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ぐは同じき 理想の光
現世を忘れぬ 久遠の理想
都の西北 早稲田の森に
ーー早稻田大學校歌
很快地,2018年也進入尾聲了。
我現在,正坐著早稻田大學法學研究科的憲法專修研究室裡,在今年最後的陽光與飄散著熱氣的茶香的陪伴下,打下這篇慣例的年終紀事。
今年對我來說,應該是關鍵性的一年吧。嘛,要說足以稱之為我個人這四分之一左右的微不足道的人生中的轉捩點以及里程碑的一年也不為過。
首先在今年六月,拿到了我們學校的道南文學獎小說組第二名。雖然說這是我個人的自信之作,但是之前頂多也只有入圍而已,我這次也只以拿到佳作為目標。一下子就拿到第二名,實在是受寵若驚。
我這篇
〈憧憬〉的原點,是
1995年沖繩縣民總決起大會中當年還是高中生的仲村清子的演說。自從第一次在安田浩一的《沖縄の新聞は本當に「偏向」しているのか》一書中讀到仲村的故事和節錄的演說內容後,仲村和他的演說就一直深植於我腦海中的某處。那句「啊,直升機真是吵死了!」真是無論如何都必須引用的一句。
雖然說主角「南風原」一開始的起始點確實是仲村,但後來要加入很多我個人自己的東西進去,最後仲村的部分大概頂多只剩一成了吧。最後的演說內容也是,雖然我確實有引用一些仲村當年演講的句子,但基本上已經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了。如同標題所示,〈憧憬〉其實也是筆者我個人的「憧憬」的投射。最後的演講中有關日本國憲法的部分,多少其實也是我個人的心得,換言之,日本國憲法,其實也是我「憧憬」的對象。主角「南風原」,其實很大程度上也是我個人的「憧憬」的集合體。此外,對於沖繩的人們也是。嘛,某種程度來說,確實我也是把沖繩的人們客體化就是了。我這篇小說是先決定內容,寫到一半時才決定標題的。當我苦惱於標題該如何是好時,偶然看到了「サ?ヌーシュ」(憧憬)這個架空語言的字彙,瞬時,讓我有了「就是這個!」之感。
順帶一提,相較於明確地指出「南風原」的性別,我在描寫「橘」的時候,其實有刻意嘗試不顯現出的性別,希望藉此可以讓每位讀者更容易站在「橘」的角度看整件事情。但其實在書寫的當下,其實我心中是把預設為男性,不過我事後問別人想法時,大家都覺得「橘」其實是女性。嗯。
早稻田大學的地標:大隈講堂
早稻田校區中的創校者大隈重信銅像
說來奇妙。我當時書寫〈憧憬〉的時候,已經締結去早稻田大學交換的申請書了,所以最後讓「南風原」去了「W大」。可是,其實我那個時候,其實還不太清楚早稻田大學「學問的獨立」、「反骨精神」、「在野精神」的校風(※),也尚未知道「早稻女」(ワセジョ)這個字(※)。然而,「南風原」從某方面來說,倒是很「早稻女」。我在早大的法學研究科,確實也認識了和「南風原」--如上所言,可謂我「憧憬」的投射--飄散著相似的氣質的
輝くワセジョ。
※我會申請早大,是因為現役憲法學者中和平憲法.軍事法制第一人的水島朝穗教授在這裡。沒想到,早大--尤其是,法學研究科中的憲法專修--的校風和空氣其實我還滿喜歡的。
※雖然一般來說「ワセジョ」帶有一點嘲諷的負面意思,但至少就我個人來說,這是一個正面的詞喔。至少,比起大和撫子什麼的,早稻女有魅力多了好嗎!
