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憶癥(Hyperthymesia)又稱完全記憶,指一個人擁有超常自傳性記憶,可以記住自己一生中主要的個人經歷和事件。
英國「第四頻道」有一部紀錄片《無法忘記的男孩》,是一部關於英國Aurelien Hayman的故事:他患有超憶癥,記憶力驚人。他記得近10年來自己吃過的每頓飯、做過的每件事、每天如何穿戴。
這幾年來被報導過的超憶癥,從美國的Jill Price開始,澳洲 Rebecca Sharrock、美國 Bob Petrella都是其中一份子。
但是超憶癥之所以尾名為癥,而不是叫做超強大腦之類的科幻天賦,因為它作為疾病,從來就不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根據神經生物學家Elizabeth Parker等人的論文描述,超憶癥的特徵:
『「患者」不正常地花費大量時間回憶自己的過去,且具有從個人經歷中摘取超大容量細節的能力。
超憶癥者的記憶功能不具選擇性,因此這種「特異功能」既給他們帶來便利,也招致痛苦。』
這段話,可以拆解成兩部分:
一、超憶癥擁有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
二、超憶癥患者無法控制自己的記憶能力,會不正常地花費大量時間回憶自己的過去。
其中「不正常地花費大量時間回憶自己的過去」,可以解釋的更加白話一些:
「超憶癥會在一切不恰當的時機,喚起一連串的過去記憶,鉅細靡遺的記起大量瑣碎無用的細節,細節中包含著事件當下的情緒和心智年齡。」
也就是說,一個擁有足夠膽氣的成年男子在夜深人靜時準備入眠,眼神掃過夜燈的昏黃燈光,就可能忽然回憶起5歲那年獨自入眠的自己。
對床底黑暗的恐懼瞬間佔據了他的心神,於是他像個孩子一樣蜷縮成團、於是來自那一年的恐慌情緒讓他冷汗直流、於是需要早起工作的他輾轉難眠、無法入睡。
也就是說,當這位男子和三五好友走在街上,走著走著聽見友人對他一句呼喊,藉著相似的聲調他眨了眨眼,眼前浮現了6年前閨密和自己爭執的那一天,接著想起那晚認定自己說錯話的悔恨情緒。
所以他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在友人不知所措的表情前齜牙裂嘴,不由自主地怒罵了好幾句髒話,重現那晚恨不得大聲斥責自己的心情。
對非超憶癥的普通人而言,時間是情傷最好的療藥。可對超憶癥患者來說,撕心裂肺的情感若是在時間軸上刻下了痕跡,就是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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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識到自己沾上幾分超憶癥味道的起點,差不多是在初入小學的那幾年。
首作人母的母親她沒有育兒的前例可循,於是她喜愛翻閱育兒類的雜書,於是她喜愛書裡出現的、那些刻意訓練孩子記憶力的橋段。
而作為一位國小教師,受孔教薰陶和出版社輪番商業洗腦的機會又特別多,於是主動安排自己的孩子參加讀經會考,追求會考上的漂亮成績。
讀經會考,是臺北市全球讀經教育基金會促成的一種活動,全名大概是《全國經典總會考》之類的東西,時日至今依然存在。
這個讀經會考,其實說白了就是比賽背經。比賽誰家的父母更會訓練孩子背誦書籍。
在我那個年代,從三字經、百家姓開始,稍深一點換成唐詩三百首、朱子治家格言,乃至論語、中庸、大學,甚至完整的四書五經。
不論對好動的孩子、還是對識字不全的低年級小學生來說,兩種身分都不可能理解這些文言文的繁複華麗。
當年的我不可能聽懂包含著多重含意的文意解釋,更多時候是連其中的字形都看不懂,全憑注音和家人的轉述在勉強記憶。
背誦厚厚一疊自己看都看不懂、發音都發不全的經書,同年的小夥伴總會哭喪著臉互訴父母的嚴厲。
而年幼的我剛開始也是一樣,總因背誦不全而挨打。
尤其處在母親身兼著班導和母親的全天候監控下,我對隨著時間不斷提高的背誦要求滿心怨懟,混混沌沌的直到某天忽然變得輕鬆許多。
雖然記憶維持不了幾天,但觀看唐詩三百首和朱子治家格言的文字頁面不知為何,突然能暫留在腦海裡。
到了考校背誦的時候,只要閉上眼、把眼前的文字唸出來就能得到誇獎和安慰,那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不過,好處也就如此而已。
大概是上帝或是地府閻羅捏人的時候累了吧!捏到一半就嫌累了,直接甩手丟到人間來。
