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更新!
本篇即為第四回,也就是《惡化》的最終回。
本來是還有另一半煎熬篇的,講述的是一位賣麵的老婆婆的故事,而本篇的最前段即是當初為了連結煎熬篇才插穿的,但如今煎熬篇被我捨去了,開頭那裡就無法讓讀者完全理解了吧,但我還是不打算刪去。
總而言之,我上班要遲到了,就說到這。
4
「妳也真是可怕,無論何時,就算是颱風天也從不見妳休息。」一跨過門,連菜單都不看一眼,老奶奶說:「一盒五十元便當。」
「想吃甚麼菜?」
「妳選就好了。」
轉過身子,她拿起便當盒與夾子,開始為客人挑選起菜色。身形矮小的她,動作倒是挺快,蒸蛋、高麗菜、豆腐、玉米,以刀子迅速切塊,裝盒。
「給,妳的便當。」接過了錢,以低細平穩的啞聲:「謝謝。」
老奶奶提著便當,仍佇立著,貌似還不打算走。也許是依依不捨,她一雙利眼緊盯著老婆婆──正在煮麵的「老麵婆」。
一會兒,老奶奶又開了口:「再見啦,老麵婆,我可能不會再來了。」
「……」她頓了一會,霎時間,歲月摧殘的醜臉上,又多了一皺摺。
「下定決心了嗎?」
「至少會在後悔前解決。」
望了手中的便當,又望向眼前的她,老奶奶吸了吸鼻子。
「老麵婆啊,要是我有妳堅強,那就好了。」
語畢,老奶奶別開視線,跨上了機車便走了,回到那個地獄去。
*
「老頭子,來吃飯啦。」
買完飯回來的老奶奶,見那依舊傻笑的蠢臉,看她只會盯著電視發愣的老伴。
「啊、啊……」
老頭子呼攏了幾聲,繼續跟新聞主播大眼瞪小眼,他已經不太記得吃飯這回事了,只依稀知道,那是件麻煩事。
老奶奶早習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她打開了便當,扒了幾口飯,塞進那二十四小時沒闔過的嘴裡,接著,放下便當的手,分別抓住他頭與下顎,蠻力地使他咀嚼。
「老頭子,咀嚼這種事自己做啊,照三餐這樣練我都要滿身肌肉了。」
顯然的,老頭子沒在聽,他繼續看著電視,一個個聽到要爛的廣告。
「你,累了嗎?保力O!蠻O!休息一下,精力充──」
沛,消失在了無聲中,陡然關上的電視,使它掉入了深淵。順便一提,剛那是刺青篇,而取代下個廣告的,是老奶奶無謂的抱怨。
「是,我累了,老頭子你吃飯別看電視,自己專心咬好不好?」
回應老奶奶的,只有他口中飯與口水的交合聲,睡液正分解澱粉,幫助身體的主人消化。但口水也是會累的,老奶奶也是,嚼了要一分鐘,真該吞了吧!
「好啦,老頭子快吞下去。」
那是最為困難的工作,滿口的爛米飯塞嘴中一輩子,就算是癡呆老人也會難受,他試著吞掉,試啊試,但他連吞嚥都忘得差不多了。
吞不下的他──吐了出來。
一坨嚼爛成的稀飯,重重摔在了地上,它炸得粉身碎骨,噴得到處都是。吞嚥不會,嘔吐倒是頗擅長的老頭,他作噁的,以手撥了撥舌頭,一副飲恨貌。
一切都是日常,是老奶奶過慣的日子,連嘆氣都懶了,也不為一旁的老伴遞水,因為從經驗便知,只會多一灘要拖的水罷了。
