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例的西餐秀表演、按例的舞臺演出、按例的相聲段子,但有個問題──該到場的相聲大師按例的沒來──這下可怎麼辦才好?
《這一夜,誰來說相聲》
錄製於1989年10月,臺北市國立藝術館
我是個愛聽相聲的人。我很喜歡那種老祖宗從生活中抓出的幽默,比方傳統段子《倭瓜鏢》、《請堂會》、《歪批三國》、《扒馬褂》、《哭當票》這類貼近先人日常的笑料(有機會的話各位真的可以去找段《請堂會》,上菜那段真的會讓人哭笑不得),但這並不表示近代新編段子沒有觀賞的價值,〈表演工作坊〉早年的代表作《那一夜》、《這一夜》、《又一夜》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三部作品算是表坊對『相聲』這種傳統藝術進行的革命,它改變了相聲原本以單個段子為主的表演形式,融合了西方舞臺劇的元素,拉長劇本長度、加重段落間的起承轉合,使『相聲』演進成『相聲劇』。而《那、這、又》三齣更是相聲劇發展至今最好的代表。
這三劇個人習慣併稱為《華都西餐廳三部曲》,劇本建立在一間虛構的西餐廳『華都西餐廳』上,餐廳秀當晚主打的主秀表演者不知為何而無法到場,主持人只好臨陣磨槍充場面,因而鬧出一堆笑料。一連三次,三場秀的開場都是一樣的情況,原本預定的節目要開天窗了,於是不同的人只好在不同的時間點補著同樣的簍子。
三劇在現實的時間點差異其實算挺大的,而劇裡內容也都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百態,然而,要說這三齣裡哪齣最得我心,那非《這一夜,誰來說相聲》莫屬。
《這一夜》的發表時間點是在1989年,蔣經國逝世隔年(也是我一歲的時候;對!我還很年輕!),當時社會處在了一種延續至今的矛盾,臺灣這地方上的人站在承襲過往與開創未來的岔口上迷惘了,不知該走向何方。跟隔了一個海的對方,究竟是敵人還是兄弟?那兒是故鄉還是異域?自己腳下的這塊土地到底是過渡的小島還是未來的棲身之所?而就在那樣的時代,誕生了《這一夜,我們說相聲》,就像黑死病之於《十日談》,也只有在那樣的時代會誕生出那樣的作品。
劇情主題在說整修歇業的西餐廳重新開張,開張演出請到了中國大陸的相聲大師攜徒前來表演,但陰錯陽差下大師本人沒來,只有徒弟到場,於是主持人與大師之徒只好一搭一唱,談著彼此的人生與雙邊的社會文化,擦出一堆會心一笑的火花。
我最喜歡這齣地方是,他的笑料不是那種會讓人笑破肚皮、直白無飾的笑話,不是那種『早上看到一個肥婆掉到水溝裡』聽到第五遍就無感的東西──而是『幽默』──一種經得起反覆咀嚼,無論聽幾遍都能有所感觸的笑點,就拿這段開場來說吧:
白譚(大師弟子;金士傑飾):一九四九年。
嚴歸(秀場主持;李立群飾):也就是民國三十八年。
白譚:我們建國初期。
嚴歸:也就是我們……算了這段跳過去吧!呃…您說四九年?
白譚:也就是『共匪竊據大陸』的時候!
嚴歸:喔!謝謝、謝謝!磕頭、磕頭!
個人認為這笑料就是種幽默,目的不是要你換氣過度還是爆掉幾根腦血管,而是希望你發現了一些細節後能露出淺淺的會心一笑。
全劇除了開場的序曲與收尾的謝幕外,共有六個段子。
第一段是講述白譚父親當年在中國那邊欲搭上船隻逃往臺灣的〈離航〉。第二段〈難民之旅〉則是由兩個小段串連起來的段子,分別是以嚴歸小時候生活的眷村為背景的〈國與家〉、白譚年輕時歷經的無產階級大革命,下放農村〈增羊報國〉。接著是〈語言的藝術〉,其主題是中華文化近年發展已臻成熟的核心文化:『廢話(多少社會菁英都是受過嚴格廢話訓練的)』。再來是嚴歸父親,千辛萬苦回去,只為見家人一面,笑中帶淚的老兵回鄉記〈四郎探親〉。前面一堆段子兩人在無形中交流了許久,一中、一臺,這回將更加深入,探討兩岸共同的理想〈大同之家〉。中國當時發展最快速的新興行業──〈盜墓記〉──此地無漢代古墓五百零三座!
這些段子裡,個人最愛的段子是〈四郎探親〉,同時個人也認為這是近代絕對無法被超越的一個原創段子,至少五十年內不可能。這個段子的故事內容揉合了歡笑與淚水,而且比例恰到好處,說透了一個時代的辛酸,但也說出了那種辛酸背後的喜樂。
家中排行老四的老兵,自詡楊家將的楊四郎,身在番邦心繫鄉,等不到探親政策,隻身一人踏上旅程,不為衣錦還鄉、不為落葉歸根,千里迢迢只為見老母親一面,見了就走。這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事,也是他一生絕對要辦的事:『出國』與『回國』。但到底哪邊是自己的國?
身為外省第三代,這段子我聽得頗有感觸。我彷彿能看見那未曾謀面的外公,依母親口述的過往,每年三大節在家前擺桌遙祭,一杯酒配一把淚。
誠如我前面所說,這是一個在那樣的年代下才能誕生的段子,也因而難以被取代、被超越,這也是為何《華都西餐廳三部曲》我最愛《這一夜》的原因。
我是在那個時代點出生的孩子,那是我的過往、我的家族、我的苦楚與我的歡笑,一切都那麼熟悉。這麼說好像太沉重了點?那說點輕鬆的好了。
媽的,為什麼〈語言的藝術〉這段裡對政治人物的諷刺到現在都還這麼到位啊!
白壇:你把這個廢話的定義給解釋一下 ?
嚴歸:你所謂廢話就是一種,聽起來好像很具體實際上是很空洞的一種話。
白壇:哦!
嚴歸:它看起來好像要講到問題的癥結了,實際上是在迴避所有的答案。
白壇:什麼呀?
嚴歸:所以這種話他聽起來好像很流暢,但是它註定是要作廢的!
白壇:嗐!你把這個演講比賽當成廢話練習場了!
嚴歸:你不要小看我們這個練習場,造就過多少人才啊!
白壇:還真有啊!
嚴歸:多少社會精英都是受過嚴格廢話訓練的。
白壇:您舉個例。
嚴歸:舉個例子好比說,有一個部長,從部裡面出來。
白壇:是。
嚴歸:記者們都圍上去訪問:『部長部長這個問題全國都很關心,請您表示一下意見吧!』。
白壇:部長怎麼說呢 ?
嚴歸:『欸…我們知道,這個問題大家都非常的關切。本人也非常的關切 。我們已經聯絡會同了所有的專家學者,一定要研究擬定出一個非常妥善合適的辦法跟措施。相信大家都會得到一個非常圓滿而完美的結果跟結局欸欸恩恩恩…』
白壇:部長可不可以請您說的具體一點?
嚴歸:我已經說的很具體了!
白壇:部長可不可以請您說的更具體一點?
嚴歸:你是剛剛畢業的啊?
白壇:啊?
嚴歸:你新來的聽不懂啊?
白壇:我?
嚴歸:轟──
白壇:『轟──』什麼意思?
嚴歸:上車走啦!
白壇:他到底說了什麼啦?
我們至今仍一堆這種人才。
〈四郎探親〉,各位,一生真的該聽一次看看,那真的是個很棒的段子!