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打了一通電話給我,我一接起電話,她劈頭就問:「可以拜託妳一件事情嗎?」我點點頭,然後才想到在他在電話的那一頭看不到。
「妳想拜託什麼?」我問。
「是關於興趣的事情。」她喏喏的說。
「嗯哼。」
「我想要……」她欲言又止,「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試試看。」
「嗯哼。」
停頓了一下子之後,「我想要試試看跳傘。」
我沒回應,大概是停頓太久了。「不行嗎?」她小聲的問。
這時,我才想起在電話的那一頭,她看不到我感動的表情,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我說她想要什麼。有一種孩子終於長大的感慨。
「可以啊。」我說。
奇怪,明明很感動的,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語氣比起預期的還要冷淡。明明是很開心的,但不知道表現出來的態度,卻好像是勉為其難才答應她一樣,好像是因為她如此的哀求我,我沒辦法才只好無奈的「好啦好啦」的遷就她一樣。
但是我明明就沒有這麼想啊?可惡,這樣不就顯得我是個不誠實的人了嗎?
「那……等你聯絡我。」
說完,她便掛上了電話。
就這樣,我還來不及為自己做出任何辯解,她就把電話掛上了。慘了啊,怎麼會這樣啦!我抱著手機,蹲在地上,帶著悔恨的心情,咬緊牙關的反省著自己。可是過了一會兒,馬上又像沒事一般的地站了起來,然後深了伸懶腰。
「哎呀,真是的,又要開始忙了。」
我用抱怨的語氣說著這句話。
但是心情,當然不是那個想要抱怨的那種心情。
(被拜託了)
事實上,好像有那麼一點點開心。
好吧,我承認,其實我很開心。
*
在我們嘗試過的那麼多事情裡面——高空跳傘,這是唯一一件,她主動跟我提起,說想要「嘗試看看」的事情。
然後如同往常,決定了接下來要做什麼之後,我立刻著手安排。
在費盡千辛萬苦之後,我找到了一座機場,一臺飛機,以及一名教練。
我將她帶到那座機場,讓她摸摸那臺飛機,最後,心不甘情不願的把她介紹給那名有著迷人笑容的教練。
事情做完了,我準備離開,然後她一把抓住我的領子,把我拉了回來。
只見她瞇著眼睛,冷冷地跟問我:「你要去哪裡?」
我聳聳肩,露出一個苦笑,最後我擺擺手。
「不行。」她搖搖頭,「這次不行。」
我繼續掙扎,可是她不斷地抓著我的領子不放。
機場依然是那座機場,飛機依然是那臺飛機,但是一名教練變成了兩名教練。而我,在那時體認到這個世界終究是怎麼樣的殘忍無情。
那是我第一次跳傘。
我曾經以為我這輩子絕對不會傻到去嘗試跳傘。
*
機艙內引擎的隆隆的轟鳴聲讓我頭痛,我的身體因為緊張而緊繃著,雙手緊緊地抓著揹帶,怎麼也放不了手。
教練嘗試著說些什麼想要讓我安心,但是除了點點頭之外我什麼也回答不了。總覺得只要自己一張開嘴巴,翻滾的腸胃會讓我立刻吐出來。我望向對面,剛好與坐在面前的她四目交會,她對我點點頭,上了飛機之後,她看起來就一副很期待的樣子。
看到她那個樣子,就算吐出來也沒關係,數度想要說出口的「我不幹了」,變得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時候終於到了,機艙緩緩打開,間接的宣判了我的死期。
當我們從飛機上一躍而下的時候,我害怕得尖叫了起來。
「我不幹了我不幹了我不幹了不幹了啊啊啊啊!!!!!!」
已經來不及了。
一萬公尺的高空中,心臟譖胸口內奔騰著,聲帶在我的喉嚨裡奔騰著,思緒也隨著眼前的這一切奔騰著。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為什麼我要答應這種事情?為什麼我要讓自己處於這種境地?我難道忘記自己有懼高癥了嗎?為了幫她找到興趣?為什麼我非得為了這種理由找死?她有沒有興趣干我屁事啊?我是在找死對吧?為什麼我要乖乖聽她的話上飛機?難道這女人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嗎?我是笨蛋嗎?難道她的降落傘出問題了,我也要把降落傘讓給她嗎?
