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戀愛本來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就算如此,白虎野的下水道仍然是個糟糕透頂的地方。
眼前的這傢伙,缺乏品味的米色襯衫,袖口神經質的整得很平,把我從車站拽到遊樂場,再從電子遊樂場走到百貨櫥窗,上了五層迴旋梯,再搭電梯向下,等我意識到我們是在趨避人群,因此感到不安時,腳下的水溝蓋往下一翻,我往下摔落。
落地後我站不起來,伸展下肢,有個地方卡住,膝關節壞了。
「讓開!讓開!」
我抹去臉上的黑泥,往聲音來源看,一個帶著船型水手帽,用厚毛巾將自己包密不透風的矮小男士,匆匆從我身旁經過。
老實說,大部分地表上的生物都讓我噁心,白蟻啦,食蟻獸啦,皇后鴿啦,公車駕駛啦,他們就是不能老老實實當個標本。
也許因為我有收藏癖,非把一個易朽的東西整成不朽才令我安心,跟著我才討厭看牙醫、新聞還有綜藝節目。
──沒事吧?
我以為會有人這樣詢問,但看從我身前走過的,裹著厚毛巾,看不見面孔的小人們規律的步伐後,我知道除非情非得已,他們不會流露無謂的關心。
「甚麼、甚麼、甚麼情況?這裡都還好嗎?啊?啊?妳快站起來啊!」
跟我一起摔下來的傢伙如此詢問。
他的名字叫庭少爺。
2.
原本,我有義務向不明情況的人們說明目前的狀況,尤其是這傢伙是誰?跟我有甚麼關係?
這傢伙是誰?一個字,爛。
這傢伙是誰?混,爛貨。
我希望他在十九世紀末投資馬克吐溫的出版社,賠錢賠到剩下一條底褲跟用來上吊的領帶。
我現在會在白虎野的地下水道,在一排排毛巾人的隊伍中,在猶如工廠般的鐵絲結構樓層之下,捧著紅腫的膝蓋,用嬌小的背影點綴一座色調暗沉,跟梵谷的吃馬鈴薯的人一樣慘淡的鐵鏽地下城,都是因為這個窩囊廢跟我說了一句話。
「妳寫的小說爛透了,一團甚麼跟甚麼,妳打算當個哲學家嗎?」
記錯了,還有一句。
「這個情節安排我要吞一整罐迷幻藥才看得懂,懂了以後我還是要說這故事爛透了。」
我原以為不會讓他說到第三句。
「不過妳要是好好加油,還是能寫出能看的東西,也許能寫成半吊子西尾維新。」
他坐我的桌子,翻我的筆記本,咬我的POCKY棒,提我最討厭的作者,說些人盡皆知的蠢話。
我走過去,揮手拍落筆記本,彎腰撿起,朝他勾了勾手指,指示他到門外,當時背光,夕陽餘熱自肩膀流向對方。
『去你的偷窺別人筆記本的狗樣歲月天殺的酒瓶鋁蓋彈射捅入眼眶爆炒了布達佩斯三十二個晝夜外酥內嫩油煎保健室渾蛋滿布針筒骨灰螺旋上天Σ爆炸煙火綻放花開富貴銅牛全家餐的傲慢傢伙。』
我當著他的面,在筆記本上速記般寫下這一連串心聲,在他面前攤開。
然而,我對他的好感因此產生,對這種不顧他人心情,有強烈壓倒別人意識的人,我總是懷有很大的尊敬和憧憬,儘管我叫他爛貨,儘管他不是甚麼好東西,儘管我認為他一有機可乘就會榨取我的剩餘利益。
自從我發現他外套裡的紙條,上面寫著三個地點,有兩個跟幾天前網路傳播的屍體尋獲處地點吻合,這之後我就開始思考,他要不是個罪犯,就是窮極無聊的怪人。
不論如何,他都會被繩之以法。
法是魔法的法。
3.
還沒到白虎野前,七月暑假,我大概知道了,我不會想成為一個動物學者,歷史學者,人類學學者,倫敦文學學者,園藝學學者,宮崎駿動畫學學者,床墊學學者,檯燈插座學學者,我知道我如果進了考試研究循環聯賽,大概這輩子都無法晉級三百二十強,或六千四百強,所以我雖然是個聽話的學生,但總是不夠格的學生。
我的爸爸很顯然不欣賞我的自知之明,以及內心節能延伸主義。
「去找份工作。」
他說,並且像怕我找不著,直接把工作攤在我面前,我只消填上自己的名字還有自我介紹,我就有了這輩子第一份會支薪的工作。
好吧,不是個學生,那就是個職員,我不是好學生,但職員,我覺得自己沒那麼爛,如果連──K部門實習助理──每天接接電話,擦擦桌面,泡泡咖啡,塞塞文件都做不來,我乾脆去死一死算了。
七月到八月這段時間裡,我每天晚上都問自己為甚麼不去死。
去當職員,成為某個團體的一員,就好比加入幫派,一開始妳要去街上兜售妳買不起的粉末,每天都會被警察追趕毆打,每五個毒蟲有兩個不會付妳錢,每個禮拜妳的街頭都有槍戰,每場槍戰妳必須開槍的機率是百分之百,死亡率是百分之二十,得到全額撫恤金的機率是百分之十,除了盼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負責教唆人群的毒梟外,十年後妳差不多該離開,到另一個幫派裡面繼續混妳狗樣的日子。
──艾莉卡,不要這樣,妳最近有點死氣沉沉。
我的日子到頭了。
除了獲得最後的勝利,活著還有甚麼其他的價值?如果我有孩子,我給他的課本上,摘錄的課文一定要是一篇篇制式的政府機關公文,一封封非戰爭時期某家公司老闆向自己前妻催討帳款的電報文,讓他聽巴哈的平均律,計算長除法,電視只看Discovery,玩踩地雷跟新接龍,沒有課外讀物,可是,他可以看灌籃高手,我是說只可以看海南附中神宗一郎出場的部分,這是我的底線。
除非他也要到白虎野,不然他還是聽話點,當頭在樹幹上磨蹭無辜臀部的小馬。
晚上,我像隻小馬在枕頭上磨蹭我僵硬的臉頰。
從白虎野出來的不速之客,正在窗外,在夜晚星辰的掩護下,凝視被POCKY棒與電子音佔領的街道。
4.
