角獸插圖,看來人類還要好一陣子才能熟練透視法。
「我們天亮出發?!拱⑵澙碃柛C在那張快解體的椅子裡比劃?!父鶕祟惲粝碌挠涗?,獨角獸習慣獨自行動,偏好偶有陽光灑入的密林,還喜歡……」
「把頭枕在處女腿上?!?/font>
「說真的,克羅里,你不能總是先往那方面想?!?/font>
「但這就是重點啊天使,如果真要把獨角獸給引出來,我們有任何誘餌嗎?」克羅里攤手說。
「我又沒說要用引誘的!」
「那你又有什麼法子?我敢打賭那群獵人也會這麼做?!?/font>
阿茲拉斐爾沉默半晌後舉手投降。
「……我的確想不出那之外的辦法。」
「很好!我們天亮出發,帶著麻繩布袋和一個處女?!箍肆_里語帶諷刺地做出結論。「多麼輕而易舉?!?/font>
「別鬧了,我們要怎麼找到……」阿茲拉斐爾現在只想把酒精排出腦袋。
「偽裝?」惡魔再次為他斟酒。
「偽裝?難道我們要偽裝成處女?」
「難道你想害任何女孩陷入險境嗎,天使?獨角獸很兇耶?!?/font>
「我當然不想!」阿茲拉斐爾掙扎著從椅子起身,焦慮地在起居室裡踱步。
「你負責假扮,我負責抓,然後我們一起把牠送到人煙稀少的地方,這樣總行吧?」克羅里對他眨眼。
「……好吧,希望有用?!?/font>
「為了地球上最後一隻獨角獸?」
「當然……」
~*~
班尼迪克比尤恩修道院的居民在克羅里牽著一匹黑馬踏出大門時並未感到訝異,即使馬背上還坐了個藏身斗篷與面紗下的不明人士。也許這世間已讓人們麻木到難以對任何怪事產生情緒,或純粹只是偶一為之的神蹟(或地獄之力)所致。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發霉的麥子提供太多幻覺,導致世人認為沒什麼事情是值得驚訝的。
克羅里進入森林後停下腳步,抬頭凝視斗篷中的人影。
「準備好了沒,天使?」
修剪完美的手指從斗篷透出並卸下面紗。
克羅里吞了口口水。
「我看起來如何?」阿茲拉斐爾不自在地撥弄比平常更長的白金色髮絲。
「完美?!?/font>
惡魔立即恢復往常狡黠的語調。
隨著陽光減弱,他們逐漸往森林深處前進。人跡在此幾乎成為絕響,雪地裡散佈些許動物足印,可惜沒半個來自有蹄生物;幾聲鳥鳴偶爾從覆蓋積雪的林木傳出,伴隨冷風佔據所有活物的感知。阿茲拉斐爾下馬褪去斗篷,稜角過於柔和的新面孔讓克羅里不時偷瞄幾眼,這舉動不合時宜地激起天使的虛榮心。
「很讓你驚訝嗎?」他放走黑馬時詢問克羅里。
「第一次見到你變成這樣子?!箍肆_里佯裝漫不經心地觀望四周?!负苊?,就連聲音也是,不得不這麼說?!?/font>
「謝謝你?!顾匾晕⑿Γθ蓦S即垮了下來?!缸詈脛e被加百列發現。」
「我才該擔心被下頭發現什麼壞事都沒做在忙著找獨角獸?!?/font>
「但獨角獸並不代表任何的善與惡……不是嗎?牠只是種生物,天堂與地獄應該不會在乎是誰在尋找獨角獸才對。」
「或是不在乎獨角獸會不會全部消失。」克羅里補充道。
「因為對不可言說的計畫毫無價值?」阿茲拉斐爾實在不願這麼說。
「也許這一切在不可言說的計畫下全都毫無價值?!?/font>
「……你是指這世界?」