她淡然地又挖口蒸蛋,塞進那掛著舌頭的大嘴,他反應似的閉了口,避免了嘴中的蒸蛋滑出。咀嚼不行,光舌頭還靈活著,以舌頭與上顎,沒幾下,便碾碎了蒸蛋,可能是軟嫩的關係吧,剎那,隨著唾液滑下了食道。
豆腐、蒸蛋,皆為老頭子能吞的,質地柔軟的食物,都幾次了,老麵婆當然知道,知道她老伴的狀況也不奇怪。不久,易吞的全數下嚥,飽食的他睏了起來,打了個大哈欠。
「要睡回床上睡,不要又躺這硬木板了。」
老頭子聽到了,聽清楚老奶奶的話。但還是嫌麻煩,與往常相同的行為,正如老奶奶預料,腳上的拖鞋一踢便作勢躺上去,躺上了硬邦邦的木板椅。
在一般情況下,老奶奶大概會丟著他,去廚房忙不然就是打掃,至少平時都是這樣的,可今天,老奶奶大概哪根筋亂了。
她莫名的囉唆,破口大罵了起來:「就叫你別在這睡了!」她抓起他的臂膀,「你是哪個字沒聽懂啊!」使勁拉了起來,然後便怒氣沖沖地將他踢出客廳。
老頭子嚇傻了,蹣跚幾步,他回頭望了他老婆,分不清是呆滯,抑是驚訝的臉,在他身上兩種都是睜大眼睛張大嘴巴,也許他想說的是:「老婆,妳筋是不是被隔壁小黑咬啦?」也說不定。
愛管事的老奶奶顯得有些可怕,她又踢又喊的,把老伴趕到了房間,他順著老婆的意乖乖躺了下,打算像頭豬睡到下頓飯為止。不料,老奶奶卻不走,她坐在了床邊,四目相望的兩人,都不知在想甚麼。
老奶奶望著她老伴,那張埋在了雪白毛髮中的臉,至積雪下探出的一對小眸子,正怔怔地盯著自己,像極了暴風雪中的旅人,無助地尋求間房子,小狗般的眼神懇求著屋子的主人,不要丟下自己,不要讓自己死在路邊。至少在老奶奶的眼中是這樣的。
嚥下幾口唾液,顫抖的嗓子開口,她問了他,問那床上只想成為豬的旅人:「老頭子啊,你看看你現在的蠢樣,知道你害我有多累嗎?我真是受不了了,好想休息,你可以讓我好好休息嗎?」
老頭子聽到了,可明顯地,並沒有理解老奶奶的意思,他硬擠出了幾個字,只想敷衍一下。
「休、休息……去啊!」
老奶奶離開了房間,如願讓老伴當他的豬。老奶奶想,在下一頓飯之前他是不會起來了,於是她計畫起了後事。
*
自殺的人大略有兩種:對世界沒有留念的,與對世界仍有留念卻無法再承受某事的。對世界仍有留念的人們,在自殺前,大概會去見些重要的人吧!嚴格來說,老奶奶也是屬於後者,但她可沒那種情懷。她拿了紙筆,紙是事先準備好的稿紙。
「要把留念的事全部結尾,不會太累人嗎?」試寫了筆,卻發現沒水,「留念甚麼就寫下來,反正要傳達的都一樣。」
換了支黑筆的奶奶,再次坐了下來,一向心直口快的她,這回卻難得思考了起,她試著在腦中列出重要的事。猛地,她似乎真想起了甚麼,好像極為重要,足以令她當場跳起。她衝到了廚房。
「對啦!昨天的剩飯還沒用完,還有幾天前採的水果,浪費食物可是會遭天譴的。」
說著說著,她自然的準備起食材,猶如為老頭做飯時,她思索了半晌,決定用些易吞的粥。接著翻出未用完的雞高湯,不能久放的食材全數切絲,越好吞越好,此刻的老奶奶,遺忘了遺書的事,只管最大限度的利用食材。
老奶奶不愛笑,即便是做菜的時候,她仍舊板著一張臉,可倦怠臉上的兩顆眸子,卻會點起微亮的燈火。此時的老奶奶有如忘卻了一切,於廚房忙碌的她,或許是快樂的吧!
