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藥〉
有些東西,時間到了就該被丟掉。
王喻凌把摘下的日拋扔進垃圾桶裡,眨了眨酸澀的雙眼戴上眼鏡。
洗好手回到房間,她拎起書桌上的背包轉身出門。
*
公館是個塞滿了人的鬧區。
又或許整個臺北都是這樣的,她只是還沒習慣。
王喻凌低下了頭。
怎樣都好。
移開了視線,耳邊的吵雜益發明顯。
她一向不喜歡噪音,尤其是人類發出的。
停下腳步戴起耳機,她的肩膀猛然被誰撞上。
王喻凌下意識回頭,雙唇微微張闔,一聲「抱歉?!闺S著吐息溶入帶著涼意的暮色。
對方沒有片刻停頓,連個厭惡的眼神也沒留,腳步匆匆地擠入了前方的人群。
隔絕世界的靜默佔據了流逝的分秒,直到耳鳴刺痛了她的神經。
打開手機,預設的音樂清單總讓她一再切歌。
那些曲子像後宮妃嬪,偶有機會獨佔寵愛也不過因著對方一時貪鮮,更多時候都被冷落在邊角,無人聞問地存在著。
多尷尬。
如同這片繁華中,沒人會注意她還有沒有呼吸。
好寂寞。
王喻凌雙手交握,想讓自己暖和起來。
卻發現心臟的熱度早在觸及指尖前就被風聲吞噬。
*
臺北的天氣不怎麼友善。
王喻凌在站牌前佇足不到三分鐘,原先乾爽的空氣便染上了濕意,陣陣落下的雨滴替她印上了外鄉人的標記。
你看眾人避到騎樓的身手是多麼俐落而熟練。
只有她拖著遲緩的步伐,徒勞地抗拒比雨水更冰涼的疏離。
一旁賣傘的小販堆起了笑容,彷彿連王喻凌面無表情的不悅都竭誠歡迎。
她找了個不會干擾人流的角落窩著,縮起肩膀盯著腳邊的地面,偶爾打量來往的行人。
比起這樣的窺視,她自然是更情願浸於科技冷漠。
但誰讓她手機的電量告憂。
她不耐地望向前方路口,依然盼不來苦等的公車。
收回目光時,正逢一對姿態親暱的情侶踏出捷運站。
王喻凌的百無聊賴催促著她找點樂子,省得被無趣消磨。
她按停了音樂,摘下左側的耳機,盡可能捕捉兩人的交談。
「多虧我帶了傘。」男子慶幸地從背包中拿出摺疊傘,抬頭卻發現女子臉色不善。
他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泛起淚光的眼眶,隨後耳畔響起對方帶了鼻音的話語。
「你為什麼還留著她送的東西?」一顆淚珠沿著她的臉頰滑落,「你是不是……」
她一時哽咽,卻逼迫著自己把話說完,「你是不是還愛著她?」
男子滿頭的困惑得到了解答,他鬆了口氣一把攬過女子,放低的音量讓王喻凌什麼也沒聽見。
但總之就是安慰吧,她事不關己地想。
只見兩人低語片刻,攜手走到小販那買了把新傘,原本的轉交給老闆處理,撐著傘並肩踏入了雨裡。
寬大的傘把他們護在了身下,而男子的胸口依然濡濕,女子的笑靨上淚痕猶在。
八點檔般的劇情帶給王喻凌一股微妙的熟悉感,和更加明確的隔閡。
這裡的女孩子就連哭也拿捏得恰如其分,無理取鬧的同時精巧控制著表情變化,讓對方再多的厭煩都化作了心疼。
想從前她都直接拉著男友大哭大鬧……
再看看他後來的女友,只能說難怪會被甩。
王喻凌嘆了口氣,視線移向附近的一對女高中生,算是找個目標繼續解悶。
*
靠近電梯的欄桿邊,兩名女孩穿著同樣的制服,水藍色外套被雨隨興添上了靛色圖樣,黑色的側背包顯得比起平日更沉重,嫣然的笑語卻是蒸發了那些陰鬱,漾出屬於學生的爛漫氣息。
王喻凌的內心泛起漣漪,浮現了蒼老的感慨。
她知道摯友若在身旁,肯定會吐槽她故作老態的喟嘆。
而此刻陪伴她的只有耳機裡迴盪的孤寂。
「妳對過模考答案了嗎?」左側的女孩用原子筆盤著頭髮,抬起手背掩住了睏倦的呵欠。