「當然。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拱⑵澙碃枃@了口氣?!傅娛聦崄K非如此?!股僭S陽光從枝椏間透入使空氣中的塵埃被照得閃亮,彷彿在天使周圍形成光暈。
就像光圈一樣。克羅里想著,但思緒立刻被來自林木中的窸窣聲打斷。「有東西來了?!?/font>
「什麼?」阿茲拉斐爾在窸窣聲接近時猛然轉身。
那生物遠比記憶中龐大許多。
事實上,阿茲拉斐爾從未近距離觀察過獨角獸,他只能驚訝地看著雪白巨獸走向自己。
克羅里早已不見蹤影。
獨角獸湊近天使嗅聞,渾圓充滿生命力的黑眼珠在幾秒後滿足地瞇起,伴隨低沉而穩定的鼻息。阿茲拉斐爾謹慎地輕撫巨獸被冬陽曬得閃亮的潔白鬃毛,接著是標示巨獸身份的犄角,無以名狀的幸福感讓他閉上眼嘆息。時間彷彿停止般,所有聲響全都靜了下來,使此刻成為無法被任何生靈描摹的畫作。
然而一支箭射穿了這份寧靜。
獨角獸爆出哀鳴。
「牠在那裡!」
人聲與犬吠從遠處傳來。
阿茲拉斐爾驚呼著閃過負傷奔逃的巨獸,但他的壞運還不只於此,一隻大手迅速扯住白金色長髮害他摔倒在地。
「真有您的,克羅里大人。」抓住他的獵人向克羅里道謝?!付喟舻狞c子。」
「你……」阿茲拉斐爾不敢置信地望著再次現身的惡魔。
「不客氣,喬阿金。」克羅里得意地答腔,更多手持武器的壯漢從林中走出,成群獵犬循著血跡狂吠而去。
「你這是在做什麼?!」天使被五花大綁時對惡魔大吼。
「您是從哪找來這麼潑辣的妞啊?」喬阿金貪婪地打量阿茲拉斐爾。
「我說我有辦法就是有辦法?!箍肆_里仍在得意地笑著。
犬隻哀號突然響徹雲霄。
「該死!」喬阿金爆出咒罵?!改切笊?!」
「別讓獵物跑了,喬阿金。」惡魔在馬蹄聲接近時露出蛇信。
「可是……」
「我還沒付你另外一百個金幣呢。」
阿茲拉斐爾只能眼睜睜看著喬阿金被犄角刺穿,壯漢紛紛落荒而逃。獨角獸甩了甩腦袋抖掉倒楣的獵人,黑眼珠閃爍著憤怒。
「滾吧!這裡不安全!」克羅里對獨角獸嘶聲道,對方回以不滿的鼻息。
「但牠受傷了!」阿茲拉斐爾奮力掙扎。
「就當作是給牠教訓吧,最好別隨便接近人類?!箰耗樗牻墪r這麼說。
「你到底是怎麼……」
「我?難道你以為我人在瓦拉幾亞就對你不聞不問嗎?」黃色雙眼直盯著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近在找獨角獸。」
「那這些獵人又是怎麼……」
「我也發現他們想抓那畜牲,所以就順便利用了。」那渾球不該用那種眼神看你。克羅里指指喬阿金的屍體。
「唉,他不該得到這種結果……那些獵犬也是?!拱⑵澙碃柎瓜录绨?,氣頭上的獨角獸見狀後忍不住走了過來用鼻尖磨蹭他的臉頰?!副缸屇闶芰藗??!顾嘈Φ?。
「獵犬不會有事啦?!箍肆_里沒好氣地拉起阿茲拉斐爾,順便打了個響指治好獨角獸和獵犬們受的傷。
「那喬阿金怎麼辦?」他皺眉質問?!缚肆_里……」
「好啦好啦!他會從一個糟透的夢醒來,然後滿身獨角獸大便跑回客棧被同伴嘲笑!」
「這有點過份,可以換成好夢嗎?」
「隨便啦!那獨角獸大便呢?」
「你覺得呢?」天使抬頭看著獨角獸,獨角獸頑皮地眨了眨眼。
