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米遇見維克多的瞬間,是在那個下著豪雨的夜晚。
奧米哈大陸很常下雨,尤其是自己靠近山腳的老家更是容易,時不時還會釀成水災,家裡的農作物都被淹到爛掉了。
瑞米很討厭下雨,不僅僅是因為那種原因,而是因為雨給人一種嘶聲力竭哭喊的感受。
「住手!不要、噢、打了!」那個時候自己倒在地上,苦苦聲聲的在對討債集團的人求饒。幾天前他在酒吧和人賭博,原本以為可以大賺一筆,但卻輸的淒慘無比,甚至連用來保底的錢也拿來賠了:「我就說我會還,再給我一點時間!」
要說想要贏一大把錢的原因,瑞米只能說,有某種東西他非常渴求,從小到大都渴望著的東西。
就是藥,可以讓自己在體內開通魔法脈流的藥物。
「他媽的!你欠了多少啊!信不信我們打死你!不男不女的傢伙!」帶頭的那個人一面在狂雨中叫囂著,一面用馬靴踢著自己的腹部。
瑞米怎麼敢直接反抗,他抱著頭,整個人在濕漉漉的地磚上蜷縮成一團,任憑鞋底那粗糙的表面摩擦著自己的臉頰。
「喂!」有一個聲音從巷子的盡頭出現,說不定是正好出來巡邏的騎士:「那邊有什麼問題嗎!」
「我真的會還錢,再給我一些時間!」有機會可以逃走了!瑞米大口喘著氣,破音的叫道,眼前模糊成一片,伴隨著雷聲,雨點和不知何時流出的眼淚。
「喔,那你最好說到做到。」那個人憤憤的嘖了一聲,然後便趁著聲音還沒來到這裡前離開了。
瑞米一直到踩著水窪的腳步聲完全消失才敢起身,耳鳴聲很重,呼吸進去的彷彿不是空氣,而是雨水。
他顫抖著伸手抹去鼻血,在路燈晦暗的燈光之下,他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嚴重的傷,瑞米只曉得全身都很痛。
還有自己前不久新買的裙子被幾乎都被破壞到無法修復的地步了。
自己的外表再怎麼中性,還是掩蓋不了是男性的事實,即便這個頭髮已經留長好幾年,髮質比多數學院的女性還有柔順,甚至體態已經纖瘦到
但是這還不夠。
想要靠著藥物成為『魔法師』,遠遠不夠。
瑞米雙手抱胸打了個冷顫,在大雨之中待太久,一定會感冒。
他撩起已經破爛的裙擺,然後撐著牆壁一拐一拐地緩慢前進。
「誰?」在自己前面的路口,伴隨著奔跑的腳步聲,有個人影突然出現在面前。
在這條街微弱的燈光下,瑞米分不清這個人到底是男是女。
而人影似乎也看見自己了,沉默一會兒,才不確定的開口:「那、那個,小姐……?妳沒事吧?」
走進一點看,這個人的長相非常秀氣,但整個臉蛋似乎故意保持著陽剛的氣質,剪裁俐落的短髮配上繡著王室徽章的制服跟半身鎧甲,應該是男性的樣子,不過也沒有男性以外的騎士。
「……我沒事。」瑞米有些僵硬的回答。
「受傷了嗎?」男性走上前,他的聲音帶著清脆在爽朗的感覺,可是有些結巴倒是大打折扣了:「這、這樣淋雨到時候感冒就不好了。畢竟是女孩子嘛。」
真要說起來,男子比自己還矮了半顆頭,他伸出手,示意自己牽起他。
「哇喔,妳看起來真淒慘。」男子嚴肅的說:「最近的治安真的不太好,而且和鄰國的戰爭也快爆發了。我叫維克多,妳呢?」
「……瑞米。」
「妳家在哪裡,我送妳吧,這種天氣不該放女孩子一個人走。」維克多堅定的雙眼讓自己不知不覺覺得,好像要被牽著鼻子走了。
瑞米抹掉再次流出來的鼻血,深吸一口氣,然後說:「那個,謝謝你的好意,我可以自己走。」
維克多皺起眉頭,接著用視線將他全身上下掃過一遍,說:「……可是妳的腳流血了。」
聽到他的話,瑞米才察覺到右腳踝不尋常的感覺,也在這時才感受到那劇烈的疼痛:「唔……」
「不然,瑞米小姐來我家小歇一會兒吧。就在這附近而已。」維克多笑起來非常燦爛,這讓瑞米完全沒辦法拒絕他。甚至也直接遺忘他目前根本不完全是『小姐』,而是『先生』這個事實。
但是維克多直接把他當成女性,還是讓瑞米覺得好感動。雖然不知道是他太笨真沒認出來還是刻意隱瞞就是了。
於是把騎士精神發揮到凌厲盡致的維克多便搭著自己的肩,緩緩沿著街道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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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克多的家是在這個街區獨棟的住宅,以他那麼年輕就可以買下這屋子來說,想必應該也是個小有作為的成員,才不用住在部隊裡,說不定還是國王身邊的那種高階長官。當瑞米進入碩大的玄關時,維克多說:「我自己一個人住,所以不用在意,隨便逛逛吧。我去拿衣服給妳。」