「怎麼可能?!褂覀鹊纳倥欀婉R尾,一面留心腳邊的書包,一面按摩自己痠痛的肩膀。
「欸妳這樣書包會濕掉啦?!贡P髮女孩雙手交疊在胸前,背上沉重的包袱黯淡了她的活力。
「反正都是廢書,濕了也沒差?!柜R尾女孩的笑容滿是譏諷。
王喻凌有點懷念自己備考的時光。
讀書並不快樂,看著日期倒數也並不輕鬆,但有了摯友一起分擔,那些過往也就成為了珍貴的曾經。
小腿上的刺激讓她回過神,面上淺淺的笑容略顯僵硬。
回憶總是只提醒她糖的甜膩,不談身上累累的鞭痕,一不小心就忘了真實的過往。
雖然這傷純粹是因為她蠢。
搬來臺北前,她在停車時沒弄穩,被壓在了地上。
排氣管的高溫把印記烙在了她的腿上,像在宣示:不管她去了怎樣的遠方,出身都不能為她所忘。
撇除傷口持續的疼,王喻凌是開心的。
天知道她多害怕自己融入這座冷漠的城市,變得和從前截然相異。
現實點說,能在高雄而不是臺北受傷,她真的很慶幸。
當時可是有一眾路人幫著她扶起車、聯絡救護車、簡單包紮等等,她無法相信在這也能得到同等待遇。
女孩們尖銳的笑聲切斷了她的思緒。
「超白癡的對吧?」女孩頭上的原子筆隨著她肆意的笑聲有些搖搖晃晃。
「浪費時間欸?!柜R尾少女嘴上嫌棄著,臉上的笑容卻是無法偽造的開懷。
真好。
王喻凌難得地對噪音源頭露出微笑,那洋溢的青春給了她某種近於欣慰的安然。
原子筆終究是掙脫了女孩的長髮,摔在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把手機遞給友人,擦了擦筆上的水漬就收進口袋,任自己的頭髮凌亂地披在後背包上。
「欸,妳手機又當掉了?!柜R尾少女戳了戳螢幕,沒得到任何回應。
「幹不會吧……」散著頭髮的女孩哀號著接過手機。
「它真的快掛了?!股倥疅o奈地看著她,「不考慮換新的?」
「我也想啊,就沒錢啊?!古⒁荒樣脑埂?/div>
苦盼的公車在這刻進入了王喻凌的視線,還是兩臺一起。
她嘆了口氣,越來越難以理解這座城市的優越。
*
跟在兩名中年婦人身後,王喻凌靜靜等候著。
前方的兩人卻在上車前一刻抽身離開,向著另一輛公車而去。
王喻凌上了車,確認過下車刷卡,便張望著尋找空位,意外發現乘客並不特別多。
她坐到了最後方右側的位子,脫下外套披在腿上,閉上雙眼把頭倚在窗上休息。
車體的晃動固執地喚著要她清醒,她被煩得重新睜眼。
渙散的目光隨性掃過車內,方才轉身的那對婦人卻在她眼前落坐於她前方的座位。
略感興趣地挑眉,她把右側的耳機也摘下,胡亂塞回了背包裡。
「猶閣是這臺人較少?!箳熘匣ㄑ坨R地婦人揉搓著自己的掌心叨唸。
「逐個攏嘛會對後壁彼臺去?!沽硪幻麐D人掏出手帕,擦去濺到臉上的水滴。
前者還待長篇大論,王喻凌已經不耐地重新戴上了耳機。
廉價品難以避免的雜音密密麻麻地綴在清亮的旋律當中,她依稀聽見兩名婦人絮絮叨叨地繼續交談。
只能說幸好過沒幾站兩人就下了車,不然王喻凌真的不知道她究竟會先把音量調到足以致聾,還是忍不住出聲責難。
謝天謝地她們走了。
她把音量調回正常,看了一眼剩餘的電量。
21%怎麼想都不太妙。
側頭端詳窗外的景色,她下意識拿眼簾裡的繁華和家鄉的街頭比較。
王喻凌更喜歡高雄夜空純粹的漆黑,而不是臺北摻雜著各式光亮的混濁灰黑。
當然,沒人在乎她的想法,大家慣性地活在早已適應的環境裡。
好寂寞。
正好公車停在站牌前,一票中學生魚貫上車,她收起耳機等候他們談天。
「我馬子最近有夠煩,幹?!箮缀跏巧倌暌婚_口,王喻凌就後悔了自己的決定。
但不可否認的,她看戲的興致也被勾了起來。
「又怎樣了?」挑染著幾綹綠髮的少年代她問了出來。