因為艾莉卡的軀體裡埋了太多怨氣,庭少爺一旦以外來客闖入生活時,艾莉卡將會輕易成為他的共犯。
八月一日,我快要死了,每天都做錯事情,被同事捉弄,被當成小孩輕視,甚麼話題也聊不上,寂寞的辦公桌子,我正仔細思考用即將領到的薪水,買盆栽還是仙人掌放在桌子上,我的生活就剩下這點盼望。
一如往常,我接電話時交代的事項出了錯誤,主管說話時口腔充滿口水的混濁聲音讓我不知所云,檢查的文件少看了一個部分。
「像個小媳婦一樣縮在那是沒有用的。」
在這裡我除了會被稱為小媳婦,還有童養媳,小傢伙,新手,那個誰,那個怎麼進來的,不知道會甚麼的,隊友殺手,對手的得分後衛,不懂說話的。
我高不可攀的自尊心,就像薛西弗斯的石頭,他們站在山頂用力往下踹,我傷心的將石頭滾上山頂,又等待它被踢下山谷。
「如果妳真的不會,妳就該問我怎麼做。」
「我會,只是,我會緊張。」
「如果妳問我,我會告訴妳就乾脆別做,滾回家裡待著。」
他在說殘忍的話時,會同時用手輕輕摸我的頭。
下班回家時,我騎著哥哥以前的摩托車,因為工作的地方在偏僻的郊區,我想沒有駕照應該也不會撞死人。
道路很空,我騎的很快,腦子也因此快速的胡思亂想。
如果在任何競賽裡面,我都注定要輸的一敗塗地,也許我能做的就是當個作家,把我所厭惡的人寫下來,在另一個地方反過來狠狠跟他們做個了斷,對他們為所欲為,真糟糕,艾莉卡,妳越來越陰暗也越來越變態,艾莉卡,妳活膩了,不想當人類了是嗎?
可是寫作也是個競賽,他也有標準,有賽制有淘汰和競爭意識,雖然變成地下化,依然是個競賽,更麻煩的是,妳不僅要跟活人競爭,也要跟死人競爭,妳能贏過那位打趴了屠格涅夫,揍垮莫泊桑,又和斯湯達爾打了平分秋色的兩回合,還打算跟未曾有過敗績的杜斯妥也夫斯基較量的老拳師海明威嗎?結果到頭來,這輩子妳都得在街頭賣粉,試著當個岌岌可危的毒藥頭頭。
『他們打敗我了。』老人醒來後對男孩說,『真的打敗我了。』男孩出了門,又開始哭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我想回我的房間,夜間的道路像動脈一樣,活蹦亂跳像剛注入新血般風把我向後推,因此我更加催動油門。
瞇起的眼前閃過一道綠色的影子,車身像是鐵槌敲進麋鹿的側腹,減緩了速度但沒有停下來,我雙眼濺入大量液體,甚麼也看不見,幾下掙扎後,臀部下的機械摔下我,向斜前方直奔十幾公尺後,純潔無害的榕樹,發出慘烈的哀號,同時我也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現場依然保持著殺人現場的最完美狀態,倒臥在深黑色液體中的身體,一輛半毀的兇殺工具,一個留在現場的現行犯。
在脫離昏眩和感到害怕之前,我已經先扶起車頭半毀的摩托車,牽著它一拐一拐靠近那人前面。
因為受傷而顫抖的右手連續發動了幾下車子,而摩托車引擎隆隆作響,在發動的同時,車頭燈就像舞臺劇的聚光燈般聚焦在眼前的人影上。
蹭──蹭──
車輪猛然像前急速轉動,雙手抓緊把手,我站在旁邊,就要被猝不及防即將向前狂飆的車身拖行時,耳邊響起類似鐵鎚敲進塑膠殼的巨響。
摩托車引擎驀然沉默,失去向前的力道後朝著一旁倒下。
那道趴著的人影,以牽線人偶被絲線提起的方式,緩緩站了起來。
「我很想知道,剛剛妳是打算逃跑,還是想再輾過我一次?」
在燈光熄滅前,我看見半張臉流淌著黑色液體的苗條少女,正一邊把以誇張方式扭曲的手臂扯下,一邊平靜的向我詢問。
「可以告訴我嗎?我不能事事都要問庭少爺。」
我舉起血流不止的雙手,按住嘴巴和脖子,
「啊!」少女發出驚奇的叫聲,「我知道了,妳是打算殺了我吧?」
她滿意似的點了點頭,又立刻疑惑地眨眼。
「可是為甚麼要殺我?妳可以告訴我嗎?」
「走開……」
「嗯?」
「求求妳走開……」
我摀住嘴巴,發出動物悲鳴般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