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的下班回家路上,經(jīng)過每天都會經(jīng)過的地下道,那裡站著一名男人。在行人稀稀疏疏的一個轉(zhuǎn)角,他拿著一把吉他,輕輕的彈著,唱著一首我不知道的歌。
我別過頭瞄了他一眼。
腳步?jīng)]有停歇,我就這麼將這個人以及那首歌拋離在那一天的身後。
那天,是我在公司犯了一個大錯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日子;那天,是我女朋友跟我分手的日子;那天,是每天都會來跟我要一些牛奶喝的野貓永遠(yuǎn)消失在我人生當(dāng)中的日子。
真是個爛透了的日子,而我也覺得那真是一首爛透了的歌。
第二天,那個人又來到那個轉(zhuǎn)角,又過了好幾天,那個人依舊在那裡唱著歌。每一天,在行人三三兩兩的地下道裡,一名男人在我經(jīng)過的時候唱著一首首我不知道的歌。
雖然每天的歌都不一樣,但老實說,並不是非常好聽的歌。
開始我只是鄙夷,然後匆匆經(jīng)過。可是接下來,我的心態(tài)開始漸漸轉(zhuǎn)變。或許在某一個我所不知道的時間點,在我身上發(fā)生了一件連我也不曉得有發(fā)生過的事情吧。真是不敢相信,明明是不喜歡的,可是我居然開始駐足在唱歌的他面前聽他唱歌。
十五秒,接著三十秒,最後是一首歌的時間。
他開始認(rèn)得我了,每次只要我停下腳步,他就會暫停唱到一半的那首歌,然後重新開始一首我沒有聽過的歌。
我跟他的人生開始交會,一天一個間隔,一次一首歌的時間。
這成為了我的例行公事,每天下班,我一定要站在他面前,聽他唱上一首歌。一首聽過就忘,或許並不是那麼喜歡的歌。我發(fā)現(xiàn)除了我以外,從來沒有其他人駐足。我是他唯一的聽眾。
但是我們從不對話,不聊天,甚至也沒有從他的音樂裡面獲得多少交流。
畢竟我也沒有從他的音樂裡面獲得多少感動。
他唱著,我聽著;他唱完,我離去。
他繼續(xù)著下一首沒有人聽過的歌,我則是繼續(xù)的過著這一段沒有人在乎的人生。
他唱歌的時候,前面總是放著一個打開的吉他盒,吉他盒裏面總是放著幾個銅板。有一次因為無聊,我數(shù)了一下盒子裏頭的銅板。然後有另外一天,我因為好奇,瞄了一下銅板上面的年份。
兩個五塊錢,一個十塊錢,還有三個五十塊。
就這些,每天都一樣,年份都一模一樣,連國父臉頰上面那塊污漬都一模一樣,就是這幾個銅板。
這些銅板就像永不離去的聽眾一樣,帶著漠然的表情,跟漠然的我一起聽著他那不甚吸引人的歌聲。
那些銅板,大概是他自己丟進(jìn)去的吧?
還是說,除了我之外,曾經(jīng)有誰停下腳步聽他唱歌?
有一次,在他唱完那一天的那一首歌之後,我朝吉他盒裡面丟了一枚繃著臉的莫那魯?shù)馈D囚數(shù)揽墒呛芟∮械模沂詹亓撕镁茫恢狈旁阱X包裡頭當(dāng)護(hù)身符。不知道為什麼,當(dāng)時就是想要把這枚莫那魯?shù)浪徒o他。
當(dāng)然,不是白送的。
「幫我唱一首動力火車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他用力地點點頭,然後開始輕輕的彈著吉他。
可是他彈了好久好久的吉他,都等不到他開始唱歌。好不容易等到他終於開口唱歌了,顫抖的嗓音唱著的,依舊是一首我沒有聽過的陌生的歌。不是明天的明天的明天,也不是寂寞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那首歌跟大前天還有大前年也沒一丁點關(guān)係。
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人流了滿身的冷汗。
「不會唱就說啊!」我想這麼吐槽他,可是沒有說出口。
天氣漸漸地冷了,天空漸漸地開始不下雨了,大學(xué)生們也開始不穿迷你裙了。在這座城市,那是個夜晚會忽然起霧的季節(jié)。日子過去,雖然很多很多的日子過去了。儘管不管是以地球的角度,以城市的角度,還是以人生的角度來說,那都不算是很長的日子。但在這些日子裡,很多事情變了,只有他依舊在那裡唱歌。
每天不停地唱著歌,唱著一首接著一首沒有人聽過的歌。
於是我心想,這個人為什麼每天都要在這個地方,這麼努力地唱著歌呢?
我早就知道這是一個我不會知道答案的問題。但是就算我不知道答案,地球依然會繼續(xù)轉(zhuǎn)動,潮起之後依舊會潮落;這個只記得自己旋律的人,依然也會繼續(xù)的在這裡唱著一首首沒有人聽過的歌。
那一天,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歌聲讓我有點失神。
因為我努力的來到這座城市,卻找不到理由在這座城市繼續(xù)努力下去。
可是在我眼前,卻出現(xiàn)了一名努力地唱著歌的人。
我蹲在吉他盒的前面,抬頭望著地下道潮濕陰暗的天花板,自言自語的喃喃的說著:
「明天開始,試著稍微認(rèn)真一點的過日子吧。」
這時,歌聲嘎然而止,我有些訝異的看著他。
只見他對我眨了眨眼睛,咧著嘴笑開了,然後就化為一團(tuán)霧,憑空消失在我的面前。
沒有吉他,沒有歌聲,沒有唱著歌的人,地下道裡面只有我一個人。
在我的眼前,剩下一個裡頭放著幾枚銅板的,沒有吉他的吉他盒。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那個地方待了遠(yuǎn)遠(yuǎn)超過一首歌的時間。
那個吉他盒現(xiàn)在依然放在我的房間裡,那幾枚銅板也依然待在吉他盒裡面,只是吉他盒的主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那條地下道過。
我仍然記得,曾經(jīng)有著這麼一個人。
那個人唱著我不知道的歌,正如他是個我不知道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