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理所當然,像是早肯定會有人前來一般。
但這份泰然自若卻沒有回答真正使人心寒的問題。
猜測他人到底對於我方瞭解多少,是戰(zhàn)場上絕對少不了的心理戰(zhàn)。不論是對軍力、武器、手法還是即時動向,資訊的對等與否跟策略行動有絕對的相關性。在越加要求即時性資訊的現(xiàn)代化戰(zhàn)爭形成以後,資訊戰(zhàn)的地位更是提升,能否掌握敵對方的行蹤甚至是下一目的地,由此延伸出速戰(zhàn)速決、單一事件性形式的外科手術戰(zhàn)法,已逐漸成為趨勢。
或通俗來說,暗中的奇襲能否無論在實質或心理上一次性的造成有效打擊,將會越來越勝擁有穩(wěn)定或龐大資源,卻是硬碰硬的攻擊形式。
而當奇襲已經(jīng)發(fā)生,對方的主要目標,到底是誰?
依她所知只有爵士夫婦跟梅林住在這裡,前天夜深埃爾梅羅招搖的行徑目的就是為吸引騎兵陣營的注意,附帶招來其他御主的調(diào)查為必然。
被視作眼中釘情有可原,但欲盡速剷除這點的執(zhí)著卻讓人不解。現(xiàn)在連黃昏也算不上,就算是最難以用常識模擬其行動的魔術師殺手,也不該選擇這容易暴露行蹤的時間下手。
以假定爵士就是目標,反之說來,這間飯店早被納入不知何方的監(jiān)視網(wǎng)之下。
只將心思放在如何與人結下契約,完全忽略被監(jiān)視的可能性,以致從頭到尾都堂堂正正地拋頭露面一事,這份大意化作氣惱讓她眼神轉作銳利。
坐在此處的行為,等同宣告槍陣營積極拉攏外來勢力。這是否可能成為示範帶動他方也各自明目張膽地引進其他外援,阿爾托莉雅不敢多做想像。
「回到剛才妳問的事情上吧。」
埃爾梅羅沒打算多著墨縱火一事,平靜的表現(xiàn)就像他從未聽到那通電話一樣。值得讓人欣慰的是,他果真沒有像梅林一樣,藉由其他插入的話題迴避阿爾托莉雅的提問。
「不知道您認不認識這副手環(huán)。」
她拉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簡樸的飾品,看似不鏽鋼的材質倒映房內(nèi)的景色,金屬質地讓色澤更加明亮,景象更加柔軟且細膩,狹長的金屬片上的色彩酷似油畫的柔順而漸層入微。
「那最好隨身帶著。」
「您知道些什麼嗎?」
「哼,果然什麼都沒有說嗎。」
說著和梅林轉達相同的意見,埃爾梅羅垂下眼,瞇眼歪過視線看著房中他處。
「來歷不明的東西也勇於嘗試,著實符合潘德拉貢之名。」
「這是家父的贈禮。」
沒聽到阿爾托莉雅的反駁似,爵士眼中的自傲參雜著一股不明所以的混濁,但他回答的速度很快,像是曾經(jīng)構思過答案或是早已知這提問的解答。
「跟道具製作、寶具贗品都有些微差異,那對手環(huán)在概念上應該是寶具,卻不是它原先有的型態(tài)。若用較接近現(xiàn)象的概念描述,可以暫時稱之為『假想寶具』吧。」
就如黃金弓兵那般罕見的例外,經(jīng)親眼見證,才知道擁有十甚至二十件以上寶具的從者確實存在,超規(guī)格並非幻想或僅為純粹的可能性,擺在眼前確切的壓倒性使人無法否認。
然是如此,寶具存在的前提依舊不會改變。埃爾梅羅以其為寶具的前提創(chuàng)造出了新詞彙,而不是從「具有近似寶具威力的魔術道具」來思考。
手環(huán)兀自反射光線,完全感受不到魔力氣息並且缺乏明確的重量,就如一般的飾品輕盈的環(huán)繞她纖細的雙腕。但昨夜短瞬的結界張開,只能用出類拔萃形容的體驗,讓她這個當事人更無法反駁爵士的斷言。
