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宣——布——!」
我們兩人在一間餐廳裏面。當時,我們正在進行「美食巡迴」這項計畫,希望可以讓品嘗美食變成她的興趣。那天,趁著上甜點之前,突然我拍了一下桌子,如此地說道。
在我說完之後,坐在我對面的她,非常給面子「喔——」的輕輕地幫我鼓起掌來。
自信來了,鼻子高高的揚起。
「努力了這麼久,同志,我們的計畫終於要進行到下一個階段了。」
她歪著頭,看著我:「下一個階段?」
「從經驗上來看,射飛鏢的方式對我們的目的來說,是一項失敗的方式。」這時餐廳的服務生為我們端來了蛋糕,我立刻閉上嘴巴,等服務生走了之後,我才說:「我必須找到另外一個全新的方式,來選擇可能會成為妳興趣的事情。」
「下一種方式?」她看著我,「是什麼方式呢?」
我喏喏的說:「還不知道。」接著我雙手抱胸,「不過這麼一來,妳就可以跟我家那間奇怪房間的那面奇怪牆壁說再見了。」
「……意思是?」
「妳終於可以不用來我家了!」
「喔……」奇怪,她的反應怎麼跟我預期的不太一樣?
只見她拿起叉子,心不在焉的戳著盤子裡的蛋糕,看起來悶悶不樂的樣子。
「怎麼了嗎?」我問。
她看著我,像是在猶豫要不要說出口,然後,她才說:
「其實我覺得那樣還蠻好玩的。」
聽完她的話,我先是低著頭,假裝思考了一下。
好玩?嗯嗯,原來如此。
接著,我推了推眼鏡,「哼哼哼……」的開始笑了起來。
唉,來了,類似像這樣的話,我已經聽過太多次了。
眼前的這個人,真的什麼都不懂啊,真是的。
面對無知的羔羊,就讓我這名專家,來為妳細細解釋吧。
「妳的意見很好,但是光是這樣,並不能讓妳找到興趣對吧?妳不覺得用種毫不理性的——」
當時,我心想,我大概還得說個十五分鐘。可是我沒有繼續說下去,應該說,沒有辦法繼續下去。
因為她正瞇著眼睛看著我。
她瞇著眼睛就算了,還給我皺起了眉頭;皺著眉頭就算了,還給我鼓起臉頰,可是如果也只有這樣,我大概還可以承受,這還在的守備範圍之內……
但是已經放了三次大絕招的她,臉頰還在這時變得紅通通的。
如果說,當時只需要再一根稻草,就可以壓倒我這隻駱駝。那麼她的舉動,就是毫不遲疑地拿出火箭筒對準我。
太犯規,真的太過犯規,這根本違反了公平原則。
她皺起的眉頭,她瞇起的眼睛,她鼓起的臉頰,然後,泛起紅暈。
最後,「想要繼續射飛鏢。」她終於說。
如果地球可以讀得懂她的表情,大概會在那一瞬間爆炸,如果太陽讀得懂她的表情,大概會在那一瞬間吞噬整個太陽系;如果宇宙讀得懂她的表情,恐怕會在那一瞬間塌縮回奇異點……
總之,我可以明白的說,那是一個無法用任何理論去分析的表情,那是一個可以打亂一切理性決策的表情,最重要的,那是一個可以讓我認輸的表情。
於是我認輸了。
*
用射飛鏢來選擇興趣候補的方式依然持續進行著。
牆壁上的紙條一天天的減少,畢竟,我們又孜孜不倦的嘗試了無數的事情。
但是就算經過了這麼多的努力,「尋找興趣」這件事依舊沒有任何實質上的進展。
「我覺得這不是我的興趣。」當然,這句話我也開始聽膩了。
只是,自己的心境似乎隨著時間開始慢慢地產生改變,只是那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改變,我說不上來。
然後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我,說有事情要拜託我。
那件事情,讓我忙碌了一陣子,也對我的心境產生了衝擊。
不過這件事情先放著,下星期再說。
在她拜託我的事情終於畫上句點之後,我覺得心情有一點混亂,於事我跟她說我想要休息一陣子,好好把事情想清楚。不過在我終於想清楚之後,反而對內心造成了更大的衝擊。
但是這件事情,也先暫且按下不表。
當時無法將心情梳理整齊的我,決定為了轉換注意力,開始進行這一段時間以來的回顧。
我將所有的筆記通通拿出來,仔細地翻閱。接著,我決定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起這件事情。
在隨手抓來的一張紙上,我寫下了一個問題:
讓人覺得「有趣」的元素是什麼?