「沒事就一直賴,晚個幾秒就在那邊發飆、說什麼很多人在追她不希罕吊死在我這,以為我他媽時間很多是不是?」說完他還不解氣地咒罵,「媽的婊子。」
現在的小孩……
光是用詞就讓王喻凌覺得無法溝通。
「那就甩了交個新的啊?!勾髦坨R的矮個子男孩露出令人不快的笑容,「反正你應該也早就膩了吧?」
現在的小孩……
她戴起耳機,決定放過自己。
張韶涵用少女般的固執尋找著她遺失的美好,同樣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地擦過她心臟上的那處柔軟。
是很久以前的曲子了。
王喻凌從來是個戀舊的人,一向都捨不得拋下該被丟棄的事物。
敝帚自珍也好,她反正甘之如飴。
*
搬家前一週正逢國中小開學,國中時期的密友劉尹潔約了她回母校探訪老師。
王喻凌趴在欄桿上,身後是教師來往的走廊,眼前是施工的吵嚷。
一列列學生幹部跟在老師的身後經過了拆遷中的教學大樓,運動服以紅和藍鮮明地區分了性別,像是棋盤上的兩個陣營。
她突然有點後悔自己把運動服和制服全數捐回學校,雖然她很清楚就算留在家裡她也不怎麼會穿。
「妳那時候當什麼?。俊雇跤髁璋l現國中時期的記憶曖昧不清。
「一開始總務啊,後來輔導?!箘⒁鼭嵰性谥由?,雙手交叉在胸前。
「為麼會變???」
「找我當總務本來就很有事啊?!顾藗€白眼,「我數學方面的天賦真的是……」
「令人髮指?!雇跤髁枘釉挕?/div>
「妍青就只是找看起來乖的當幹部啊,反正做不好就換。」
「妳不是也當過一學期的班長?」劉尹潔反問。
「別提了。」王喻凌別開臉,「真的不是什麼美好回憶?!?/div>
「結果居然是我們還會回來?!箘⒁鼭嵉囊暰€滑向了遠方,嘴角的笑容有幾分迷惘。
「妳記得國二搬教室的時候他們打翻油漆嗎?」王喻凌拋出了突兀的問句,方才還模糊難辨的記憶隨著她身處校舍而逐漸復甦。
「有點印象吧,好像沾到妳衣服?」
「我把那件捐給學校了?!顾D過身,背靠欄桿。
「真的是把學校當垃圾桶?!箘⒁歼呅厯u頭,「欸妍青來了。」
王喻凌順著她的目光,看見了走廊尾端十年如一日綁著馬尾穿著白T搭配牛仔褲的班導。
「妍青都不會老欸?!顾詭Ц锌赝蚝糜?。
「挺好的啊?!箤Ψ铰柤?,接著向老師揮了揮手。
「還有些事情是不會變的?!?/div>
*
看到那群國中生下車,王喻凌不自禁鬆了口氣。
平心而論她是喜歡小孩的。
僅限於思想純真的。
膝蓋上有點涼,她挪著身子換了個姿勢,讓外套嚴實地掩住腿部。
傷口被她的動作牽動,細細密密的疼痛擰緊了她的眉頭。
她把右手肘倚在窗沿,撐著自己的側臉對窗發呆。
公車停在站牌前,車上稀落的乘客又離開了大半,向著不同方向消失在王喻凌遠去的目光中。
她回過頭,瞥了一眼時鐘,為未完的車程感到疲倦。
大學新生的社交時間都被她耗在了養傷,說不上喜或憂,畢竟兩邊都差不多麻煩也差不多的累人。
好吧,也許還是搭車會好些。
高中三年從終點站到市區的通勤早讓她習慣了長途搭車的孤寂,埋在書堆裡的日子卻使她不擅與人交際。
耳機裡的歌聲透出絲絲疲倦,想來半小時的重複歌唱即使再熟練也令人疲累。
王喻凌摘下耳機,昏昏欲睡地把頭抵在椅背上,淺淺的鼻息在顛簸的公車上圈出了一塊小小的淨土。
她就這麼半睡半醒地隨著公車繞過了一條條街巷。
再次完全清醒是被前方老伯的鈴聲給驚起。
她對按鍵式手機的預設鈴聲實在沒好感,吵雜又單調,簡直是教官的再現。
好在對方接起電話的速度還挺快,沒等那磨人的噪音引起公憤。
雖然他宏亮的嗓門同樣把無關的資訊塞入她的耳中。
王喻凌重新戴上耳機,隔離了對雙耳的直接衝擊,卻依稀能聽見對方的激昂。