因為從者的擁有和使用,一項具有超規(guī)模型的魔術道具才能被稱為是「寶具」。那怕是如狂戰(zhàn)士可以將到手之物化作寶具使用,也必然是建立在他傳說的許可之上,使他得創(chuàng)造專屬己用的武器。
來路不明,而是脫離從者,讓御主可依意志使用的寶具。
或是曾經(jīng)為聖遺物,與從者建立連繫後昇華、重現(xiàn)原貌成為寶具的器物。
無論如何,只要是存在現(xiàn)世並具有效用的寶具,都必定是要跟從者具有聯(lián)繫,獨立存在的寶具違背已知的道理。
縱然經(jīng)父親與梅林之手,而對於毫不清這項魔術道具來路的阿爾托莉雅,同爵士所言稱呼那是來歷不明的東西,也是情有可原。已經(jīng)向梅林旁敲側擊或是正面詢問多次,最後都還是被技巧性的逃避,即使那不可能是什麼危險的事物,不帶一絲猜疑的接受還是稍嫌困難了點。
但她不想用猜疑的態(tài)度看待理應懷抱尊敬的人,又在這個時候多做猜忌也是無用。
「假想的寶具。從原始保留本質,但是型態(tài)卻轉變嗎?」
英雄所擁有的無名槍劍,因為經(jīng)愛用而後來被取上名稱,根據(jù)英雄常使用的對戰(zhàn)方式加以誇大,即使最初只是普通的刀槍也可能由傳說變成特別的寶器。常見的說法即是「這是某位英雄曾經(jīng)使用過的」。
最初始具有實體的兵器,經(jīng)傳說淘選只留下附著在武器上的特性,留下概念而非實質的刀槍斧等。
「不只如此。」
他約略停頓了下,像是在進行精細的估算。
「那可以確定就是寶具,但若論寶具的代表的獨特性,昨日展現(xiàn)的型態(tài)不是完全體。」
「非完全的樣貌……」
「不知道隸屬從者跟寶具真名的情況下,能有那般力量堪稱意外。不過乍看下會呼應持有者展開,也難確定那是否就是正規(guī)的型態(tài)。」
就算不是抱持著懷疑的態(tài)度,下次絕對要向梅林至少逼問出手環(huán)的原持有者到底是誰。她在心中暗自下定決心。
「只要能確定真名,寶具也能有適當?shù)慕夥拧!?/font>
「理論上。」
他回答的語調(diào)輕微,心不在焉的飄忽感更是加劇。埃爾梅羅搭在沙發(fā)扶手上的手尖敲打絨布,像是忍受著不耐煩,視線望著小客廳的方向。
剛開始阿爾托莉雅以為那是隱晦的逐客令,但埃爾梅羅的右手五指,有節(jié)奏的一次次重複相同的循環(huán)。
是摩斯電碼?或是其他什麼暗號?
但把普世與魔術知識所知的所有暗號解碼方式帶入嘗試,都沒辦法解出具備完整意思的句子。如果那並非可轉換的語言,她靈機一動的套入旋律,竟是得到綠袖子(Greensleeves)的開頭數(shù)小節(jié)。
爵士彷彿也沒注意到自己使話題陷入沉默,在顯得平淡的表情上捂上一抹凝重,冷淡變成了恐慌,自信的眼神變成焦慮,堅毅的嘴角似為了克制自我。重複的無聲敲打有如獨立於他思考之外的現(xiàn)象。
「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到隔壁小客廳等您聯(lián)絡完畢。」
「不,在這裡等就好了。」
對人觀察的細微鬆了口氣,才坐下不滿數(shù)分鐘的他立刻站起身又走向室內(nèi)電話,左手拿起聽筒,右手用方才敲打在扶手上相同的速度和頻率撥打號碼。
不像潘德拉貢家有指定派發(fā)的手機,當今還被稱為「大哥大」的移動通訊產(chǎn)品相當昂貴也稀少,更多人使用的是有BB. Call之稱的呼叫器。掛在腰間的呼叫器接收電話呼叫,條狀的電子屏幕上會顯示來電者的號碼,如要回應呼叫則需再經(jīng)電話回撥。