然後開始進行思考。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我一手扶著下巴,另一手拿著筆,筆輕輕敲著桌面,敲擊的聲音產生出節奏,思考隨著節奏前進。
是出奇不意的收穫嗎?是發現自己有所成長的成就感嗎?是從競爭的過程中所獲得的快感嗎?其他人都是怎麼找到己的興趣的?蒐集到的那些研究資料裏面是怎麼——
不行。我立刻阻止自己。
這樣的思路,就跟以前一樣,只會把我引導進死胡同。
我心想,切入點必須跟以往不同。必須回歸初衷,將本質納入其中。不能倚賴任何資料,單純依賴最原始的直覺來進行回答。
接著,我開始拿自己當作出發點,來重新檢視這件事情。對我自己來說,所謂的「有趣」,指的究竟是什麼?
我回想起自己正在鑽研的「人類觀察計畫」。
對我來說,這六個字,便是興趣的代名詞。
回想起來,自從我一頭鑽進這個計畫之後,經過的無數年時光。就算我已經如此努力進行挖掘了,直到現在,人類這種生物依然存在這無數的驚喜,每天都能夠帶給我新的發現,甚至從新的發現之中,挖掘出更深一層的全新謎團。
我想,只要這些謎團還存在著,驅動著我的那股「基於人類學觀點的好奇心」,就永遠不會有熄滅的一天。
為什麼我會如此的執著於解開這些謎團呢?這是因為,每當我面對一個全新的謎團時,內心都會出現一個想法:這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解開這個謎團。
我想,光是這樣就已經是十分足夠的理由了。
解開謎團的過程中,所經歷的掙扎、挫折、糾結,以及在克服這一切障礙的那瞬間所帶來的暢快感,那種……那種……
那種挑戰性。
正是因為不知道自己辦不辦得到,才有挑戰的價值。
我對於自己的極限感到好奇,我喜歡超越極限時的快感。
在那一刻,我恍然大悟。
直到這時我才終於知道自己究竟忽略了什麼。對於她來說,沒有什麼是具有挑戰性的。她天生就能夠以流暢精準的語言將所有的地球人類罵到哭著回家找媽媽,只要隨意地從衣櫃裡拿出幾套衣服,就能夠輕輕鬆鬆的成為少女心目中的時尚標準模範,不管做什麼,都能夠立刻達到世界級的頂尖水準。
她是個被上天所眷顧,是一個能夠在短時間內精通所有技藝的「絕對天才」。
這時,我的目光掃向放在我房間的那一整排獎狀獎盃。
她不僅天資聰敏,就連運氣這件事,也彷彿是只為她服務的卑微下僕。
還記得有一次我們走進拉斯維加斯的一間賭場,她只花了一個晚上,就差一點讓那間賭場破產倒閉。我看得出來莊家在作弊,但是就算對方用盡了所有的作弊手段,拉霸上面的數字,一定就是那三個七;俄羅斯輪盤上的那顆小球,就是會落在她押的那個數字上頭;牌桌上翻開的那張牌,就是她剛好要的那張牌。我想賭場的負責人當時一定很傻眼吧。於是那個晚上,拉斯維加斯又多了一個只留在拉斯維加斯的傳說,這個傳說訴說著一個曾經在某個夜晚現身、也只在那個夜晚現身過的女孩子。
像這樣全方位的驚人天賦所帶來的唯一詛咒,就是永遠無法品嘗到伴隨著挑戰而來的快感以及刺激感。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管她做什麼,都只會達成一種結果。
那個結果……就是「無聊」。
我心想,就是這個。
她是一個打破宇宙規則的完美存在,是一個就算人類到達演化的終點,其背影依然落在遠方的地平線之下的超然存在。理論上,她是完美的。但如果她的存在有著什麼缺陷的話,那就是無法對任何事情產生任何的熱情。
這就是她沒辦法擁有興趣的真正原因。
過了這麼久,真正的答案終於被我挖掘出來了。
哈哈……唉……
那個答案居然是如此的簡單,簡單得如此可笑。如此顯而易見的原因居然過了這麼久才察覺。我懊惱的抓著頭髮,熟捻於人類觀察,擁有無數研究經驗的我究竟是怎麼了?智商是不是降低了?腦袋是不是出了問題了?