雖說我對於成功申請到交換是信誓旦旦(因為法研所裡面符合早大開的條件的人很少),但是還是沒有想到會如此一波三折。首先是敝校今年的申請時間不知為何異常地短,再來是因為某些事情問了也宛如投入大海,我最後決定跳過我們系辦的助教直接向早大的窗口負責人連絡。然後,最麻煩的是不知為何我的在留資格審查異常地遲延,弄到最後差一點就要先用落簽證飛過去了。雖然九月底就開始上課,但我十月中旬才拿到,最後16號才抵達日本。
即使是現在想想,當初會做下這個決斷,還是感覺一些不可思議。在這次來日本以前,我根本沒出過國,也沒搭過飛機。結果第一次出國就是一個人出來,而且一搭就是半年,再加上,這可不是輕輕鬆鬆地來玩,而是來上課、收集資料、研究學問,我們法學類基本上就是要用當地語言喔。
雖然說我早在進研究所的時候就有想過來日本交換,但當時也大概只是「有這個念頭」而已。可是,在研究所的這兩年中,我所感受到的「閉塞感」與「窒息感」越來越重,對於將來的進路也很迷惘,總覺得未來一片灰暗迷茫。總之,需要一個「突破口」。可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不,或許現在仍然如此吧,果然還是對於「踏出那一步」感到躊躇。雖然,最後還是下了決心。
現在來看,這個決心,果然是正確的決定吧。當然啦,從某方面來說,從臺灣到日本,只是從一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換到另一個充滿閉塞感的地方而已,不過,「早大」和「日本」,某種程度來說可是兩回事呢。套句
《早稲女、女、男》作者柚木麻子的話,「世間的價值觀,和早稻田內的價值觀是完全相反的」。前幾天和同指導教授、專門是和平主義和軍事法制的博士生M桑喝咖啡時,他才說道「早稻田比較特別啦」。嘛,在臺灣,法學院和法學院以外也是兩個世界。
革馬派團體「早稻田反戰行動」(早稲田反戦アクション)的看板。早大的校園內有各種看板,其中「早稻田反戰行動」也是很積極做看板的非公認社團組織,他們的看板我每次都看得興味十足。實在很難想像在政大會出現這種看板,而且恐怕不只是政大的大學當局會嚴格取締的問題而已了。
南門。今年早大的大學當局也跟隨京都大學的大學當局的腳步,以當地的環境整潔條例為藉口,開始取締校園外的學生看板。
如同
我以前碎念抱怨過的一樣,我在政大--把範圍拉到整個臺灣亦然--的時候,實在找不太到「良き理解者」。碩一和碩二兩次報告日本國憲法第9條有關的題目,兩次都被嘲笑。而且不是因為報告做得太爛那種嘲笑,而是對於思想的內容不置可否的嘲笑。再加上,在臺灣,寫和憲法有關的研究的人幾乎不是德國就是美國,做日本憲法的屈指可數。而做日本法的,又多是在其他領域。雖然我也不是沒有可以比較深入地進行有意義地討論的友人,但畢竟我們主專攻的領域還是不同。
來到早大之後,某方面來說,我第一次遇到可以如此深入地談論日本憲法話題的人,而且彼此的價值觀的頻率有所共鳴。
我那霸真子的肉包狂言可以不用解釋就大家一起笑出來,閱覽書架上大家的書時也會感到一股親近的趣味,還有到處亂塞書的風景真是來到這裡第一天就倍感親切(在此要先聲明,會這樣書架放不下還到處亂擺、亂塞書和資料的大概只有我們憲法.基礎法學專修的共用研究室,其他的研究室我雖然只有稍微看過幾眼,但基本上還算符合大家對於日本人的整齊想像)。可以說,總算遇到了「良き理解者」。雖然說我們憲法專修的研究生(院生)加我也才大概六個人而已啦。
我還記得十二月初的一個星期三下午,不知為何大家難得地跑到外面的共用交誼空間佔據桌子聊天喝茶(平常我們都是在自己的專修室裡面。其他的專修室的氣氛總覺得有點肅殺,不過我們的倒是想泡茶泡咖啡或聊天都可以,雖然其他專修室的人也說過我們的人感覺有點恐怖......)。言談之中,一句帶有自嘲語氣的「反正日本就是不需要人權啦!」從做外國人權利研究的碩士生K桑口中脫口而出。老實說,在哪個當下,我就有股「啊,這群人可以信任」的確信。
※順帶一提,日本前陣子被踢爆入國管理局(類似移民署)不但長期監禁因為等待難民申請或遣返等各種原因無法入國的在日本外國人,還對他們進行虐待,並且有外國人死在入管的監禁設施之中。這陣子常有人去東京入管前抗議,結果東京入管倒是反過來譴責抗議者在路上塗鴉抗議標語的行為。雖然最後入管此舉反而招來更多對於其惡劣對待外國人行為的批評。
院生總會的時候也是吧。在某件我們憲法的人認為是事務所(系辦)在轉移責任的事情上,國際法專修的人堅決採行「事務所版本的說法」,結果就發生了憲法專修vs.事務所代辯者的事情。而且,感覺憲法專修的人都很重視法研的學生自治,博士生F桑三不五時就要酸一下「自治會乾脆解散,研究科直接由事務所管理好啦!我愛事務所,我愛老大哥!!」,M桑之前還特別問我對於早大學生自治的看法。不過話說回來,我們政大法研可是連F桑的諷刺玩笑都開不出來呢,因為我們現在就是「系辦直接管理」狀態啊。
在上課方面,我這次選修了指導教授的「憲法研究」和另一堂國際公法的課,另外旁聽指導教授的「法政策論」。雖然國際公法的課和我想得有點不太一樣(表單是說要讀自衛權的書,不過後來改了,但當時已經主動表明選修意向了,又辭退似乎有點怪。另外國際法的人的思考方式果然和我們不同),但「憲法研究」倒是每星期都讓我很期待。這次課程所讀的文獻是已故和平憲法研究大家
深賴忠一教授主編的文獻集,雖然我來日本之前就有一本了,不過我倒沒想到自己會真有一天把它裡面的論文一篇一篇看完。其實連指導教授也是第一次從頭到尾把這本看完呢。雖然有點舊了,不過裡面的內容還是給了我不少啟發。話說回來,其實這是我第一次真正上有關日本國憲法的課呢,以前都是自己翻書拿書來看。除了指定文獻之外,參與者的研究報告也頗有意思,好幾個都是在臺灣可能很難看到的研究,實在是獲益良多。
當初想說應該選不同領域的,再加上我對於裁軍法有點興趣,而且在臺灣國際法主要是外交所的人在做,所以憲法只選了一門,另外一門選了國際法。雖然在國際法的課上也學到了臺灣大概不太會有的有趣東西,但是現在想想,說不定當初應該不是選國際法,而是再選其他憲法教授課,好好專心學深深吸引我的日本國憲法才對呢?