現在她還真的被勾起了對教官的記憶,儘管十分有限。
可能因為她正好遇上退休潮,來不及和原本的教官們熟,少了精力和後來的那一批認識。
回想起來,她的學生時期真的是塞滿了書,還都是參考書。
就連老翁的電話內容都比她的青春青春。
聽起來是簽了運彩賠了本,正振振有詞地檢討著球隊的策略。
「毋知到底咧想啥貨,啊投了?著換落來啊。」他一臉的憤懣從聲音中流露,不知究竟是心疼自己打了水漂的養老金,還是不捨球隊名聲被差勁的教練拖累。
「咱想欲換總統愛等四冬,伊換一個投手是咧等啥潲?。」
王喻凌一向為團體賽的選手感到不值。
他們拚死拚活努力的歲月終究只能換來外界免洗餐具一般的對待。
就像她死命讀書也不過換個22K的未來,實在可笑。
這個時代,付出和回報實在不成比例。
她聽著老翁往另一場比賽下了2萬的注,嘴角忍不住勾起譏諷的弧度。
*
「妳有哪些是要帶上去的???」探完老師,劉尹婕跟著王喻凌回家,說是要監督她好好收拾。
「這兩袋、那三箱,然後枕頭、棉被、電扇、延長線……」
她邊說邊比劃,幾乎把房裡的東西都點過了一輪。
「妳是打算整個房間搬走???」劉尹婕傻眼地坐到王喻凌床上,抱起擺在枕邊的綿羊布偶。
「妳這樣回來的時候怎麼辦?」
「不要回來啊?!顾凉M不在乎地回答。
就被玩偶攻擊了。
「講話不要講爽啦,實際一點?!箘⒁及丫d羊重新抱回懷裡,面色不善地盯著她。
「就再買新的吧。」她摸了摸被砸的後腦,柔軟的布偶硬是被對方的力道添上了殺傷力。
「妳要帶走舊的然後把新的放這裡?」劉尹婕不贊同的神色讓王喻凌默默退後了一步。
「妳不是要開始新生活嗎?幹嘛不把這些留下?」
「嗯……就習慣了吧?!?/div>
王喻凌坐到書桌上,靠著牆。
劉尹婕白她一眼,「妳要帶娃娃、枕頭、棉被我真的就算了,但好歹延長線去臺北再買吧……」
王喻凌對著她的挫敗忍不住笑出聲。
「好啦,聽妳的?!箷鴻櫳系哪g方塊被撈過、拋向了劉尹婕。
她把綿羊扣在胸前,用右手轉亂了方塊,重新遞給王喻凌。
「它快散了欸?!顾粗跤髁枋炀毜財[弄六色方塊,「用多久了?」
「兩三年吧。」王喻凌心不在焉地回答,「沒壞就繼續用啊?!?/div>
「我已經可以想像它解體的樣子了。」劉尹婕嘆了口氣,「那這隻?」
王喻凌看向她舉高的布偶,「四年半。」
「我還以為是從小──」她忽然停下話語,露出帶點驚恐的表情,「幹,這不會是陳子陽送的吧?」
「對啊。」王喻凌聳肩,看著嫌惡地一把扔開玩偶的好友,忍不住有點想笑。
「妳帶什麼都不準給我抱它上去。」劉尹婕起身按住王喻凌的肩膀,用兇惡而認真的眼神盯著她。
「妳到底為什麼要把整個高中耗在他身上啊……妳根本就已經刪他臉書好友了不是嗎?」
「就……」王喻凌輕輕啟唇,「習慣了?!?/div>
*
啟程北上那天,王喻凌一早就醒了。
她拉起遮光的窗簾,坐回床上抱著雙膝發呆。
從今天開始,這個房間將不復存在。
不僅因為她抱走了棉被、搬走了電扇、帶走了海報。
更是因為她要離開了。
少了她疲倦返家時的汗水、少了她洗完澡髮間的香味、少了她纏綿床榻之間的吐息……
王喻凌留下的只是一個空間,不是她的房間。
血液穿梭血管的感覺被放大又轉換成了疼痛,她皺起眉頭,盡可能緩慢地把雙腿放到床下。
痛楚像漣漪那般擴散,她分不清握住棉被的手和緊咬的牙關哪邊用著更強的力道。
還是勉強完成了盥洗,換好了衣服,雖然腿痛到幾乎麻木。
她忽然很慶幸姨婆的喪禮之後,她有堅持留下眾人眼中無用的拐杖。
姨婆其實很少使用它,王喻凌的舉止也不算是出於思念。
僅僅是想留些什麼來填補那個微小卻存在於心上的破洞。
