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023並沒有如願全員到齊一起去看花展。田邢甫說家裡有事之後就再也聯絡不上人，四人缺一是少了一點樂趣沒錯，但只要有柳予樂在的地方他可不會讓氣氛冷下。

　　整天下來，他們玩得十分盡興，上官駒不再板著一張臉，笑得燦爛，讓同行的兩人放心不少。至少，這是他們最期待看到的反應。

　　賞完花展同時，也代表柳予樂要離開上官家。這是約定，柳予樂也不想繼續叨擾上官家。即使早就知道離婚遲早會發生，留給他們空間整頓心情那也是應該。

　　送走柳予樂讓上官駒又回到既往生活，而這一回他忽然驚覺：愛他的人不在身邊，世界居然能寂靜成如此？他甚至感覺有點害怕。

　　生活重回到軌道的話，那麼隱晦堆積未處理完的工作，他也沒時間繼續蹉跎下去。

　　坐在客廳繼續趕稿，面對下一次的截稿日，上官駒得更加緊腳步把停滯的進度全都補回來。

　　威瑟的故事將來到尾聲，上官駒原本是想給他一個讀者們都料想不到的悲劇收尾，在經歷了這次的事情後，他念頭一轉，還是決定讓威瑟能夠獲得幸福，就和現在的他一樣──放在電腦旁的手機，上頭不久前才傳來柳予樂的訊息。大概又是要分享他近日發生了什麼好笑的事吧？他總是這樣，一刻都不吝嗇地把歡笑帶給其他人。

　　當想到自己作夢也沒想到居然可以獨佔是那麼美好的對象，便讓上官駒臉上浮出就連自己也覺得罪惡的笑意。

　　人的緣分真的很奇妙。誰與誰的相遇、分離，永遠都是我們料想不到的。正因為如此，才會聽到奉勸要珍惜這段關係的勸言。

　　上官駒對於「失去」這個詞感觸特別深刻，就好像是他這輩子得要習慣的事，沒有藉口讓他逃避。只不過，也是因失去，他獲得了用金錢取代不了的東西：外公過世成為動力讓他走上寫作；失去父親，他明白自己並不像當年那個受傷躺在病床上的自己那麼脆弱，就彷若是隻破蛹而出的蝴蝶，他帶著堅強的心與足夠的勇氣，可以再去面對未來不可知的生活。

　　——但這難道就是所謂美好結局嗎？

　　「怎麼可能？還有這麼多事情得要處理，對我來說，之後的人生只會更加辛苦而已。」

　　蘇莉莎把目光從螢幕收回看著以這句感嘆作結的年輕人。

　　上官駒臉上不再掛著會讓人看得揪心的悲傷，而是另外一種經過歷練之後，有所成長，可以隨時準備繼續走下去的穩重感。

　　不管怎麼看，果然，年輕人就是應該多笑點才對啊。

　　她暫時不過問家裡的事，等到對方想說再說就好。把重心放回桌面上的資料，蘇莉莎把今天的重點特別整理放在最上層。

　　「在改過劇本後拍攝進度意外超前。遠比預計的時間大概早個兩個月殺青，我想，你應該不會想參加慶功宴吧？」略帶好奇的眼神投向前方的人，蘇莉莎心裡約莫有底，基於禮貌，她還是想再跟隱晦有口頭上的確認。

　　「這種場合我不習慣，也不喜歡，麻煩幫我回絕吧。而且這次我還造成劇組困擾，說到這，我還得親自向他們賠罪吧？」

　　「嗯，這倒也是。不過你不用擔心，」她拍了拍對方肩膀，「他們都是看重結果的。只要出來的收視率好看，之前的那些問題就可以被一筆勾銷。」

　　「除了這件事之外我還要順便把這次的原稿先拿給妳看過。」

　　「嗯？你前幾天已經傳給我過了啊。」

　　上官駒搖頭，從後背包裡拿出平板，點開資料夾，將他要給蘇莉莎過目的檔案叫出。

　　「這是？哪本書的？」光看前面第一段內容，蘇莉莎便曉得這十之八九與隱晦要出版的作品有關。可能是原稿，也可能是初步構想。不過看這完成度，偏向前者的可能性較高。

　　「水渡鳥即將出版，由我代筆完成的馬句遺作。我將它取名為《哭聲》。」

　　「先是《泳》、《吼聲》，再來是《哭聲》嗎？」腦中有個形體在蘇莉莎思考過程逐漸成形。她非但不對隱晦為競爭出版社出書產生反感，反而更充滿興致地思索著那會是敘述怎樣故事的大作。