我不斷的尖叫著,強勁的風打著我的臉,我覺得自己好像要暈過去了。
就在她這個時候,她的身影從從我身邊竄過。
然後,她緩緩飛了過來。
她手伸了過來,指尖碰著指尖。接著一根手指接著一根手指,她的手掌包覆著我的手掌,隔著厚厚的手套,我跟她就這樣十指交扣著。我看見她的嘴在動,似乎在說些什麼,可是風太過強勁,我什麼也聽不到。
接著她放開手,她的身影又緩緩離去。
那瞬間,世界靜止了。
我心想:糟糕,我——
降落傘就在這一刻打開,突如其來的強烈阻力,將我的念頭拋出九霄雲外。
高空跳傘最後並沒有成為她的興趣,不過那天之後過了不久,她打電話過來,跟我說她不確定她對高空跳傘是不是真的不感興趣。於是我們又去了一次,這次我說什麼都不願意再上飛機了,於是她便一個人去了。我在陸地上看著她走上飛機。
已經有過一次成功經驗的她,已經可以在沒有教練的陪同的情形下,安全的獨自跳傘了。
機艙門緩緩關上,飛機在跑道上前進著,速度愈來愈快,然後飛上了藍天。
我望著藍天等待著,心裡回想起上次去跳傘時所發生的事情,回想起在那樣的高空中,她個手指一根一根的將我的手抓住時產生的念頭,我搖搖頭,不讓自己繼續回想下去。
過了不久之後,她回來了。
一如往常,她走到我面前,把護目鏡交到我的手中,說她跳傘果然沒有辦法成為她的興趣。跳傘的事情就到此結束。
可是在那次之後,似乎有什麼開始變了。
我發現自己的目光會開始追隨她的身影,就算不願意,也會下意識地去關注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想要把跟自己她說的每一句話好好珍藏在腦袋裡,偶爾在獨處時,會突如其來的想要聽她的聲音。我變得比以往更積極的去尋找下一件要做的事情,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有與她見面的理由。
回過神來,我的「人類觀察計畫」之中,寫了滿滿關於她的事情。
她望著夕陽,拿起手機拍照的樣子。像個孩子一樣坐在草地上,帶著微笑看著遠處的孩子們放風箏的樣子。看著賣可麗餅的攤販,露出渴望表情的樣子。逛書店的時候,隨意地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然後就埋頭專注的閱讀起來的樣子。看到我捏著鼻子把蔬菜汁吞進去,摀著嘴輕輕的竊笑著的樣子。
偶爾,我會想起在那樣的高空中,她過來握住我的手的事情。
還有在那個時候,冒出我心裡的那個念頭。
*
糟糕,我好像真的願意把降落傘交給她。
*
我願意把降落傘交給她嗎?
停頓許久的人類觀察計畫,終於有了一個新的課題。可是這個課題在我進行研究之前,答案便已經自動浮出水面。
是的,我願意無條件地把我的降落傘交給她。
我原本以為就到此結束了,可是接著,問題的箭頭朝向我始料未及的方向轉去。
她願意接受我的降落傘嗎?