爵士放下話筒不久,比他原先預料的時間更快有回應,市內(nèi)電話再次響起時如同受到驚嚇般前撲,迫不及待的拿起聽筒。
「索拉?」
認為他人的家務事還是別多管閒事為妙,阿爾托莉雅等待著埃爾梅羅結束通話,仔細回憶昨夜的那酷似盾的結界。
盾牌本身是前線的基層士兵所用,戰(zhàn)將與指揮官除非是親臨前線,基本上不會擁有特定或專屬的盾。
一件武器是否出名,是因為它的使用者有名;而盾牌的使用者大都是默默無名的普通士兵,幾乎未有盾可保有自身獨特之名受讚頌流傳。
加上因此特性,決定了各國歷史中,絕少有把盾牌當做禮器的。
相比之下,由於兵器及代表直接性力量,存在著武力征服也正是權力象徵的要素,所以各國文化中都有刀劍的一席之地。和談與合作的手法不僅出現(xiàn)的時間更較暴力來的晚,也缺乏瞬間性的直接,比較主動的與敵相拚,以防守為重的作法不易受到青睞,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阻止了名盾牌的出現(xiàn)。
雖是如此,也並非代表世上不存在之名的盾。
關於盾牌的記載不多,但要讓阿爾托莉雅舉例,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帶有金色老鷹紋章的紅色盾牌,猶大.馬加比(Judah Maccabee)之盾與亞瑟王的聖女之盾(Prytwen);再來就是擁有「宙斯之盾」和「雅典娜之盾」兩面的埃奎斯(Aegis),以及同樣出於希臘神話系統(tǒng),以七層牛皮包裹的青銅盾小埃阿斯之盾(Ajax’),和在伊里亞德中以精巧而聞名的阿喀琉斯之盾(Achilles’)。
時代在往後推些,還有努瑪?龐皮留斯(Numa Pompilius)從戰(zhàn)神馬爾斯(Mars)手中得到的安喀勒(Ancile)。
「是嗎,不會有事。」
那盾碩大厚重,沿著盾邊攏起三道,盾身三層由魔力絲交織浮景,熠熠生輝。
和諧的幾何圖形介面構成的主體,為無人所知的文字鞏固,獨具匠心的低調(diào)平實造型分外端正,一絲不茍。
「……就跟先前預料的一樣,只是又比原先預想的快罷了。在首戰(zhàn)後謹慎觀望不會有錯,回來才是安全。」
這不符合阿喀琉斯之盾的精工細緻,也缺乏埃奎斯雙面中任何一面的特徵;如果那是尚未完全展現(xiàn)全貌的盾,有可能會是小埃阿斯之盾或是安喀勒嗎?
「外面早就是戰(zhàn)場了,妳不可能不知道。嗯?妳旁邊……」
「旁邊的是誰……哼,是你啊,潘德拉貢的協(xié)助人。」
聽到關鍵詞抬起頭的阿爾托莉雅並未與埃爾梅羅對上視線,但能看到他部份的側臉,僵固在輕蔑中。
爵士嘴角微微上揚,既非微笑亦非賭氣,也許是一種不自覺,或自認為殘酷的表情。他大可公然地讓語氣更加的不客氣,就像認定對方有一天總會有求於他,但埃爾梅羅卻沒有這麼做,這代表他放低了姿態(tài)。與他交談的這個人被他認為可以同自己平起平坐,卻也不是朋友抑或敵人,像是在和力量本身做交涉。
「這櫃臺早有聯(lián)絡,把電話還給她。」
「跟之前說的一樣,結論如何讓她告訴你吧。」
「現(xiàn)在讓索拉回來,或是離索拉遠一點。」
「你!」
「……她的安全我會負責,與你無關。」
但那些只是她把瞬間的感受轉作的臆測,實際梅林是多早以前就與爵士接觸,兩方間的理解程度如何無法得知。
即使不必知道梅林跟他談話的內(nèi)容,也能約略的猜測出他是如何以一貫的輕浮,和這凡事都看得認真嚴重的埃爾梅羅對話。因是從來到二十二樓至今,阿爾托莉雅從沒想過爵士原來可以有那麼豐富又複雜細膩的表情變化。