雖說兩人並無特別的親暱,她還是嚐到了一絲剝奪感。
她冷靜地遵循習俗扮演好自己在儀式中的角色,和眾人一起做最終的整理。
那時她心中的感傷意外和此刻相襯。
對大家來說,那只是打掃一間空屋,她卻知道他們是抹去了一個存在。
從今而後再也沒有「姨婆家」了,那個地方隨著姨婆的離開而死去了。
王喻凌拄著拐杖下樓,弟弟王喻典如她所料在沙發上玩著手機,矮桌上的電視自顧自報著無人理會的消息。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姑說她十分鐘後到?!?/div>
她點頭,坐到沙發另一側,看王喻典不情不願收回雙腳坐直身體。
「你可以去搬了,有點多有點重?!?/div>
「喔。」
她看著紋絲不動的弟弟嘆了口氣,用拐杖戳了戳他。
「好啦這關打完就去。」
*
結果他還是拖到了大姑載著奶奶出現才放下手機去幹活。
搬完又過了半小時,王喻凌早早坐在車上等著,口鼻間交換的吐息悶熱而混濁。
她一直都很好奇,在密閉空間中一點一點用盡氧氣和跌入海中任由鹽水灌進肺裡,究竟哪個比較折磨。
她大概還是更害怕侵入性的威脅,如同大姑此刻洶湧而來的聒噪。
「哎呀我們王家終於出一個臺大的了,妳姨婆要是知道一定很高興,再說一次妳唸什麼?」
「社會學。」她努力不帶波瀾地回答,心中已經預期了對方的反應。
「喔……社會喔,出來當社工?」
「不是?!顾讶粦徐陡嗟慕忉專肝疫€沒想到以後要做什麼?!?/div>
「這樣喔?!勾蠊靡粫r詞窮,卻立刻找到了話頭。
「哎呀那妳聽姑的,認真準備轉系,唸完了法律系還怕沒工作嗎?」
「會考慮。」王喻凌深感無力而隨口敷衍,倒是奶奶出聲打了圓場。
「就讓孩子唸她想要的吧。」她喝了一口茶,說出更讓王喻凌難受的話,「她如果不喜歡就會自己轉了,著嘸?」
「嗯?!顾龜D出一個蒼白的笑容,轉頭對窗外發呆。
坐在她左側的王喻典趁著爸爸沒注意,偷偷回覆女友傳來的訊息,馬上就被臉上的笑意給出賣。
「王喻典你手機收起來?!拱职诌秵堃宦?,緊盯他的動作,「都講幾遍了?等咧目周害去?!?/div>
「回一下而已啦?!雇跤鞯洳荒蜔┑仨斄艘痪?,「媽又不在你管那麼多幹嘛?!?/div>
父子之間的爭執瞬間升溫,王喻凌默默埋怨去了外地出差的媽媽,要是她跟來就沒這些事情了。
爸爸的一句質問鑽入她耳中,下唇上的齒痕變得深刻。
「換了不知道幾次的女友有比我們這些家人重要嗎?」
*
當家當差不多安置好、大姑載著一家老小離開時,王喻凌的內心是感動的。
她很感謝家人給予的實質幫助,但跟他們的相處無疑是精神折磨。
喝了口水、鋪好床,她下樓往辦公室去繳交基本資料調查表。
輔導員關心了一下她明顯有傷的腿,和她閒聊了幾句。
「妳的室友是韓國來的交換生。」輔導員掃了一眼螢幕上的資料,「溝通上會不會有問題?」
王喻凌用暖心的笑容回應了對方擔憂的眼神,「我剛好會一點韓文,應該是沒事的?!?/div>
「好,那有什麼問題都可以找我?!馆o導員輕拍她的手,就像其他和藹的師長,「真的處不來的話也可以申請換房的,不用太擔心?!?/div>
馬上就講出令人不快的話這點也很像家裡長輩。
王喻凌笑著謝過她,離開辦公室回到房間。
室友似乎也剛回來,兩人寒暄幾句後簡單自我介紹,交換了聯絡方式、訂好基本的生活公約。
對方的中文雖然說不上字正腔圓,但至少對答算是流利,也讓她鬆了口氣。
坐回床上,她拿出保鮮膜做洗澡前的準備,固定好才突然想起該連絡媽媽報平安。
手機完全沒電了正在充,她難得善解人意地想說讓它關機好好休息,也就把主意打到了書桌上的電話上。