　　「這是我與水渡鳥的約定。」

　　「如果不是因為這項約定，大概劇本的事就沒有著落了，對吧？所謂你與潘矢瑛的秘密協定。」蘇莉莎臉上並沒有掠過太多情緒，上官駒為此仍不敢有太多妄動之舉。

　　「可以這麼說。我答應潘矢瑛會為馬句將他為數不多的稿件整理完後繼續寫下去，讓它成為一部完整的作品。大概數十來張的泛黃稿紙上寫的內容其實不多。與其說是遺作，不如說是心情筆記。」

　　「那這樣子你要怎麼知道馬句想寫怎樣的故事？」

　　食指點了點太陽穴附近位置，上官駒想，也只有這個辦法可以跟死人建立溝通橋樑了。

　　蘇莉莎為對方回應表示自己的愚蠢，她差點忘了自己的工作除了跑印刷廠、應付辦公室永遠處理不完的雜務外，更多要面對的，不就正是這群光靠想像力就能創到自己世界，頭腦靈活到到不可思議的作家們嗎？

　　「好吧。我問了個蠢問題。」為此她聳肩率先表示認輸，靜待對方直接告訴她這麼做背後的用意。

　　「這份稿子我希望在給潘矢瑛看前先給妳看過。」這是在上官駒反覆考慮後得到最能令他安心去面對水渡鳥社長的事前心理準備。

　　「給我看？這我不懂。」

　　他搔了搔臉頰。「我想，這世上大概就只有莉莎姊跟我室友最能讀得懂我寫的故事到底想傳達什麼意義。如果妳看過之後無法跟我產生共鳴，那就代表我誤解了馬句的意思。這樣的作品我自己也不會允許它出版。」

　　「好吧，那我會抽空把它讀完。大概最晚多久？」

　　「這週末前會太勉強嗎？」

　　「沒問題。」她釋出足以令上官駒寬慰的微笑，好讓對方可以因此放心。

　　正事談得差不多後，他們開始點餐。在餐點送上來之前，蘇莉莎還是表示了她對自家作家的關心。

　　「下學期的課業有比較重嗎？」

　　「已經選滿學分了，而且下學期的課堂跟上學期有銜接，內容勢必會更難。不過，相較於另外兩個電機室友我想我已經算很好了。他們有兩種實驗課，上課時數長，拿到的學分又低，聽說教授還很看重出席，每堂課必定會點名。開學已經一個多月，我幾乎沒有一次沒聽過他們抱怨這堂課有多糟糕。」

　　「這我懂，我有姐妹也讀工院，她也抱怨過類似的事。大四還有專題報告要忙，我們明明就住在一起，可是她在實驗室過夜的天數還比較多，真的超級爆肝啊。」

　　上官駒忍不住想像再過幾年後的柳予樂如果過著這種生活他會有怎樣的反應？肯定是無不時的抱怨，哀號，癱軟在房間各處，演化成只想一腳踹開的障礙物吧？

　　但光憑這傢伙的魅力，即使是那種種令人討厭的舉止在上官駒心裡仍充滿吸引力。他完全栽在這男人手裡，就連他自己都作嘔這樣的他。這下子他總算可以理解那一本又一本戀愛小說當中，愛得要死要活的角色們是基於怎樣的心情去享受心愛的人陪伴在身邊的每分每秒。

　　——而這一切都是他的妄想，事實上並非如此。

　　「怎麼突然露出那表情啊？難道是跟誰有關嗎？」蘇莉莎大概已經知曉一些事情，正是上官駒親口告訴她的。縱使至今她仍搞不懂為何作者要把自己的性傾向透露給編輯知道。以基於一份尊重來解釋或許是比較好的答案，她是這麼想著。

　　「他在那次告白之後就再也沒提過了。我不清楚我們現在到底算什麼關係。」

　　「那就問他啊。」

　　菜上桌了。墨魚海鮮義大利麵與焗烤青醬番茄飯各自被擺在兩人面前。

　　上官駒小口小口將麵條轉上叉子送入口中，還熱騰騰的，讓貓舌的他吃的速度有些慢。

　　蘇莉莎在這空檔繼續說：「不要說什麼『因為不敢』、『會害怕』之類的爛藉口喔。如果連這都不敢問的話，我都替柳同學感到同情了。」

　　「同情他？」

　　蘇莉莎頷首，「喜歡上一個內心戲很多又愛瞎操心的人，光是要磨合這點就很辛苦的了。你應該要把攻略難度降低一些，相處起來你們才會開心。」

　　「所以言而總之就是我應該更主動點，不要只會光猜想對方的想法，是嗎？」

　　「是的，好險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隱晦，依然冰雪聰明，一點就通。」她笑了。

　　?