他興高采烈的領著自己到浴室的所在地,然後便告訴瑞米叫他等一下,接著便消失了身影。
「……人可真好。」瑞米淡淡地發表了感想。
他看著巨大的連身鏡,這種東西應該只有在貴族家才可能出現,瑞米慢慢的在不碰觸到瘀青的情況下解開衣服後方的布條,脫掉麻煩的長上衣後,露出結實的腹部肌肉。
肩膀太寬,二頭肌太明顯,不管從哪都可以看出身為男性的破綻。
瑞米皺起眉頭,他小心翼翼的將已經破掉很多塊地方的上衣折疊起來放在一旁,就在他裸著上半身,查看好腳上的傷口沒有大礙,便在浴缸邊邊坐下來休息的時候,維克多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過來:「瑞米小姐——我拿換洗衣物來……了。」
「欸、等一下——」
當兩個人視線對上時,不管是瑞米還是維克多都是同一個驚恐的表情。
維克多上半身只穿了過足女性用的束身內衣式馬甲,並且襯托著胸前只有女孩子才會有的豐滿胸部。
反觀自己,則是脫下了塞滿墊子的襯衣,露出坦蕩蕩的胸膛。
氣氛突然沉默了幾秒。
「「你/妳是男/女的!?」」
維克多首先反應過來,她滿臉通紅的尖叫,或許是因為在自己面前裸露出來有性徵的外表,這個聲音現在聽起來就女性化了點:「不、不會吧?!太扯了吧!妳妳妳長得那麼漂亮,我原本以為妳真的是女……!」
「不,我才想這麼想啦!」瑞米也有些激動的站起身:「你可是穿著半盔甲出來巡邏啊,誰能不把你當男的!」
「可是我我我,我真的以為妳是女的,所以才去救妳嘛……」維克多抽動嘴角,撇除掉盔甲誇張的修飾,那白嫩瘦小的雙肩的確透露出她是女性的事實:「所以我才只穿這樣就過來了……不、老天太太太難以置信了我的老天……」
瑞米瞪向她,輕聲的問:「我還是可以在這裡洗澡嗎?」
「……當、當然可以!」維克多錯愕地點頭。
「手上那疊衣服可以給我。」瑞米低著頭走上前,將維克多手中的女性連身裙拿走。
在好不容易洗完澡之後,瑞米還是套上了維克多的給的裙子,只不過這次他沒有再把堆放在角落的胸罩穿上。瑞米對著鏡子,他看見嘴角邊明顯的傷口,嘆了口氣後然後將自己的頭髮梳直,綁成低馬尾:「太慘了吧。」
他走出浴室,一開門就看見穿著男性普通服飾,行為舉止完全像個少年的維克多等在那裏:「啊啊、瑞、瑞米小姐……不,呃,是先生……好像不對……」
「你直接喊瑞米就好了。」自己捂著額頭說。
維克多不好意思的低下頭說:「對不起我好像騙了你……其實我真的是女生沒錯啦……」
「我是不介意,因為我也沒告訴妳我是男的。」瑞米嘆了一口氣:「抱歉了,維克多……小姐?」
「……不用加小姐啦,我的真名是艾美,可是請叫我維克多就好。」維克多雄糾糾氣昂昂的雙手叉腰,哼了一口氣,他嘟起嘴,年輕的外表上表現出的卻是一種落寞的神情:「妳剛剛看見我穿著的衣服,其實是我過世的父親的。他是國王身旁最厲害的騎士,可是他卻希望我能夠遵從這個國家,乖乖成為魔法師。」
氣氛變得很沉默,因為觸碰到這個現實最令人感到絕望的痛點,彷彿每說一句話,心裡的傷疤都會被掀開一次。
維克多苦笑:「因為女性的身體是最適合成為承載魔力的容器,使用魔法也幾乎不會感受到疲勞。可是我還是希望成為騎士。」
瑞米皺起眉頭,因為他想起了在老家父母的期望,對於那種貧苦的鄉村子弟來說,能前往都城成為某個騎士手下的見習生,再接著受國王冊封,那就是他們巨大的榮耀了。
「你為什麼想當騎士?」瑞米忍不住問了。
「很帥氣啊,你不覺得嗎?」維克多說:「英勇的騎著馬,為了保衛國家的安全而奔波。堅持著正義的信念行事,我一直想變成那種存在!」
在歷史之中,每一場戰役由騎士駕馭駿馬,將豔紅的國旗高舉著,在新的頁面中寫下英勇的事蹟,騎士的名字被人歌詠,石像被建立在城堡的中庭。
瑞米在那一剎那感到有些難過,在這個國家的女性注定不能成為騎士,就如同自己無法當魔法師一般。
維克多注意到自己的表情,他問道:「你呢,為什麼是穿著女裝在街上活動?」
瑞米聳聳肩:「理由跟你差不多,不過不如說,我想當女生的願望比擔任魔法師更加強烈吧。」