八號館,法學學術院,基本上上課都在這裡
二號館,法學研究科的專修研究室就在這裡,也是我在學校最常待的地方
罪惡最高級的三號館,早大看板學部政治經濟學部的老巢
十一號館,商學部和很多外國人留學生的國際教養學部
十四號館,社會科學總合學術院
八號館的另一側
南門前的「南門通り」,一條很舒服的街道喔。
早稻田大學早稻田校區的正門。早大的正門是「無門之門」,就是看不太出來這裡是校門。「無門之門」象徵了早大對於想要學習之人來者不拒的開放態度,校園也是人人可進的開放式校園(可是晚上還是會關門啦)。創校者大隈重信雖然當過日本總理,但是在當時政界算是非主流派。60年代的時候,參加當時的學生運動、社會運動的早大生也不少。不過話雖如此,早大也是有保守派的政治系社團的,而且他們資源好像還不少喔,某天某自稱中立但事實是右翼保守的某政治研究社團派了好幾個穿西裝的學生在發彩色的演講會傳單,同時旁邊的「早稻田反戰行動」只有一個穿格子衫的人在發單色印刷傳單,而且還沒什麼人要理他.......。而且啊,就算是法學研究科,也不是每個專修都像我們這樣那麼喜歡和權力者作對的,或該說,說不定我們憲法專修才是異類吧。
當然了,一開始來日本的時候是很挫折的,尤其是第一個月,時常有一種「我這七年的日文是不是白學了!」「為什麼以前不好好學好日文呢?」之感。我再一次深刻地,而且是前所未見地深刻地體會到什麼叫「N1只不過是一個開始」。雖然第一個星期成功地辦理住民票手續、抵達宿舍、知道怎麼去學校、辦了手機和郵局戶頭(像我這種院級交換生學校是沒有派同學支援的!一切得自己來。我真難以想像那些日文比我還差的人要怎麼辦),但不論在日常生活中還是在學校,都屢屢體會到自己的語言能力有多低落。還有,深刻地體會到,因為語言的因素而無法將自己的思想表達給別人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情。能夠看懂文獻然後在中文文章中引用,和能夠用外語表達,完全是兩回事。
這兩個月可能是我成為研究生以來,說不定是進入大學以來,最充實的兩個月了吧。幾乎每天都到研究室待到晚上九點半,上課要用的文獻也幾乎都會先事先讀完,在臺灣時都沒那麼認真哪。不過,果然還是跟讀的東西有關吧,我本來就是有興趣的東西可以投入好幾個小時也沒關係,沒有興趣的話半小時都嫌長的不中用類型。踏進早大專修室之後,那股已經一年半已經沒有燃燒起來過的幹勁又再度於身體中重生了。
當然,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沒什麼地方可以去(所以才會落得連除夕還來研究室的下場),一個人晃的話有趣程度也有限,一開始想要到處探訪東京都的興奮新鮮感大概在看完新宿、池袋、澀谷後也差不多消磨殆盡了(其實和臺灣沒什麼特大的差異)。到研究室至少還可以和人講講話。雖然說12月21日上課到一段落後就好像能源用盡一樣,就算到研究室也只是在打混。又是聖誕節又是跨年,多少會讓人有點焦燥嘛。
來這邊兩個月之後,總算讓我存在於腦海迷霧中的那部不知道何時才會完成的碩士論文的輪廓越發明顯了。對於暗霧中的未來的道路,也總算設定出了目標,能不能達成是另一回事就是了。
之後還有三個月。在這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裡,當然還是希望能夠在這裡更加留下自己的足跡,並且在各方面,都能夠有所進展。姑且算是我2019年前期的目標吧。
除了報告所用到的文獻之外,年始年末的兩本書。或該說這幾天有看書的話也是這兩本,報告進度還是停滯不前嗎。
明年,2019年,是威瑪憲法100周年,也是經濟大恐慌90周年,二次大戰開打80年。雖然聽聞德國那邊會辦很多和威瑪憲法有關的活動,不過明年恐怕不只僅僅只是「具有紀念意義的周年」而已喔。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有這麼一句話,「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鬧劇出現」。柄谷行人先生就指出過,這句話不只是修辭上的趣味而已,而是歷史真的是會反覆的。