不過我馬上撇開這些負面情緒,一名專業的研究人員,是不會被這種私人情緒蒙蔽住客觀的視線的。現在,我的眼前就有一個必須專注的問題。
所以,她只是覺得無聊罷了。
對她來說,做什麼都差不多,所以才會出現了重複作業的無趣感。那是因為,一切的事情,對她來說都缺乏了挑戰性。
那麼如果挑戰性是通往樂趣這個終點的必經之路……
我的大腦快速運轉。那麼,我只要找到這個世界上,人類的想像力所能夠觸及的,最龐大也最複雜、讓她這種人也能夠感到棘手不堪的事情就可以了。
我思考著,然後開始列出幾個可能的選項。
建造大強子對撞機——
嗯,這的確很龐大,很複雜沒有錯,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對。話說這東西早就被其他人做出來了吧,做人家做過的事情有何樂趣可言?
時間回溯——
不不不,已經被證明出來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就算是她也辦不到吧。
星際探險——
聽起來是很有趣沒有錯!可以的話我也想要試試看!但是以人類現在的科技程度,要做到這件事情還是有難度的吧。
嗯,還有沒有什麼……
我思考了許久,靈感忽然閃現,我立刻從一旁抓來一張新的白紙。我用緩慢謹慎的字跡,在上頭用力地寫下了大大的四個字。
世界征服——
會寫出這樣的結論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不已。
但是,這的確是最有可行性的結論。
怎麼辦,要去征服世界嗎?讓她用與生俱來的強運以及天分,讓她站立在沒有人能夠企及的制高點,用俾倪的目光冷酷地望著在腳下的蕓蕓眾生,殘酷的蹂躪著活在這世上所有的低等家畜……
(讓蹂躪比她低等的生物,成為她的興趣吧)
我的胸口忽然掃過一陣顫慄感,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因為在這個時候,我的腦袋裏浮現她露出邪惡冷笑的畫面。
「這次我們就來征服世界吧。」
我要是這麼對她說,她大概會聳聳肩,抱著可有可無的心情答應下來吧。就像她一直以來,都帶著可有可無的表情答應我要求的所有事情一樣。以她老天爺賦予她的天命,再加上我的後勤輔佐能力,要在十數年之內達成這項成就,或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然後,這段時間,她的心境也會一點一滴的發生變化吧……
我望著放在一旁的手機,吞了吞口水,一旦我打出了這通電話,接下來就真的要去征服世界了。
只要打出這通電話,現有的人類文明或許就會在此刻逐漸走向盡頭,但是同時,卻可以讓她找到屬於自己的興趣,讓我的研究成果,可以繼續保有前提上的正確性。
我必須維持人類觀察計畫的正確性,是我這輩子的職責,因為沒有人類觀察計畫,就沒有現在的我。
這麼做,是正確的。
雖然認為是正確的,可是到了最後,我依舊沒有打出這通電話。
我將寫著這個選項的字條,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而且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疑惑。
*
還記得,歌牌女王戰結束之後,我跟她緩緩走在一條小徑上。小徑旁就是一條小溪,兩旁種滿了櫻花樹。我跟她都走得很慢,不知道是她配合著我,還是我配合著她。
隔天還要坐飛機,於是我跟她說好要送她回去旅館,讓她早一點休息。因為這樣的緣故,我便在近江神宮的階梯頂端的等著她前來跟我會合。
本來以為要換下那身衣服應該會花上不少時間的,便做好等待的心理準備。結果我並沒有等上太久。因為走出來跟我會和的她,依然穿著那一身華麗優雅的衣服。
「很少有機會能夠穿這種的,想要再多穿一陣子。」
她張開雙手,在我面前轉了一圈。
可惡,美得像一幅畫。
「妳這樣穿很好看。」
想要再一次強硬地用剛剛的這句話讓她氣焰盡失,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不管怎麼嘗試,剛剛還能夠說出口的話,變得怎麼也說不出口。不僅如此,還讓大腦有一種過度發燙的感覺。
我轉過身,「走囉。」我聽見她踏著清脆的腳步聲從後面追上來。
還不到櫻花花開的季節,一月的櫻花樹樹枝依然稍嫌光禿。但那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帶著青草味的微風徐徐的吹著,靈巧的鳥兒在枝頭上跳躍,白雲緩緩飄過藍天,而小溪潺潺的水聲則為這一切提供了舒緩的伴奏,讓紛亂的心靈沉澱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一身厚重衣服的關係,走在身旁的她,臉頰微微地染上了些許紅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方才經歷過激烈比賽的關係,她的情緒比起以往還要亢奮些許。