並不是想當一直待在騎士旁輔佐的魔法師,而是覺得會使用魔法的女孩子看起來真的好耀眼,那種姿態,充滿自信的高舉雙臂,然後將空氣中的魔力凝聚而使出魔法。
從什麼時候開始,看著報紙上那些魔法師的身影,瑞米便覺得坐立難安。
不是很嚮往的感覺,不是那麼膚淺的感受。而是打從心底找到了一個歸屬,那就是自己理當應成為的模樣,那就是我。
「如果我是男孩子的話,剛剛或許就可以跑的快一點,然後救到你了。」維克多輕聲的說,接著又泛起一個苦笑:「這只是我的夢想而已,偶爾會裝成騎士出門亂晃,滿足一下虛榮心。」
有種無力感滲透進體內的每一處,就和自己一樣,因為無法變成女性,只好吃那些開通體內魔力迴路的藥,好像這樣就可以稍稍讓心靈比較安慰。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嘿,你怎麼了?」維克多突然湊近:「你是想說我很可悲,活在自己的小世界嗎?」
「不是!」瑞米有些急躁的回答:「我……也不知道。」
「雖然說是我的夢想……但在知道無法達成的時候,有時候只能接受現實。」維克多輕聲的說著:「……對吧?」
「或者是奮力與現實一搏。」瑞米答道。
他們互相看著彼此,長這麼大,自己頭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心靈相通」。
維克多明白他在說些什麼,所以瞇起眼睛,好像備受感動。
每個人都知道如果你能夠比女性更會運用魔法,如果比男性能更有體力,或許就可以橫跨一切難關,直奔夢想的巔峰。
但也只是或許,靠著萬分的努力,靠著機運,都不一定成功得了。
可是即便如此,還是想要成為那個想要成為的自己。
瑞米說不上來現在他的感覺是什麼。
原本只是想跟這個人說個幾句就直接回去自己的住所,光是想成為女性這種狂言就夠丟人現眼了,直到現在內心都充滿了羞愧的感覺。
但維克多不知道為什麼,他有種魅力,讓自己動彈不得的魅力,簡直可以稱之為魔法。
「……維克多,直接叫你維克多可以嗎?」
「可以啊。」
「你幾歲啊?」
「我,二、二十啊,已經到了可以報名冒險者公會的年紀了的說。」
「竟然跟我一樣大喔……」
「呃,喂!喂!是在瞧不起人嗎!?」
「哈哈哈哈!」
瑞米頭一次的留宿經驗就這麼貢獻給這棟住宅了,他完全感受不到什麼思鄉之情總之,睡在客房的床鋪上,一夜好眠。
等兩人都起床後,太陽才剛從薄雲後探出頭,瑞米從二樓來到客廳時,維克多正在小木桌上吃著早餐,他發現自己的前來,興奮的招呼瑞米一起吃東西。
最後,早餐也吃完後,他們都明白是該離別的時候,於是瑞米抬起頭,他覺得該回報一下維克多。
「手給我。」瑞米說道,他握緊了維克多長滿厚繭的雙手,感受著對方傳遞過來的熱度,瑞米閉起眼睛,讓自從開始吃藥後開始感受,讓空氣中些許的魔法力量在體內流動:「這是我唯一會的,希望你不要介意這個祝福。」
「當然不會!」
那是個很基本的魔法招式,名曰「治癒」,顧名思義,就是將周圍空氣中分佈的「魔力」藉著魔法師的身體當作媒介,傳遞給對方的時候讓他能夠感受到溫暖。不過,與其說是溫暖,不如說是可以讓一股力量倘佯進血管之中,進而令人非常放鬆,才會被稱作「治癒」。
「……好溫暖。」
片刻後,維克多注視著自己,瑞米知道他的魔法成功了。維克多的眼睛閃閃發亮,就好像被豔陽照射的玻璃球閃著光輝一般,他吞了口口水,有些緊張的說:「瑞、瑞米!可是我沒什麼東西可以給妳了!」
「你不是說想成為騎士嗎?」瑞米也盯著他,時間好像用了高階魔法般變得緩慢,彷彿連時鐘的擺錘都停止了運作,每個咬字每個呼吸,都清晰的傳進耳裡。
「你已經保護過我了,這還不夠嗎?」
維克多先是愣了一會兒,接著漾起一個大大的微笑。
「對了,瑞米。」接近早晨之時,維克多穿上了盔甲裡的襯衣,他邊綁著腰際固定用的編繩,邊瞇起眼睛,他用手扯了扯領口:「我們可以再見面嗎?」
雨後聞起來的味道很舒適,有種新生的感覺。突然之間,瑞米發現自己好像沒有像以往那麼討厭雨了。
而瑞米拉下斗篷的帽子,雙手從長衣袖中伸出,抓住裙擺,雙腳點踏了幾下地面,他做了個優美的行禮:「當然,很高興認識你,維克多『先生』。」
「彼此彼此,瑞米『小姐』。」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