正想拿起話筒,室友剛巧回過了頭,「嗯,那個好像壞了?!?/div>
王喻凌眨了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妳說電話嗎?」
室友點頭,「櫃臺說明天或後天會來換?!?/div>
「噢,這樣啊?!顾龜[出感謝的表情,放下了電話。
拿好基本的換洗衣物、浴巾和洗沐用品,她進了浴室洗澡。
坐在小椅子上,蓮蓬頭裡的水漫過她的口鼻。
她用空出來的手掐住自己不成聲的嗚咽,祈禱水流的喧鬧可以壓過自己失控的情緒。
她好害怕這個動輒把人丟掉的新世界。
*
車程逐漸接近尾聲,王喻凌看著窗外的眼神顯得迷離。
景色早從河濱的清涼換成了市區的繁華。
但隨著建築物更加高聳更加新穎,街上的行人卻未增反減。
是繁華,也是冷清。
高中學過的地理知識解答了眼前的狀況,卻沒有改變她心中的困惑。
日裡最擁擠的區域到了夜晚只殘存交通的喧嘩,人聲幾是無處可尋。
這樣就是大家所尋求的經濟、大家所想要的願景嗎?
她不懂,也不喜歡。
密集矗立的各間銀行都拉下了鐵門,雨點替代白天擁擠的人潮妝點夜色、洗淨蒼白的燈光。
心裡忽然有些慌,好似那些鐵條守的不是大家的資產,而是鎖住了她。
王喻凌伸出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嘴唇。
微微哆嗦著、有些涼,卻又蘊著溫熱的吐息。
像她。
害怕、驚慌、不安,也依然無法阻止她飛蛾撲火地繼續付出、繼續生活。
其實還挺難受的。
尤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所求為何。
課堂上教授口中的種種論述閃過她腦中,王喻凌試圖把蔓延全身的無力感轉化成所謂更宏觀、更屬於社會而非自己的煩惱。
她做不到。
雜亂的情緒塞滿了她的感官,她無法麻痺自己、拉遠焦距。
後照鏡中隱約能看見司機模糊的面容,他的五官在一片昏暗中顯得曖昧,專注凝視路況的視線卻格外清晰。
王喻凌學著他的動作,也認真盯著路中央。
好寂寞。
她收回了目光。
無論如何她都無法看到和他相同的景色,這讓她感到疲憊。
*
冷氣運轉的聲音很輕,還不若耳邊蚊蟲的嗡鳴。
王喻凌打開了母親從日本帶給她防蚊器,對著上頭讀不懂的文字發呆。
室友用電腦和朋友視訊,口中流暢的韓文掠過她的耳際,勉強聽懂的幾個單字像雨滴滑入水池,消失在依然紛亂的思緒裡。
房中漸漸飄起了淡淡藥草香,不知是艾草或香茅,總的是讓她回想起了姨婆家。
她還小時被在那寄養了一段時間。
那時候她天天偎著還未嫁人的小姑姑一起睡,聽關於那棟屋子的往事權當睡前故事。
王喻凌尤其喜歡看她指著屋裡一樣樣家具,細數它們陪她走過的光陰。
左側的書櫃擺著小姑姑國小的課本,上頭相框裡的是她高中時和家人的合照,床架的年齡據說已經不可考,牆上的冷氣則是在她國中畢業那年裝上的。
「那這件被被小姑妳蓋多久了啊?」五歲出頭的王喻凌把臉頰往桃紅色帶豔麗花紋的棉被上蹭了蹭,小小的身子往小姑姑懷中擠。
「這件是新買的。」她捏捏王喻凌的臉頰,「可能只比妳早來兩個月吧。」
「它看起來好老噢。」王喻凌眨著眼,伸手摸著棉被上的樣式,「我家裡的都是Hello Kitty或Snoopy那種欸?!?/div>
「妳姨婆就喜歡這種嘍?!剐」霉寐柫寺柤?,把王喻凌攬進臂彎,另一手輕拍她的後背。
「想聽小姑小時候的棉被的故事嗎?」
「想!」
隨即王喻凌打了個呵欠,不好意思地把頭埋在了小姑姑胸口。
小姑姑不以為意,繼續溫柔地拍撫著她,細聲談起了往事。
「妳有沒有看過鴨子?」
小姑姑拋出一個問句,卻又很快地自己接了話。