明年是平成最後一年,5月時新天皇將即位。很巧合的是,平成開始與結束剛好都不僅僅具有日本年號上的意義而已。平成開始的時候,正是蘇聯瓦解、世界正式進入新自由主義的時代。以波斯灣戰爭為契機,日本開始逐漸將軍事力投射到海外,第9條護憲鬥爭的防波堤也逐漸從「自衛隊違憲」退到「自衛隊海外派遣違憲」。今上天皇(平成天皇)的退位,一般認為是天皇對抗踐踏憲法與立憲主義的安倍政權的最後手段。指導教授之前在課堂上指出,從今上天皇開始才是「純粹的象徵天皇」。昭和天皇前三分之一的任期是大日本帝國憲法,而且即使進入了日本國憲法的時代,也有史料指出在沖繩等問題上昭和天皇仍然有實際干涉政治。現在的今上天皇,不只任期的存頭到尾都是處於象徵天皇制之下而已,天皇還屢屢展現出的擁護憲法精神的言詞。當然,一方面這也有著讓「1條」能夠繼續存在下去的效果,不過現在的日本卻出現了「原理上反民主、在憲法中是立憲民主主義的例外」的天皇家擁護憲政精神,而「理論上具有民主正當性」的內閣總理大臣安倍晉三和他的自民黨好夥伴,卻對現在的憲法與立憲主義抱持強烈的敵視態度,這樣的奇妙的構圖。
自民黨最後還是沒辦法在今年正式提出修憲案。可是明年呢?雖然M桑是認為安倍的國會控制出問題了,修憲是不會成功的(要擔心的是透過修憲以外的方式壞憲),不過我還是沒那麼放心啊。再說,即使自衛隊明記案和緊急事態條項入憲案失敗了,以出雲空母化為首的軍事大國化目前看來仍然是不會停止的。軍事大國化帶來的影響是各方面的,比如說,在軍費增加的同時,社會安全的預算確實就正在減少。軍事大國化會影響到生活的各個方面,社會權、精神的自由、身體的自由都會逐漸在「國防」的「大義」下被侵蝕。雖然學者將和平生存權稱為「一切人權的基礎」,可是另一方面,就如同其身為第三代人權的意義一般,和平生存權恐怕也是國家最難以「讓步」的基本權,因為它對抗與質疑的,是主權國家的基本原理。
聖誕節那天聽完早大愛樂管弦樂團的音樂會後,被指導教授邀請去用餐。言談中,指導教授也提到了逢9年時日本常有重要的發生,比如說2009年時是政權移轉(長年執政黨自民黨丟掉了政權,換民主黨執政)。雖然只有三個月,不過明年我姑且會有一段時間待在日本,雖然不知道在「身處事發現場!」到底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就是了。
雖然有點題外話,不過我最近似乎有點能夠體會大江健三郎《再見,我的書!》最後主角長江古義人的選擇與心境了。即將到來的那場戰爭,或許是我們如何努力都無法避免的吧。在這個大家都急著把自己推上斷頭臺的時代,不免令人懷疑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情有何意義。當然心中身為「殉道者」的那一部分還是不想就這樣放棄,但比起寄託於這個時代,或許,不如盡可能留下火苗,把希望與所需要的知識和發想,給予在毀滅之後的下個世代。
總之,2018年就要到此到一段落了。
未來的史書,會如此記錄今年呢?是否是歷史上轉捩點的一年呢?
當然比起這種事情,或許好好把握接下來的三個月比較重要吧。在櫻花飛落的季節來臨之前,得更加努力才行呢,在各方面都是。要強化自己那可笑的語言能力、要在自己的研究上有所進展、要被憲法專修的人認可為仲間、要更加強化和其他護憲派的連接,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情。有些事,就算明知道會失敗,還是有種「如果不拿出勇氣做出決斷,將來只會不斷後悔」之感呢。
不知能否一同仰望,那同一片星空與理想之光。
本文筆於
都之西北,早稻田之森
早稻田大學2號館法學研究科憲法專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