老奶奶熟練的動作,使她迅速煮完了粥,還附上幾道小菜。不因方才的便當影響食量,總一人擔起剩菜剩飯處理工作的她,早練就了一大胃口,甚至顯得有餘。
一人挖著一大鍋,這是自己料理的一大樂趣,吃外食的人可是體驗不到的。老奶奶一面吃著,一面打包起了滿箱的蔬果,那是她細心照料的植物們,令她自豪的有機蔬果。可惜,也已託付給了隔壁王婆。
「要是她沒照料好,我可會死不瞑目啊!」
一口粥、一口菜、箱中的水果成一袋袋,袋上分別貼了紙條,寫上了要給的人。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老三與老四家的。老奶奶沒甚麼財產,不過,這些也能代替下吧。
「好啦,該分的遺產也分完了。」
望向了時鐘,時針與分針又在訴說了,它們說:現在時刻,下午兩點五十二。雖說時間早了點,但午餐吃過了,這粥勉強能算最後的晚餐吧。
吃完晚餐,洗碗的同時,忽地,老奶奶思索起了這房子的未來。老頭子應該會被送去老三家,他若成了獨居老人,不到一星期就會餓死在家,房子或許會被賣掉吧。
「住了幾十年的家被賣掉啊,但我想也沒人會買,畢竟還有那傳說嘛。」(老奶奶不知道傳說的真相是自己。)
洗完了碗,出了廚房的她,視線望向地板,她陡然想起了自己多久沒打掃,便拿起掃把,企圖橫掃全家。
「都在顧那麻煩老頭,終於有時間打掃了,不過,打掃之後沒人住的房子,我是在掃心酸的嗎?」
即使如此,老奶奶也停不住手,一見灰塵便受不了,看這氣勢,想是真要掃遍三層樓,還加拖地呢!遺書早已落在了地上,還不忘被老奶奶當垃圾掃掉。
該掃的掃了,該拖的拖了,老奶奶遺忘了時間,直到此刻,已接近四點,這才想起了原本的計畫。整理完掃具的老奶奶,趕緊到了客廳,她四下張望著,尋找方才的紙張,那仍舊空白的遺書用紙。
一面找著的老奶奶,幾秒瞥一眼時鐘,她深怕會來不及,因為她還記得,今天是星期日。每週日的傍晚,孝順的老大一向買好晚餐,陪他爸媽吃飯,時間約略五點前後。
老奶奶當然沒忘記,這也是計畫中的一部分,以便有人在老頭子起床前發現屍體。畢竟,屏除掉少數精神變態,哪個丈夫想看妻子的死相?
翻箱倒櫃、踢開桌子、搬開木椅,她進入一種瘋狂狀態。心急如焚,死也找不出方才的那張紙,乃至恨起了當時想著省錢,買一張就夠的自己。
在尋找之中,猛地,深沉的一陣聲響,來自腦袋與櫃子。兩者的相撞,撼動了櫃上的電話;撼動了架上的仙佛;撼動了祂手中法杖。法杖搖動,相互敲起的金環,響起來,鏗鏗鏘鏘,聲振林木,若似初更時分的鳴鑼。
銅鑼能吵醒眾人,金環能醒悟苦命人。鏗鏘環聲響徹家中,沒吵醒老頭,倒是喚起了老奶奶的記憶
──這回她看清楚了,當時的巨蟒顯露真身,化作了老奶奶的雙手。
「原來是我……我就是那條想掐死我的巨蟒啊。」
頃刻間,老奶奶停止了動作,她佇立於原地,水平線的雙眼,不知正望著甚麼。隨著她止住的動作,剛剛的神情也不復存在,掙扎的兩片唇平靜下來,相合著,一同勾起了小嘴角。
那一剎那,沒人知道老奶奶經歷了什麼,是仙佛的淨化;是死前的恐懼;是自我內心的相殘,也可能哪個都不是吧。老奶奶笑了,久違的笑顏,自老頭子病後,又有誰見過老奶奶的笑呢?
應該是沒有吧,到最後都沒人能見。
「這回能輕鬆點了吧!」
語畢,老奶奶再翻開了櫃子,並非胡亂翻找,她不再尋找稿紙了,這回他有明確目標。
「該完成的都完成了,我已經沒有留念了。」
老奶奶成為前者,對世界沒有留念的人,也不需要特地留下甚麼了。她從拉開的櫃子中,拿出的透明罐子,罐子中裝的是藍色液體。在摸到的那瞬間,老奶奶便確定了,不必確認罐前的幾個大字,她拿著它衝至二樓。
轉開的門把,拉開的門後,是一位熟睡的老爺爺,一位因心臟影響大腦,從老人變成寶寶的白髮老頭。他沉睡著,宛如一覺不醒的睡美人,不過,他等的王子,那個真心愛他的人永遠不會來親吻他,他只能等待著下一餐的到來。
步到老伴身旁,老奶奶望著他拉直的身軀,水平的躺於床上,除了擺於胸前的雙手,最突出的非那啤酒肚莫屬,隨著鼾聲起伏的大肚,莫名給了老奶奶一股安心感。
「老頭子,我做到了喔,如誓言所說的,而現在,該是完結的時候了。」
──直到我離世的那天。
「我要完成那最後一句了,來世再見吧。」
回到了房間外,靠著房門的老奶奶,扭開手中罐子的瓶蓋,緊接著,灌入口中。
劇毒侵入了身體,老奶奶飲下了農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