而這是一個我無法立刻得出結論的問題。我花了無數個三天三夜,但是不管我怎麼拆解,怎麼重組,都無法得出一個滿意的算法,讓我得知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時,回憶將我帶回到還在念高中的那個時代。
那天,還沒脫離青春期的我,發現錢包不在口袋面,而在放學後急急忙忙地跑回學校。希望錢包在教室裡面。跑上教室階梯的時候,我如此的祈禱著。在教室們口,我停下了腳步。本來應該空無一人的教室,還有兩名同班的女生在裡面聊天。
我立刻閃到了柱子後面,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我閉上眼睛,開始在腦袋裡演練著接下來的情況。
我走進教室,她們看著突然走進去的我,然後我跟他們說不小心把錢包忘在教室裡面,我只是回來找錢包。
只有三個步驟,只有三個步驟,不要害怕,就三個步驟……
但只是這樣簡單不過的事情,當時的我就是做不到。
無論如何就是做不到。
於是我等在教室門外,希望她們可以趕快聊完,趕快離開學校。
但就在這個時候……
「咦?是誰把錢包掉在這裡?」
我聽見腳步聲,然後大概是彎下腰把錢包撿起來的聲音。
「大概是我們班的誰掉的吧,看看裡面有沒有學生證之類的。」
「好好,我看看喔,是哪個粗心大意的孩子——嗚哇!」
「妳幹嘛把錢包丟到地上啦。」
「這這這……是他的啦,錢包是那個人的!」
「誰啊?妳這樣說誰知道啊?」我又聽見腳步聲,接著教室沉默了大概五秒,然後那個人用了然的語氣說:「啊,是他的啊。」我想的沒錯,這就是我的錢包。「有那麼誇張嗎?妳的反應有沒必要那麼——」
「啊!不要讓那個錢包靠近我!」
「妳的反應真的太誇張了啦,人家又沒對妳做什麼?」
「是沒錯,是這樣沒錯,可是你不覺得那個人在教室裡,都不跟別人聊天,都喜歡講一些沒有人聽得懂的話,頭髮又莫名其妙留這麼長……」停頓了一下之後,那個人加重了語氣的說:「不覺得很噁心嗎?」
「……」
「等等,妳那是什麼眼神?」
「我只是覺得他好可憐,偏偏被妳這麼說。」
「怎麼怎麼怎麼?」
「妳沒發現嗎?他說不定喜歡妳喔。」
一段沉默。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你沒發現嗎?他上課的時候都在瞄妳,我都看到了;還有,上次妳們同一組的時候——」
「求求妳,不要再說下去了!」
「妳現在就這樣,要是他哪一天來找妳直接告白,妳怎麼辦?」
「不要,被他這種人直接告白,我寧願去死。」
「那如果他塞了一封情書到你的書櫃裡呢?」
「退一百萬步,如果她只是單純稱讚妳很可愛呢?」
「不要再說了,好噁心,我快吐了。」
「妳討厭他到這種程度喔?」
「沒有啦,也不是說討厭,妳也真是的,我怎麼可能主動去討厭別人呢?我只是在想啊,如果哪一天我一個人流落到荒島,寂寞得把椰子殼當作好朋友,我也會在他活生生出現在我的視線裡的那一刻,噁心的吐出來吧……」
「這已經是完全進入另一個次元了吧。」
「妳理解我了?」
「……理解什麼?」
「他是個連老鼠的括約肌,也會覺得噁心的存在。」
「……話說,錢包要怎麼辦?」
「丟垃圾桶就好了。」
「唉,妳真的……」
我不知道她們接下來都說了些什麼,因為當時我已經離開了。隔天,我在抽屜裡找到自己的錢包。
抓著錢包,我的內心思緒翻騰。
我必須想辦法保護好我自己,我必須有所改變,我必須找到一個改變的理由……
一個月後,我開啟了人類觀察計畫。
無法擅長一切的我,唯一能夠擅長的事情,就只有觀察。為了觀察目的,我可以輕易的拋下一切,這便是那個對一切感到怯懦的我,所想出的,面對這個世界的武器。
沒有人類觀察計畫,我誰都不是,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
而這,就是在遇見她的那一天,聽到她沒有興趣之後,我下定決心要保護人類觀察計畫的真正原因。
不對,這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真正要保護的,其實是我自己。
*
重新回到當下的我,沉重的嘆了一口氣。
接著我發現腦袋裡的思緒進入了一種極度混亂的狀況。
無法去冷靜,也無法去整理。
人類觀察計畫是我內心唯一的防禦性武器。這項武器,甚至可以幫助我承受住,那個無法被任何文字完整記錄下來,能夠把所有地球人罵回家找媽媽的究極毒舌。我甚至能夠用客觀的觀點,把她當作是一種語言藝術。這是一個我努力打造出來的,一項完美的武器。
然而,我卻自願的放下了這項武器。
不過尋找興趣的這件事,馬上取代了人類觀察計畫,成為我面對這個世界的另一道面具,讓我在她面前,能夠繼續的維持住這虛假的形體。於是,我相信自己終究是沒有問題的。
可是,又過了不久,察覺到了……
我察覺到自己永遠都不可能成功幫她找到興趣的這項事實。
面具被剝下了,我再度變得赤裸,我再度變得一無所有。
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之前,我曾經做出一項假設:
一無所有的我,只是一個極度醜陋,會讓任何人感到噁心的我。
(她願意接受我的降落傘嗎?)
於是,我感到……
極度,極度的恐懼。
(待續)
說明:短期連載,每周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