「上次去動物天堂玩的時候應該有看到吧。就是那些小小軟軟有黃色毛的鳥。妳還記得牠的顏色嗎?」
王喻凌點頭,腦海中依稀記得牧場角落裡的池塘,一團團毛茸茸的小動物。
「我以前的被子啊,就像是那種感覺,只是顏色更溫暖了一點,而且不會怕人?!?/div>
她其實沒聽懂什麼叫「更溫暖的顏色」,但她對著「不會怕人」這個逗趣的形容咯咯笑了出聲。
「蓋著它的時候啊,就像一群小鴨子陪著我一起睡。」
小姑姑當時的語調裡蘊涵了某種五歲的她沒能理解,後來回首卻明白是滄桑的情緒。
「那為什麼換掉了?」
她忍不住好奇地問,抬頭只看見了小姑姑的下巴,捉不到她臉上的神色。
「嗯……妳姨婆覺得髒了、舊了?!?/div>
「所以被丟掉了嗎?」她被小姑姑的形容勾起了興趣,也想體驗被一群小鴨子陪著睡的感覺。
小姑姑沉默了片刻,接著露出淺淺的笑容。
「妳姨婆把它剪開做成抹布了,廚房裡應該還有幾塊。」
王喻凌有點失望,也就抱著小姑姑沒再說話。
「好啦故事聽完了,晚安?!?/div>
後腦被小姑姑輕柔地摸了摸,她乖巧地「嗯」了一聲,軟糯的晚安被她含在了口裡,也不知有沒有讓小姑姑聽見。
她有次看見小姑姑拿著抹布擦拭桌面,鵝黃色的布質上染著陳年積累的污漬,柔軟的觸感似乎不復從前。
小姑姑臉上的表情和電視裡的角色很不一樣,沒有眼淚或是扭曲的表情,安安靜靜的,但又讓人看得有點難過。
那是王喻凌第一次理解什麼是悲傷。
*
終點站逐步進逼,王喻凌用手背掩去呵欠。
她坐直身體想保持清醒,傷口因為換了姿勢而開始發疼,倒是用意外的效果達成了目的。
好想把腿換掉……
她在心中哀嚎著。
卻同時清楚有些事物只能丟掉,丟了也就再不會回來了。
手機殘存16%的電量,處在自動切換成省電模式的邊緣。
她覺得自己也在睡著的邊緣,於是打開了家人群組裡的訊息。
滿滿一個相簿拍的都是小姑姑的小兒子,出生才兩天。
她漫不經心地掃過一張張相片,腿部脫落的透氣膠帶卻拉走了她的注意。
微微俯身,她用力把它往腿上按,試圖固定失去黏性的它。
膠帶勉強聽了話,她卻依然能清楚感覺到它的若即若離。
算了,反正都是要丟掉的。
她收起手機,把披在腿上的外套穿回身上。
每天有這麼多的人來,又有那麼多離開。
她看著窗外幾道撐傘的身影。
也許她只是在等不再被需要的那天。
王喻凌按了下車鈴。
─────作者有話想說的分界線─────
對我會在這裡放原創作品有九成以上是因為投稿兩次未入圍未得獎。
是真的滿喜歡這篇的,也自認為寫得挺好的……
算了。
投第三次感覺太沒自知之明,所以我大概是事不過二的類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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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藍色松茸:
所以我說那個下巴呢
05-17 01:56
休眠中的路人/二病醬:
高雄感覺的確人情味是比較有啦,不過臺北有冷漠成這樣嗎?(我是不知道啦
有感「算了,反正都是要丟掉的?!?,這句話,好悲傷啊...一切終將過去,但有的人毫不猶豫地向未來前行,而有的人仍在頻頻回頭,也有的人跌坐在地,再也無法起來。
05-18 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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