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師」的最新作品規(guī)模相當浩大。
所謂的規(guī)模浩大,就是作品「從頭到腳」有將近十公尺長。
所謂的「從頭到腳」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一處隨處可見的平凡花壇,屍體的首級、軀幹和四肢一個個陳列其上,中間以臟器和腸道串連。女子透過「Inprint」看著這如同在藝廊中展出的作品,不禁覺得器官真是適合用來裝飾。
像這樣的作品,女子得動用全景鏡頭才能拍完。在拍攝的過程中,有其他拿著手機的人接近逗留。他們大概也是「Inprint」的用戶吧,女子心想,不知道這些人是否也為了肖像師的作品而來。話雖如此,女子無意探究,雖然「Inprint」也算是社交軟體,但她現(xiàn)在看著的可不是會讓人樂於和陌生人分享的東西。
她穩(wěn)住雙手拿著拍攝中的手機移動,終於到達作品的首級處,完成收藏。作品的主角似乎是年輕的男性,雙眼依舊被白布掩蓋。女子曾想過為何要遮住雙眼,是因為作者無法描繪出死者的神情,還是一旦畫出雙眼,會讓觀賞者嚇到不敢收藏?
這只是女子的其中一個疑問。「肖像師」充滿了謎團,像是他的創(chuàng)作動機、作品的背景故事以及地點的選擇等等,在追隨者之間也是議論紛紛。在女子看來,「肖像師」塑造了一個只存在於「Inprint」虛擬世界中的瘋狂殺人犯,用屍體宣示他的存在。
女子曾經(jīng)看過一些討論,有人提出作品的位置其實都曾經(jīng)發(fā)生過命案或死亡意外,像是發(fā)生槍擊案的鬧區(qū)街頭、有人臥軌的鐵道、火場的廢墟等等。如此看來,或許這些作品是死者的殘念。這個假設(shè)也列出了中壢一帶發(fā)生過重大傷亡的地點,表示這些地點可能會被「肖像師」選中。
女子重新瀏覽了那篇文章,確認現(xiàn)在這件作品的位置並沒有被列出。這也許代表假說失準,也可能是列表的人有所疏忽。
看了一下時間,女子準備離開。她的視線從手機回到什麼都沒發(fā)生的現(xiàn)實世界,夜晚的住宅區(qū)家家戶戶透著燈光,電視機的聲音以及訓斥孩童的爭吵聲從某處傳來。一想到這些人都對陳列於此的作品一無所知,讓女子有種莫名的優(yōu)越感。
她邁開步伐,發(fā)現(xiàn)腳下踩到了什麼。女子低頭一看,那是一個塑膠碎片。碎片相當厚,其中一面有鮮豔的烤漆,看起來像是機車的外殼。女子沒有多想,踢開碎片之便離開現(xiàn)場。
「唉......」阿恕嘆著氣說:「今天也見不到老婆......」
「不是才過兩天嗎?」阿鋒一邊從店員手中接過手搖飲料一邊吐槽。「作者畫圖也是要花時間的。」
「就算理智上明白,這份思念還是無法排解啊。」阿恕的語氣和動作充滿戲劇性,令阿鋒覺得這傢伙沒參加話劇社真是太可惜了。
「不是說『小別勝新歡』嗎?」阿鋒敷衍道:「趁這個時候關(guān)注一下你追蹤的其他作者吧。」
兩人離開了飲料店,各自喝起珍珠奶茶和綠茶。雖然今天石靈兒並未出沒,但他們還是打算到老街溪的河濱步道看看。那一帶在「Inprint」中的活動相當熱絡(luò),應(yīng)該可以找到一些有趣的東西。
在半路上,他們注意到路邊有一些人聚集。
「發(fā)生什麼事了?」阿鋒開口,那裡只是住宅區(qū)中隨處可見的花壇,乍看之下沒有任何異狀。人們都拿著手機對著花壇,隱約看得出他們正在使用「Inprint」。阿恕見狀也拿出手機,用程式的擴增實境鏡頭觀看。
「他們是在看公開頻道的東西嗎?」阿恕邊操作手機邊喃喃自語。阿鋒湊過去,看到在銀幕中的花壇上擺滿了各種花束和卡片。阿恕點選其中幾張卡片,卡片飛到鏡頭前展開,顯示出上面的訊息:「加油,你要撐下去。」﹑「請快點醒來,我們都在等你回來。」
「對了。」看著訊息,阿鋒突然想起:「我聽說昨天附近出了一場車禍,原來就在這裡。」