　　柳茵喜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然後，她哭出來。

　　暗自慶幸好在是忍到回家才哭，她一點兒也不想被路人關心，被追問是遭遇了什麼事。

　　好久沒因為自己的事哭了，從大一剛入學那陣子時常要跟爸媽道別讓她被孤寂死命包圍住，就快受不了，之後就沒有任何事可以讓她擠出眼淚。

　　把頭埋在雙膝裡，撲簌簌的眼淚怎麼也止不住。理智被迫停止運作，現在的她只想要好好大哭一場。

　　而正是因為這樣，她徹底忘了門外響起的敲門聲是來者何人。

　　擤著鼻子，她趕緊抽幾張衛生紙擦乾眼淚，試想如果對方問的話就隨便以感冒帶過就好。

　　「嗨，想我??妳怎麼哭了？」誰曉得站在門口的卻是她這時候最不想見到的人。

　　柳茵喜不發一語把門用力關上，潘覺反應夠快，腳恰好卡在門與牆邊，製造出一條足夠他看見女性哭顏的縫隙。不管柳茵喜狠下心來怎麼踢他的腳，他就是能聞風不動地卡住。

　　他擺明知情柳茵喜是為何而哭，只是事發突然忽然撞見這一幕，讓他反射性關心道。柳茵喜被那隻礙眼的腳惹毛，她又是踢，又是罵的，就是要潘覺離開她的視線。

　　「妳何必生氣？麻煩的是我才對啊？還是我哪裡做錯了去傷害到妳嗎？跟我說吧，我會好好向妳解釋道歉的。」

　　柳茵喜抓住門把的手依然不放，她留意到潘覺的手指放在門框上，擔心去壓傷對方，她努力把那修長的四指一根根努力扳開。

　　「就是因為你把我保護的太好了我才討厭！」說著，她眼淚又伴隨湧上情緒宣洩出來。「明明你的前途是那麼被看好，為什麼因為我的關係被那些狗仔糟蹋呢？我現在沒臉見你，你走！」

　　「受不了妳這種想法。」翻了個白眼同時，這句話說得倒小聲，沒聽清楚使得柳茵喜一分神，潘覺立刻換過另一隻手，使勁力氣把柳茵喜推向房內，並趁勢竄了進去。

　　柳茵喜屁股坐地愣看著擅自強行而入的男人。這是她頭一次用這種角度看著對方，加上自卑心情作祟，此刻她更深信他們之間在演藝圈這個世界裡，不管是實力、聲望、資歷差距有多麼遙不可及。

　　持續快一個月的網友攻擊和每一晚夜深人靜後，闔上雙眼，頻頻反問自己到底是憑哪一點去高攀潘覺，每一回的思考都讓她更加挫折不已。逐漸地，所謂自信已經無法建立在潘覺面前，她忽然驚覺自己只不過是個運氣還算過得去的不知名小模特兒罷了，能跟潘覺認識也是。

　　她受到很大的震撼，是的。在經由這次被狗仔爆料與人氣一線男演員外傳緋聞的衝擊後，她才真正明瞭自己有多麼弱小，多麼害怕被任何一道目光審視著。她愕然渴望躲在無人的空間，給自己一些時間調整心情，可能情況會更差，也可能會改善，她無法預測，不過她肯定起碼現在的她需要這麼做。

　　好不容易回到這個狹小的空間，潘覺又闖進來了。

　　說闖，其實是她自己忘了與潘覺的約定。

　　她眼睛被淚水擋住視線，潘覺的身影在她眼中重疊在一起，如夢如幻，甚至，她還感受到有個重量往身上壓著，再來，她感覺到溫度透過手臂傳透給她。

　　還觸及不到破碎的內心，不過倒也成功停止她繼續自責下去的想法了。

　　潘覺從未見過他認識的女性這樣脆弱的狼狽模樣。幾乎沒多少安慰經驗的他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從記憶的抽屜裡翻出似曾相似的畫面，依樣畫葫蘆，將他飾演過的角色所過的事故技重施。