帶著受欺侮又沒全然認輸?shù)奈⒚畋砬閽焐想娫挘χ毖匙匀环朋犽p肩的姿態(tài)宛若已準備好像人說教。
「僕從的行為裡可以看出雇傭人的品性,這種說法有聽說過吧?」
「雖是梅林並非僕從身份,但我會多提醒他注意。」
「梅林?與潘德拉貢相較之下反而相當和諧。」
「他不是對您自稱梅林嗎?」
「他自稱安博洛厄斯(Ambrosius)。但如果知道都是假名,怎麼自稱也沒什麼差別。」
埃爾梅羅再次坐回原先的位置,神情上並未有與人繼續(xù)促膝長談的意思,且也是時候該告辭了。
在伸手提起行李箱的把手前,阿爾托莉雅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在走廊上布置,不會妨礙到飯店本身的運作嗎?」
因提問短暫停頓,說是思考,埃爾梅羅更像在思考她提問的意圖而非消化問題。但他的眼神好像並不打算直接回答問題,避開正眼對視,就像在指責對方早該知道一樣的無禮。
「您是想說有設暗示。」
「即便不起作用,還真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連去感覺也不去感覺。」
他說得有道理。
初階的暗示就足以干擾正常人,就算手法巧妙但像這類直接影響精神的手段,即便對於有魔力抗性的普通人或魔術師不起作用,也至少該有壓迫,不可能被完全忽視。
如果說是因這暗示下得實在薄弱,阿爾托莉雅並不認為謹守魔術師榮譽的古老家族,膽敢放任一般人有任何可能的機會踏入陷阱;或許只是因為自己太過專注解開結界,才忽略了對她無害的暗示。
可如果要符合第一個假設,埃爾梅羅爵士設下最強力,甚至媲美禁制的暗示也都情有可原,自己不可能完全不受影響。她在以往的學習中,也曾親身體驗過遭暗示影響的感受,要完全忽略最高層級的暗示,不是只能用太過投入這般理由解釋。
就像若每日服用適量的番木鱉堿,身體會逐漸適應毒物,當碰上對一般人屬於致命的劑量,有服用習慣的人也只會感到不適,不至於劇烈反應而喪命;對魔性的培養(yǎng)也是如此而來,擁有越強的對魔性也就代表有辦法應對或使用越強力的魔術。反觀而言,無人有辦法在短時間之中以自然方式大幅提升對魔性。
若非以自然免疫能力方向進行解釋,這也存在著其他解釋的可能。阿爾托莉雅對於手環(huán)所擁有的全部性能並不了解,即便可視的展開僅限昨晚一次,但該次並沒有辦法作為通常使用的範例,她還無法確認需要滿足那些條件才能讓寶具正常運作。
再加上當人高度集中時難有暇顧及四周其它細微變化,在走廊時假想寶具是否有展開她所忽略掉的結界,曖昧模糊的記憶中沒有答案。
先是問了解答淺而易見的問題,沒想到這問題又只是導回先前尚無結論的疑問,缺乏思考的提問讓人感到一絲羞愧,阿爾托莉雅必須低著頭才不會讓面紅耳赤的模樣被對方察覺。
「您的建議我會多加注意。」
拉過行李箱到腳尖前,她希望自己有展現(xiàn)出足夠的堅定和平靜讓人感受到她懷有的決心,然當阿爾托莉雅再次看向埃爾梅羅,他調(diào)整了下坐姿改以雙手交疊成的握杯狀,突然了解只是平靜和堅定還不夠。
堅定,人人皆有;平靜,無法代表任何東西。
爵士以眼神示意,澄澈傲氣而挑釁的注視著這個世界,他幾乎沒有多餘的細小動作,才讓每個舉動都參有特殊的意義。他沒有再多看阿爾托莉雅一眼,等著嬌小的御主提起行李朝玄關走出去,在她通過身邊時突然開口。
「單方面的信任不會讓事情往理想發(fā)展。」
轉作黃昏的光線從窗戶投入,橘黃的光線讓房間顯得昏暗,埃爾梅羅的聲音和腳步聲重疊在一起。
「想清楚妳的敵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