當然,也很可能單純只是這種強行訓練出來的能力,本來就會附贈許多副作用,有捨有得罷了。
如果換算成科幻世界的故事裡,超憶癥的第一點能算是優點、第二點則是作為天賦代價而添上的缺點,那我這樣的東西,就是沒沾到什麼優點的好處,卻惹上一身缺點的腥臊。
這類似超憶癥的技能,不過是半吊子的殘破品,只對中文典籍還算精準,動態畫面的捕捉就一點也不精細。要說成為破案神探或是參加記憶力節目,那還是癡人說夢。
甚至那只對中文字有效的畫面停留,還不能套用到其他語言的學習上。
若是翻開我腦中的英漢辭典,中文翻譯會有七成完整,可英文拼音的位置,卻大多都是模糊一片。
那樣殘缺不全的畫面,卻會在應試過程裡冷不防的跳出來佔據思考能力,除了浪費時間之外,實在是一點用處也無。
關聯性不高的畫面在學習新知的時候噴湧出來,只不過是佔據思考能力,漏聽教師講課罷了。
半頁模糊的課本畫面在看見題名的時候浮現眼前,只不過是霸佔視野範圍,減慢解題的速度罷了。
其他類型的學習大多也是如此,或許稍有幫助,但還是不堪大用、弊大於利。
除了學習障礙之外,日常生活上的干擾也可以向超憶癥看齊。
與許久不見的友人甲、乙難得聚會,卻聽見我沒來由地呼喊他們不認識的友人丙,就算是熟識的經年老友,他們也仍然面露困擾!
可在我眼中,與友人丙笑罵的過去日常,與現在和友人甲乙一同用餐的畫面是同時進行的。
早已不是情況最嚴重的那幾年,現在的我早已能分得清楚現在和過去之間的差別,但是當過去情境在腦中真實重現的時候,我還是會有那麼一瞬間的錯亂。
為了避免那突兀的情緒波動會嚇到半生不熟的同事友人,我一直在試著成為一個處變不驚、或者也可以說白一點,做個神情木然的人。(雖然這一點總是弄巧成拙,破綻百出就是了。)
每當我現在睡在我那舖在木質地板上的、沒有所謂床底的和式床墊時,腦中還是會反覆回放過去的日常畫面。
就算運氣好,只是些不會勾動情緒的無聊過去時,仍然會使我的入眠時間往後誤點。
而若運氣差上一些,閉眼浮現的是驚懼恐慌的往日片段,那驚擾的可就不僅是自身、也是臨床或者隔間的家人、鄰居,然後輾轉難眠直至天明。
但是,這些其實都不算什麼。
與友人閒談的時候,他曾經嗤笑一聲說,沒有超強記憶力的超憶癥……連半吊子都稱不上。當作半吊子的ADHD(注意力不足過動癥)還差不多。
「至少,那可以解釋你注意力無法維持正常社交的問題。」他這麼說。
我深感認同。
這不是超憶癥、也不是注意力不足過動癥,更不像是我曾經自疑的亞斯伯格癥、妥瑞森氏癥,一切都半吊子、半吊子的,大概……也還不算是一種病。
所以我認為,這並不獨特。
把視角稍微抽離一些、簡化一點,「在夜深人靜、孤單獨處之時,回想到過去種種。深深陷進曾經的美好與哀愁,無法自拔。」在人群之中很少見嗎?對他們的生活不曾造成干擾嗎?
我不過只是情況嚴重了點、要警惕別讓它們影響生活罷了,對吧?
就像憂鬱癥逐漸被重視的百年以前,輕中度的憂鬱癥一直以來都是自己的問題。
痛苦就痛苦、煎熬就煎熬、難受就難受,疏導開來的等著面對下一次心中的坎,過不去坎的、那才成了不得不吃重藥住院的病患。
自己的問題,終究只有自己才能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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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就像一片一望無際的沙漠,人與人之間各自獨立、各自獨行。
人生在世,沒有哪個人理所當然必須要理解自己、也沒有人理所當然的會需要去體諒另一個人。」
------------------------------------------------2019/03/20-與高中友人閒談後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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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四處溫養著精神疾病的複雜社會,人人都有自己要面對的心理問題。
有些人幸運的還輕微著,能靠自己去適應身處的環境,有些人可惜的日益嚴重,需要有人溫柔的拉著,才能至少懸吊在邊緣、不至於自我毀滅。
像我這樣四不像的東西,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但如果能讓誰看了有些共鳴,感到他不是無從訴說、如果能因此能遇見某個也有著相似苦惱的哪個誰,那就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