在兩個永恆物體確認地球上最後一隻獨角獸被平安傳送到更加人跡罕至的森林後,他們如釋重負地走出林子返回修道院。克羅里愉快地搭上阿茲拉斐爾的肩膀哼起歌,阿茲拉斐爾瞟了他一眼,但沒拒絕對方體溫偏低的碰觸。一顆櫻桃在惡魔經過櫻桃樹時優雅地垂下,這讓他有機會拔下鮮紅果子塞進嘴巴,天使則是邊走邊對眼前景象搖頭。
「櫻桃產季在夏天。」
「身為堅持把喬阿金死裡復活的濫好人,你似乎不該抱怨這點小事?!箰耗б贿吘捉酪贿吇貞?,幾秒後伸出舌頭向天使展示打結的櫻桃梗。
「真厲害。」阿茲拉斐爾酸溜溜地說?!冈觞N辦到的?」
「我能教你。」克羅里歪嘴笑著。
「別打歪腦筋,老蛇,我等會兒就變回原樣……或隔幾天再說,一下子行使太多神蹟會被上頭碎念?!?/font>
「你現在這樣子也不錯啦?!?/font>
「色鬼。」
「你喜歡我的奉承,天使?!?/font>
「別再說了,拜託?!?/font>
阿茲拉斐爾絕不承認自己臉紅了。
~*~
(修道院博物館,紐約,被阻止的世界末日之後)
阿茲拉斐爾佇立色彩斑斕的織錦畫前凝視著,即使大天使加百列距離自己不到半呎仍然無動於衷。
「很美對吧?」加百列聽起來不怎麼高興。
「確實。」阿茲拉斐爾終於轉頭看著身穿灰西裝彷彿企業家的紫眼天使。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那條戴墨鏡的蛇幹了什麼好事?!辜影倭性鞠胍脼趵麪柕木渥拥€是忍了下來,光想到要說出男友這個字就讓他反胃至極。「這對兩方實在太過丟臉,你們要是說出去就準備等死?!?/font>
「所以上頭和下頭不打算追究那件事?」
「我說過了,實在太過丟臉?!辜影倭胁豢斓卮鹎?。
「我真該感激涕零啊。」
「別浪費你的好運。」紫眼天使轉而瞪視織錦畫?!搁L久以來,我一直搞不懂你為何拒絕接受天堂嘉許你拯救地球上最後一隻獨角獸,你的報告明明堪稱完美?!?/font>
「因為那只是好運使然?!拱⑵澙碃柸鲋e道。
「事實上……洪水並未消滅牠們?!?/font>
「……什麼?」
「我救了一些……還有飛馬和龍……送到其它地方……不忍心看牠們絕種?!辜影倭芯孤冻鲂呃⑸裆?,這讓阿茲拉斐爾更驚訝了。
「你把牠們送到哪去了?」
「南門二(Alpha Centauri)。想說那兒很荒涼?!?/font>
「噢……」阿茲拉斐爾差點笑出來。
「牠們活得很好!只有小孩子才會夢見牠們存在!我當時想那會是個權宜之計!」加百列一反志得意滿的嘴臉向他辯解。「別說出去就是了!」
「我當然不會?!拱⑵澙碃栐谧涎厶焓瓜п崛炭〔蛔⌒α顺鰜韥K獲得其它遊客的白眼,克羅里終於從角落探出腦袋。
「那傢伙說了什麼?」克羅里緊張地問他。
「警告我們別把交換身體的事說出去。」
「就這樣?」
「他和別西卜顯然不想在同僚面前丟大臉?!?/font>
「原來面子問題比末日大戰還重要,真諷刺?!?/font>
「可不是?」他挽住惡魔的手臂走出展覽間,在博物館門口對手提彩虹小馬水壺的學童們露出微笑。「噢對,聽說這城市有最棒的杯子蛋糕?!?/font>
或許加百列並沒那麼討厭。他暗忖道。
「帶路吧?!箍肆_里愉快地親吻他的臉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