　　被潘覺抱住是多少女人的夢想啊？可惜柳茵喜不僅高興的心情也沒有，還在反應過來後一把將人推開，又或者該說，逃離潘覺的好意。

　　「妳得要習慣這種事。在演藝圈就是這樣。捕風捉影的事情屢不見鮮。太在意妳就輸了。」潘覺絲毫沒有對柳茵喜的不善生氣，他蹲著直視那張哭花的臉，明顯地流露出滿滿不捨。

　　「我知道??」看似還有話想說，柳茵喜連連啜泣幾聲，緩緩啟口：「但他們??他們傷害我家人我朋友??我身邊的人??就是不行！我不想要我闖下的禍去連累到他們。」

　　「妳爸媽有因此責怪妳嗎？妳朋友們有因為這樣就跟妳絕交嗎？」潘覺嗓音很平靜，好像一面如鏡般的湖泊，被層層樹林給包圍，絲毫微風都鑽不進去，更遑論想要掀起漣漪了。

　　「柳茵喜，我有生氣嗎？看著我。」

　　最後那三個字充滿命令口氣，柳茵喜即便再怎麼失去理性，時間流逝一久，還是抓回幾分殘存的理智。她不敢違抗，戒慎恐懼看著那張沒有笑容，也沒有慍怒，就只是面無表情的完美五官。

　　「看起來??好像有一點點。」

　　聽到這回答，潘覺無奈笑了出來。

　　「我才沒有。好吧，就算有也是因為妳一直把事情責任攬在身上然後又哭個不停。我超不會安慰人的，拜託妳行行好，就別再哭了吧。」

　　「我哭也才哭這一次而已。」或許是哭過後心情真的平復許多，又或是潘覺的話起了效用，柳茵喜終於停下眼淚。

　　「如果他們想說就讓他們繼續說，妳只要跟家人交代清楚事前原委就好，而他們願意相信你，這樣就足夠了。我從踏入演藝圈開始就沒有一天沒有從其他人口中聽到關於我毫無根據的流言。什麼樣的毀謗都有。久而久之，即使我不麻痺自己也不行。有了名氣相對應的就會有更多麻煩纏身，妳如果打算長久做這途的話，這點妳務必要牢記在心。這次就當作是個難忘的教訓，以後再發生類似的事一笑置之就好了。」潘覺不是那種愛計較的人，對於他人的三言兩語本身就不會太理睬，萬一真要是認真追究起來，他寧可把那些時間利用在他認為值得的事上，例如背臺詞之類的。

　　他伸出手，輕撫著柳茵喜臉頰，拇指輕擦過還有些微紅腫的眼角。

　　「不要自責，我說過了，對我而言這一切一點也不算什麼。至少我的事不用妳操心，我沒問題的。」

　　潘覺知道，即使他每一字一句都加入對柳茵喜的心意，她也不會明白，可是他還是想盡他的可能，成為她難過時可以第一個讓她依靠的人。就算他們的關係還無法有更進一步的進展，至少目前看來可能性更渺茫，他會等，等那天來臨。

　　「潘覺，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啦？我弟弟都沒你這麼貼心了！」說著，柳茵喜染上一抹淘氣的苦笑。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往外看去。自從被跟拍過那次之後，她就會不時往有窗戶的地方看去。潘覺輕易就料想到她在在意什麼，一時壞心，他趁柳茵喜踏出腳時拉過她腳邊的毯子，害得她腳被絆倒，失去平衡，往某一方跌倒。

　　潘覺就是看準這時機，他大手攬過，柳茵喜不偏不倚摔進她懷裡。頓時，兩張臉距離之近，鼻息吹打的觸感一次又一次提醒柳茵喜這是現實。

　　「真是！你不要嚇我啦！」

　　作為一名氣氛破壞者，柳茵喜沒能意會潘覺背後用意是理所當然的。後者仍和往常一樣露出壞心的笑，攤開兩手讓柳茵喜自行起身站好。

　　鑑於柳茵喜的粗線條，只要好好安慰她，讓她心情再次振作，恢復到以往充滿活力的狀態，他就又能繼續以這種會讓人誤會的曖昧方式與她相處。

　　他很享受這種感覺，即便這份心意可能永遠未能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