「車禍?」阿恕問道,似乎有點驚訝。阿鋒壓低聲音回答:「有一個大學生騎機車在這裡自撞摔倒,頭部受創(chuàng),到現(xiàn)在還在昏迷。」
阿恕呆立了一會兒,接著也在「Inprint」中送上了花束。
兩人離開之後。阿鋒說:「報導上說,那個大學生可能是邊騎車邊滑手機才會摔倒的。」
「是嗎?」阿恕不以為然的回道:「這年頭不管出了什麼事,新聞上都會說是滑手機害的。」
「話雖如此,你平常用『Inprint』時也該小心一點。」阿鋒這麼勸說,阿恕只是隨口應(yīng)了兩聲。這些話對這位重度低頭族來說大概不太中聽。
等到飲料喝到一半,兩人也到達了河濱步道。
他們選擇在面對河道的草坪上坐下,欣賞「Inprint」中的風景。長了手腳的路燈已經(jīng)從大街上蔓延過來了。草叢中潛伏著似乎會有侵權(quán)疑慮的黃色老鼠。遠方的民宅之間,有人畫上好幾條曬衣線,上面掛滿簡潔可愛的衣服,以動畫效果在風中飄揚。
「對了。」阿鋒開口:「就算今天石靈兒沒有出現(xiàn),你也可以到石靈公廟去見祂的本尊啊。」
「嗯......」阿恕思考了片刻,回答:「還是算了吧,我不想讓三次元的東西影響我對老婆的想像。」
「好吧。」阿鋒沒有堅持。阿恕接著問道:「不過,當初為什麼會有人為石頭蓋廟?」
於是阿鋒開始說明。清末時期有一個人在老街溪中溺水,他抱住一顆大石才沒有被沖走。獲救之後,為了感謝大石的救命之恩,便尊稱祂為「石頭爺」並建亭祭拜。
「有人說石頭是受那個人死去的父親之託才救了他。」阿鋒以此做結(jié)。
「原來是這樣。」阿恕回應(yīng)道:「感覺是個很平凡的故事,我以為會用來創(chuàng)作角色的傳說應(yīng)該更波瀾萬丈。」
「我想,作者大可引用其他神話中知名的女神來創(chuàng)作。」阿鋒說:「但是把這樣的角色用『Inprint』放在這片土地上一點意義都沒有。」
「因為沒有特色嗎?」
「因為那些神根本不在這裡。」阿鋒斬釘截鐵的回答。
此時,一位穿著志工背心的年輕人走近。「你們好,請問你們是『Inprint』的用戶嗎?」阿恕點點頭,年輕人便遞上一張傳單。「今天這裡有一場活動,歡迎參加。」
年輕人離開之後,兩人看著傳單,標題寫著「再現(xiàn)水燈潭」。似乎是一個召集用戶在老街溪中施放虛擬水燈的活動。
看著傳單的文宣,阿鋒說道:「這附近很久以前的確會在中元節(jié)前放水燈,不過後來就沒落了。」
「為什麼?」阿恕問:「因為水太髒嗎?」
「這可能是原因之一。」阿鋒回答:「更嚴重的,是這條河曾經(jīng)被封住。」
這種事情在臺灣的城市中屢見不鮮,原本肩負灌溉重責的河水或渠道在都市化之後失去功能,成為承接各種污染的臭水溝。而當時人們對這些污染的處理方式,就是眼不見為淨,直接將水道封起。在這個例子中,民國88年時政府在河道上方蓋了長達725公尺的建築物,作為商場和停車場。
在說明之後,阿鋒做結(jié):「在哪之後,就沒有人放水燈了。」
「那麼久的事情你怎麼那麼清楚?」阿恕問:「你該不會是外表看似高中生的老頭子吧?」
「我在國中時做過報告。」阿鋒理所當然的回答:「那報告還得過獎。」
「總之,那棟加蓋建築直到幾年前才被拆除,而當時失去的習俗卻再也回不來了。」
語畢,兩人望著河面以及手機鏡頭下的虛擬景色,虛擬的河道中已經(jīng)開始漂過一盞一盞的水燈。阿恕照著傳單上的指示,領(lǐng)取了一盞水燈。燈的造型樸拙,看起來像是一棟小屋,上面有留言的選項並且可以自訂屋頂?shù)念伾?/div>
「結(jié)果這些現(xiàn)實世界中不再被需要的東西,只能在虛擬之下重現(xiàn)。」
阿恕少見的說出了正經(jīng)的話。水燈被投入河流中,加入其他水燈的行列。雖然天色尚未昏暗,但燭光效果並未因此被掩蓋。兩人看著一片明亮的河面,目送那盞水燈直到消失在視線之外。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