「看,天上的雲……」「看,那裏有小狗。」「看,樹上有小鳥。」
她的目光蒐羅著周遭景物當中的一切。每當有能夠讓她感到興趣的新發現,她便拉拉我的袖子,跟我分享她的所見所聞。她那樣對著一切平凡無奇的事物感到新奇的樣子,抱著基於人類學觀點上的好奇心,我著迷的看著她,想要多觀察一些。
我們在叉路上停下腳步。
我指著離開櫻花小徑的方向,說:「車站往這裡。」
聽到我的話,她眨眨眼睛,然後指著櫻花小徑延伸出去的另外一個方。
「想要再多走一下子。」
我因為忙著帶腦袋裡面回想列車的時刻表,所以忘記回應她,於是她又說:
「到前面那座橋就好。」
看我依然沒有回應,她垂下頭,吊著眼珠子望著我,低聲問道:
「不行?」
看著她的表情,然後我完全忘記了關於列車時刻表的事情。
於是我們繼續的散步著。
那天,或許是我人生當中第一次,對於櫻花居然不再一月開花這件事情,感到十分的遺憾。想到她剛剛跟我分享了這麼多東西,我也想跟她分享些自己的一些看法。於是我就對她說了這件事情。
聽了我的話,她抬起頭望著櫻花樹寥落的枝枒。
「是開著的。」
她看著我,用天真的語氣說著:
「是開著的呦。」
她的語氣實在是太過理所當然,如果就只是看著她的表情,聽著她的聲音,我會真的去相信櫻花樹居然真的在一月奇蹟的盛開著。不對,或許櫻花真的盛開了,因為她的一句話,在我的內心盛開了。
預定的那班列車已經開走許久,而在一座典雅的小橋上,站著我跟她。
她望著橋下的潺潺流水,而我望著她。
那只是單單純純的,不為了任何觀察目的的……只是著迷的望著她。
她帶著一個表情,從那個表情之中,我似乎讀懂了什麼。
那個時候,我似乎聽見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那個陌生的聲音,用陌生的語言,抑揚頓挫的唱著一首我不懂意思的詩。
*
忍ぶれど 色に出でにけり わが戀は 物や思ふと 人の問ふまで
*
我跟她經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同時,也累積了許許多多的回憶。
在捨棄掉征服世界的選項之後,我曾經疑惑過,因為我沒辦法說出我為什麼會捨棄掉這個選項。我進行研究,但是依然做不出結論。但是這個結論,其實就藏在其它地方,就在這我跟她一起經歷過的許多事情之中。
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我錯了。
哪裡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真正的問題,並不是她能不能夠征服世界。
真正的問題,是征服世界之後她會不會覺得開心。
她曾經拉著我的袖子,興奮的跟我說天空有一朵雲看起來很像長頸鹿。她曾經蹲下來,露出微笑的拍著一隻小黑狗的肚子。她曾經伸出手指,讓一隻從樹上飛下來的麻雀停在上頭,輕輕的啄著自己的鼻子。
我如此確信,而那是不用依賴任何觀察資料以及理論的絕對確信。利用自身的才能,讓他人感到無可奈何、感到絕望、感到忌妒——她並不是一個可以從這種事情當中獲得任何樂趣的那種人。
況且,在開啟「尋找興趣」的這項計畫之前,我曾經立下一個大前提:
我不能做出任何違背這個女孩意願的事情。
她是一個擅長一切的女孩子。我想,她擅長的事情,也包含了「善良」這件事。當然,如果想要,她或許也可以擅長「邪惡」吧。我並不曉得善與惡是不是一件能夠學會擅長的事情,但是在兩者之間,她最終的確選擇了善良。這是她自願的。她是依據自己的自由意識,自願去選擇成為一個善良的人。
選擇征服世界,就代表著,我必須讓她去做許許多多邪惡的事情。而這是不行的,絕對不行,完全不需要經過考慮。
我想要去尊重她的意願,同時,我也想要去珍惜她的選擇。
比起人類文明會不會邁入終結,更重要的是,我不能用這種方式,去毀了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一切。
只是接著我隨即我失落的意識到,如果連「征服世界」都沒辦法,那麼要由我來為她找到屬於自己的興趣,或許同樣也是不可能的也說不定。
不,的確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吧,從一開始就不可能了。
只是我太過愚蠢而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實罷了。
我只是徒勞無功的浪費著她的時間罷了。
我做出結論。
為她尋找興趣的這件事,已經沒有我可以做的事情了,因為她永遠不可能找到屬於自己的興趣。
(我……什麼都沒辦法為她做到)
結論出來之後,在我的內心,有什麼剝落了,隨之而來是一股絕望的無力感,只花了一瞬間便深深的壟罩住我。
接下來三天的時間,我把自己關在研究室。
我什麼都沒做,就只是單純的把自己關在裏頭。
(待續)
說明:短期連載,每周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